城邦丨缺的部落

城邦丨缺的部落

時間過了蠻久,晨曦又一次在天邊吐露——但是森林中並不存在無白晝,在短短十幾分鐘的日出後世界將重新回歸黑暗。

死去的【盈】徹底冷卻下來,沸騰的白色濃液沿着體表凝固成鏡面一樣的光滑外殼,這頭野獸所有留存的惡意與作為最後王牌的神經毒素都隨着肌肉的裂解完全泯滅,龐大的身體碎成更小的顆粒,都像西瓜蟲一樣屈曲成球塊。

我相當尷尬的端坐在屍體旁邊,因為我剛剛類似於「磕嗨了」的發癲行為,我的西裝外領被撕裂了,西褲的縫線也從襠部一直崩到褲腳,這都快沒法被叫做褲子了,一旦我站起來就會像兩塊破布一樣隨風晃蕩,根本發揮不了它遮蓋身體的原始功能。

——不過還好天氣漸涼,在來到這片森林的前一天我穿了秋褲,還不至於讓我現在的模樣太像個變態。

而與我相對的,死而復生的咕嚕正跪在我對面,一個勁的抹眼淚,跟個挨了老爸一頓毒打的小孩似的,怎麼勸都勸不住,搞得我更加尷尬,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過經過一番混亂的雞同鴨講,我倒是逐漸弄明白了他到底是為什麼哭的這麼厲害——居然不是因為被我掐疼了,或者說被我突然的發狂給嚇到了。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我本不該如此失態...」他拿手捂著臉,但是嗚咽還是從指縫漏了出來:「實在對不起,我居然先毀約了,按理說我應該趕緊順從您的心愿,但是還是沒能死過去...」

他哭的理由,是覺得他沒嚴格遵循自己設下的賭約,被自己氣哭的。

呃,在我們閑聊的時候他曾經轉讓給我過他自己的兩成籌碼,也就是默認我已經可以選擇殺掉他——雖然我沒接受——用來作為去跟着武藤遊戲學學打牌的報酬。

然後,他好像以為我當時是打算殺了他,所以他壓根沒掙扎,尋思著平靜接受,結果沒想到自己又活過來了...

所以他感覺很愧疚。

他越哭越厲害,沖我把頭伸過來。

「先生...對不起,我一直很難死透,我也不想的...那個,你要不試試再掐一次,這次掐的時間久一點,我憋著氣配合您,沒準就行了...」

「別別別...」我嚇得拿手死命抓着他的腦袋,像是想把這個危險的念頭從他腦子裏晃出來:「本來就該是我給你磕頭認罪才對,你活過來才是幫了我大忙,我根本不想要你的命啊...再說,再說這個規矩本來就不像賭局啊,你看看,你說的是要從我這裏贏走十成籌碼對吧?那,那我在這之前直接偷襲把你掐死了,那算哪門子賭博啊,那不就是我單方面搞虐殺嗎,完全沒有益智和斗腦吧,你,你這樣才是維護了公平性呢,我很高興,很高興...」

他的哭聲終於平息了下來,頭也不再掙扎,就這麼安靜的靠在我手心上,聲音慢慢變成了喉嚨里「格格」的滑痰和很輕的呼嚕聲。

我拿手攥住他的臉,眼睛一刻不敢挪開,生怕我一鬆開手他又要整什麼么蛾子。不過藉此機會,我終於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整張臉和衣着。

他的黑色兜帽被摘了下來,斗篷也被我撕扯的夠嗆,裏邊的內瓤漏了出來,是一件寬大的皮衣,大的能罩住他的半條大腿,看尺寸並不是屬於他的衣服,更像是從哪裏撿來的,皮衣非常破舊,細小的碎皮子隨着他的啜泣有規律的掉下來。

他的臉是很白的顏色,在朝霞下宛如胭染著粉紅的羊脂玉。

五官很勻稱,不過像是個半大男孩還沒發育開的樣子,算不上多麼英俊,倒是可以算是個標準的正太。一頭不太像中國人的栗子色亂髮披下來,好像很久沒有修剪了,在這中間包圍着他那雙極其特殊的眼睛,看起來像是貓科動物特有的的線形瞳孔,顏色也是一種淡雅但又讓人感覺極致華麗的翠綠色,看起來非常矛盾混沌,像是精巧的畫師把所有關於綠的顏色一股腦潑在調色板上,孕育出了這樣凌亂但又構成莫名和諧的巧妙色調。

