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感生命或無多，魚存湖岸留囑託

話剜心頭，早已淡泊了世間一切的老翁的眼眶一時間竟也紅潤了起來。

林好養還要進城去謀今天的生計，加之今年的氣溫比較低，他洗衣被的時間要比往年要短了許多。

魚存湖的支流旁，頭上冒汗的少年用左手死死的捏著濕透被子的一角，用右手撓了幾下左手的手心，然後雙手握緊被子一端將濕淋淋的被子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之上——自父親離世之後，他嘗試了數種方法，但到最後也就這方法沒把被子弄髒過。

沁涼的河水像是一隻冰涼而無形的巨手，在被子碰觸身體的那一刻抓住了少年的整個後背，這是一種令林好養無比厭惡的感覺，是一種和冬季睡覺之時，冷風通過他背部的空隙，一點一點的鑽到他皮肉里一模一樣的感覺。

浸透的布料穿過上下往複的手不斷的在林好養漸漸站起的身子上滑動著。為了防止弄髒被子，一時間過於專註的林好養竟在無意識間減弱了自己對於周邊事物的感知。

「小子。」

年邁的聲音下了林好養一跳，他出於本能的怔住自己的雙手，試圖逃竄的被子像是受了什麼外力一般，在有了下滑趨勢的那一刻停在了那裡。

「白爺爺？是你嗎？」

青年傻傻的模樣引來了白老爺子的些許笑意，他雙手抓著兩角，一邊倒退一邊沖眼前回頭看他的青年說道：「是我，你抓住被子前面那兩角，然後把身子轉過來。」

「好。」

潺潺的水聲，沿著不斷扭曲而形成的深溝中被快速擠出。在太陽慷慨的賜予之下，繞過源城而向上遊走去的旅遊得以在湖水的一端看見那如同心有所通一般的配合。

「兩位~需要幫忙嗎~」對爺孫二人有些好奇的宏亮向遠處問道。他清澈而高亢的聲音富有穿透力，即使是隔了這麼遠的距離也完全可以清楚的傳到林好養的耳朵里。

林好養將手中的木材放下，回道：「不用不用！謝謝了！」

聽到這話，有些耳背的白老爺子也轉頭向他說話的方向揮了揮手表示感謝，然後撿起孫子放在地上的木頭，一根一根的將那些適合做晾衣架的插到了裡面。

有些話是白不枯每年都會交代的。

源城周圍枯死的樹很多，而且因為城內的毒霧往往會隨風飄，也就導致了這裡有大把大把無人敢撿的木枝。木材的富庶為爺孫倆的工作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在兩人的通力合作下，僅用了幾分鐘的時間就將擰過的衣被從盆里轉移到了一個個不太精緻的架子上。

忙碌過後，爺孫二人坐在水泥管旁坐了下去。

白不枯摸了摸的靠近的不餓，他朝不餓比了個手勢，示意它把自己帶的東西叼過來。隨後，他轉頭向林好養問道：「人口普查又要開始了吧？」

「還沒聽到相關的消息，但是也確實差不多了。」林好養回答道。聽到這話時他便知道，白爺此行又是來提醒他的。而事情也正如他預想的那樣，聽到了林好養的回答之後，白老爺子再次問起了他這數年裡每年都會提出的那個要求：

「小子，把你爹和我交代過的事情再跟我說一遍。」

「盡量避開人口普查，不會跟任何人說自己是源城的倖存者，不向外宣揚不向外展露自己所擁有的能免疫毒氣的能力，不和軍隊的人有所交集。」

林好養閔熟的回答讓白老爺子倍感欣慰，他拍了拍身旁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的肩膀，道：「記住就好。小子，

你這兩天回來的時候不用幫我帶飯了，我昨天晚上去了趟源城，拿了不少能吃的東西回來。」

「啊？」林好養愣了一下，他打量了白老爺子那遠不如從前的精氣神，心中略有不悅，但他現在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勸人的話他已說過無數，白老爺子從沒聽過，有時候不聽不說，還會反過來刺頭白臉和他扯一下不相干的東西。對於白老的這股犟勁，林好養屬實無奈。

不過，說起來，白爺爺今年的聲音聽上去又虛弱了一些......一想到，所有的感情頓時融入了沉悶的海洋。

突感壓抑的林好養的表情在這一刻突然滯住了，一些他從未過的壞念頭此刻如水蛭一般的開始吸附在他的思想上，任憑他怎麼甩都甩不掉。

年輕人的心思對於少數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就像是一層紗一樣。

不餓已經回到了爺孫倆的聲音，它老老實實的把東西放在老爺子的身前，趴下身子水汪汪的盯著老爺子。

「嘿，挺精啊。」白不枯對著不餓打了個趣，把那僅剩的麵包芯拿了出來。

老人本想將那鬆軟的食物遞給好養，可當他轉頭看到身旁小子那有些不太高興的表情的時候又把麵包收了回來，裹在手心裡暖和著。

白不枯很高興，他笑了笑，沖自己的大孫子說道：「小子咒我呢。」

「啊。」林好養驚慌失措的回答到，「不是白爺爺，只是......」他語塞的一瞬，白不枯直接接過了他的話。

「只是我的聲音越來越虛，越來越模糊，身子骨越來越不硬郎了是吧。」

「......」

「小子，我跟你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住的那個村子里連年打仗，打的喲，整個村裡連個半米高的石牆都找不出來了。說實話，那個時候的我沒什麼愛國心，因為我也是孤兒，有意識的時候就沒爸媽，不知道是誰把我養大的，也沒人和我說國家是個什麼東西。從那個時候起我所能看見的，就只有人和人之間的明爭暗鬥，彼此廝殺。可以這樣說，我這一輩子，都是為了『活命』這件事被逼著活下來的。這世界從來沒給過我自己選擇東西的機會，除了死亡這件事情。」

「死亡」二字一出，林好養的精神當即回歸。他語塞著看向身旁的老者，老者的臉上並沒有絲毫的恐懼，反倒是有一股莫名的傲氣。

「活在這世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感嘆命運不公。」白老爺子繼續說道，「在人生最為疾苦的時候，想要反抗老天爺的人也不在少數。越是要這樣，越不應該畏懼死亡，因為你可以選擇，選擇去接受他，而不是就擱那等著老天爺把它整到你身上。不要畏懼死亡，也不要畏懼我的死亡。」

「小子，接下來我說的話可能有點荒謬。但是，我希望我死的時候你能笑著。笑著，像個瘋子一樣站在我的墓碑前指著老天爺的鼻子罵他，跟他說『我白爺爺被你壓迫了一輩子，但是他從沒怕過你！他是笑著走的，他是自己選擇要走的，他是想跟你走才讓你帶走他的！』」說完這話，白不枯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滿足的笑意。

漲紅的臉上，豆大的汗珠順著老者的皺紋留下，他捧過林好養的臉，目光如炬的對他說道：「小子，你一定要這樣說。因為那個場面我夢到過，夢裡那個那麼硬氣的大孫子，我到死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