再往下看,他的脖子依然發着淤紫,一道寬大的僵痕腫起來,把半條脖頸全覆蓋住了。隔着皮膚我能看到他的脖子很不自然的彎曲弧度,有的地方癟下去,有的地方腫起來。裏邊的某幾塊軟骨被擠壓錯位了,隨着他的抽搐偶爾會有鼓包有規律的鼓出來,像是裏邊斷裂的骨骼在衝撞著皮膚。

這副場景看得我心驚膽戰,在我理解里,這麼嚴重的傷不說能導致他因為呼吸道壓迫窒息死亡,至少也能讓他缺氧昏厥或者暫時失聲,再不濟也總會有點疼痛和不舒服吧,結果這位壯士跟個沒事人一樣,下半邊身體乖巧的蹲坐着,上邊的腦袋還在晃來晃去,完全沒看出什麼痛苦難忍的表情,像是腦袋和下半身是兩種生物,只是被脖子這麼個生鏽的紐帶焊接在了一塊兒。

他好像注意到我死盯着他脖子的目光,有點不好意思的抖了抖破碎的斗篷,然後把兜帽罩住自己白皙的脖子和臉蛋:

「讓您見笑了,我還需要一陣子才能回復過來,您不必愧疚,我沒感覺到疼,也不會有後遺症的,只是要耽誤您的旅途一陣子了,我需要點時間自愈我的脖子。」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段話乍一聽還挺合理,結果仔細一琢磨信息量爆炸,不過這幾天超出常理範疇的事是在太多,都快讓我豬腦過載了,那索性就不尋思了,還是老老實實為我的行為道個歉吧。

「嗯,很對不起...」

他使勁擺了擺小手,看起來很是受寵若驚。

「不不,您沒必要道歉...歸根到底是我服務的不周到和粗心,我沒有想過您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我之前招待過所有真的敢吃的客人,他們都說很難吃,但是吃習慣了以後會感覺很刺激,有種奇妙的爽感,然後就活蹦亂跳精神飽滿了,所以我才放心的帶您來吃,您可能對這個東西過敏之類的,吃着吃着就急眼了,上躥下跳的,拚命往嘴裏塞,連那個骨架都想啃一啃,我想攔您一下,然後就剛剛那樣了。」

一想起我無意識的時候吃了這麼多生的屍體,我就漾起一陣噁心,不過我也沒法估計我到底吃了多少,因為停轉的消化系統里只有一成不變的溫熱感,完全猜不出來它們到底有沒有被我填滿。

我嘆了口氣,眼前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男孩居然能像某些軟體動物一樣自發修復斷裂的器官——而這項美妙的天賦早早被高等的人類退化掉了——不過聽他的意思,他應該只是能夠自我修復,其他體質依然是人類的範疇,甚至是要排在人類下游的程度,這總讓我稍微安心點,畢竟能像動物一樣快捷自愈倒是不算太離譜,要是體能和肌肉強度也能達到野獸的範疇那就有點太嚇人了。

「是這隻【盈】有問題嗎,我記得之前那個叫瓦拉特的說被【魂酹月】曬死的【紊亂種】會有大問題,這隻【盈】是不是也是被月亮照個半死最後被補刀帶走的,所以才會出現這種情況...好像也不對,那為什麼你沒有出現幻覺啊?」

咕嚕:「我來解釋,我沒事的原因是我吃過太多了,我每次偷偷回去都要吃一肚子這東西,所以可能早有抗性了,這隻【盈】也沒問題,很健康,也很新鮮——你應該還記得,就我們重逢的那個夜晚,它還是當着我們面蛻化成型的來着。」

「我靠!這是他媽瓦拉特?」

我驚呼起來,然後又突然覺得這很合理,之前我們兩個人漫長的對話和緊張的氛圍擾亂了我的判斷,現在仔細一想,這個方向確實就是阿莫逃跑的方向,也是瓦拉特所化的史萊姆追擊的位置,接着就從這裏傳來了響動,然後一隻【盈】被捕殺在了這裏,一切都那麼合理。

「我都不記得那條賭狗是誰了,您還記得人名啊,您真細心。」

他搓了搓手,相當誠懇的讚美着我。

我扭頭看向一地凌亂的肉塊和旁邊的骨架,不由升起一股惡寒和心驚肉跳,默默的往旁邊坐遠了點。

他很不解的看着我挪動位置。

「先生,您為什麼要離它這麼遠,這對於進食很不方便吧?」

「WDF!什麼進食?為什麼還要吃它,我不是吃過了嗎?」

「是吃過了」,他點點頭:「又消化完了...」

「你在開玩笑?你不是說我們沒法消化嗎?而且就算是吃飯都沒法消化這麼快的吧,我吃的這麼辛苦,你和我說之前吃的不算數了?」

他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僵硬的脖子跟着機械的擺動。

「是沒法消化,事實上正因為沒法吸收,所以當這些肉和【盈】的本體切斷了供給后,靈子只會往外溢散,會隨着時間流逝失去效果,變成一攤單純的死肉。其實這個時間段還挺長的,但是我們耽誤太久了,雖然您可能沒有感覺,但是其實時間已經過去快一天了,這樣的話安保還是沒法通過...」

我的心中升起一股寒意,放鬆下來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而且在得知這隻【盈】的真實身份以後,心被提得更高了,好像已經被掐在了喉嚨眼兒那裏。

我默默扭頭看了看一邊的屍塊,咕嚕沒騙我,徹底冷卻以後這玩意更難吃了,因為隔着老遠都能聞到令人作嘔的腐氣,還有衝天的石楠花的芬芳...

「真的不能通融...」

我還想最終掙扎一下。

「不行,先生我很抱歉。」

他非常嫻熟的拒絕了我,禮貌而不可違背。

...

「對了先生」,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補充道:「您肚子裏還有一堆沒用的死肉。」

「所以您先去全部排出來,然後再開始吃吧。」

「加油,願希爾維拉賜予您勇氣和堅強。」

我想着如果真有個叫希爾維拉的神,他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才得來給這種破事賜福。

...

我們正走在時有時無的林間小道上,厚厚的青苔紮根在黑黢黢的窮鬼石上,筆直的蔓延向迷霧中的前方,咕嚕走在前邊,脖子除了沒有完全消腫,幾乎已經完全恢復,正在探頭探腦的張望,脖子的靈活度看得我嘖嘖稱奇,不過經過這一耽誤,他肚子裏的【盈】也已經過期了,所以他陪着我全吐了出來,然後面不改色的跑過去吸食冷透了的屍體——一看平時就是慣犯。

他倒是沒啥,我快要被折磨死了,好不容易吃完了居然還要吐出來,等我滿嘴胃酸頭暈腦脹的時候還要繼續跪下來把這些變得更難吃了的屍塊塞進嘴裏,像個無情的垃圾桶一樣,明明盛的都快滿出來了,但是被人踩了幾腳,把垃圾壓成餅,就能繼續往裏邊猛塞。

這感覺...

我只想說,我希望這三步計劃里只需要進一次城,再來一次我怕是命要交代在這裏了...

他突然停下來,然後指了指迷霧中的前方。

「先生,我們到了。」

他稍微頓了頓,然後清嗓開口。

「歡迎來到【窮鬼區】。」

我順着他的手指往前看去,最遠處是一片相當大的窪地,樹木的數量稀落了下來,一條明顯是人踩出來的小徑沿着樹木之間蜿蜒,雖然距離遙遠看的很模糊,但是我還是隱約注意到很多人影在沿着這條小路一點點向前邊挪動,像是在排隊。

我不由熱淚盈眶。

媽的,進來都一周多了,眼看着奔兩周了,這是我第一次見這麼老多人...

為了抒發這種找到組織的暢快,我真恨不得過去給他們一人一個愛心擁吻。

順着隊伍往前看,我注意到一個龐然大物隱沒在層層樹林和迷霧中,像是蟄伏在林中沉睡的巨獸。

我屏住了呼吸,雖然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但是真正親眼看見后還是讓人激動的不可言狀,我感覺心臟不由自主的開始加顫,身體內的各種腺素含量開始肆無忌憚的飆升。

雖然很模糊,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看到了什麼。

雖然看起來很破舊零落,但是很明顯,那是城邦——或者說,應該是森林中的部落。

不論是城邦還是部落,都是保衛著人們不受侵犯的人工屏障,都是可以供人交流和生活的溫暖港灣,也是人類這一物種社會性進化的光榮見證,是生物演化的偉大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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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懸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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