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上 劇變之前

第7章 上 劇變之前

第七章劇變之前

里雅爾北城門外八十里處有一四面環山植被繁茂的開闊谷地,京畿最近一處由貴族統領的軍隊即駐紮於此。

在十方國軍隊分為三等體系:一為國王直屬統轄的京師武備既都城內的一切武裝力量,二為地方貴族武裝既遍佈全國各處貴族世襲領地內的封地軍隊,這些軍隊只有名義上向國王效忠的義務而不受國王統御,完全聽命於領主指揮。封地領主的軍隊因為不受王廷轄制故沒有統一的軍隊麾號,譬如城北兵營,有因地處京畿西北山谷間得名城北兵營的,也有因值守戍衛封地稱之為衛邑兵營的,還有因該兵種屬貴族私募武裝得名扈役兵營的。五花八門的稱謂不一而足。

貴族們有王廷特許的募兵權,可在限定名額內自由招募兵員組建部隊,通常人們認為貴族軍隊是領主老爺的私人武裝,會以世襲領主的家族姓氏稱謂轄下部隊,比較著名的有京畿赫斯家的衛邑軍,駐守東部末臨郡首府黃沙城郊外由黒烏氏統轄的黑旗軍,這兩支封地軍隊是十方國貴族武裝的中堅力量,前者擁有八萬作戰部隊的兵員配額,後者人數多達二十萬,分別享有十方國以里雅爾為中心劃分出的東西兩部區域募兵權。

剩下的是隸屬內閣擔負着守衛邊疆重任的常備軍也是人數最多的軍隊,算上海陸各兵種,常備軍總兵力愈六十萬。

衛邑兵營佔地萬餘傾,綿延無盡的山區谷地坐落着數以千計的軍事建築,沿谷地中心拓展方圓數十公里範圍內的山坳裏佈滿了各式各樣被木寨格柵阻隔開的訓練場地。場地旁開墾著漫山遍野的肥沃田畝,在封地百里轄境內領主擁有絕對的憲法權利,可以選擇將田地租給尋常佃戶或是交由士兵墾殖。兵營建成兩百多年的歷史里赫斯家秉持太平時節募兵屯田,戰時全民皆兵的制度。首先會給軍隊留下充足的土地生產軍需補給,而後勻出一部分做為獎勵賞予立有軍功的優秀將士,最後會將剩下的林地田產賃與將士的家眷耕種打理,兩百多年間留下定居的士兵不可計數。是以封地內居民家家戶戶祖上少則一二名多則十數名甚至數十名出有軍籍的壯丁,寬泛的說,整個城北封地的住戶均可算兵營軍屬。在十方國貴族封地多有類似建制的兵營駐守,此為該國王權統治下的特有產物。

這天司令官兼軍事教官麥爾斯在營區教學樓里為高階將官授課,衛兵來報有一自稱莫里斯的中年男子持索南王子舉薦信求見。麥爾斯聽罷放下手中指揮鞭匆匆宣佈下課,從講台靠背椅上取了草綠色外套領着衛兵出外迎接。

「呦呵,總算把您給盼來了!」營門外兩人見了面,麥爾斯上前雙手緊握莫里斯右手激動地說道:「一路可行的順利?可曾遇歹人阻擾?」說着麥爾斯望向莫里斯車駕後方數十輛雙轅篷車蜿蜒排成長龍的車隊。

「感謝上校先生熱忱相迎,有王子殿下手諭護持,敝人一路行來暢通無阻,各地官吏莫敢設難。」莫里斯微笑回應道。

兩人寒暄著攜手進入營內,麥爾斯命衛兵移開置於營門外的鹿砦引導車隊進入營區。

「自前番於尊府拜別,敝人時時感念閣下滿懷正氣的浩然胸襟,恨不能早日重逢拜睹尊顏,此刻相聚本該酣談暢飲以慰渴思,無奈王子欽命在身,還是等辦妥了殿下交託的差事咱們再漫敘情誼吧。」莫里斯親切說道。

麥爾斯連連點頭命令士兵將停在空曠場地上的馬車貨物卸下,原來是許多長方形的翠綠色木製軍械箱,

打開箱蓋呈現在眼前的是製作精良的各類先進火器。

「這兒共有一萬支步槍,分別為步兵步槍七千支,騎兵輕步槍三千支,手槍兩千支,各型彈藥一百萬發,手雷.地雷各五百枚,全是出自聚寶國最尖端技術製造的武器,請大人清點查收。」莫里斯的隨從洛曼上前對麥爾斯詳細介紹了清單里列出的武器,說罷將單據遞給了他。

麥爾斯接過清單笑道:「先生的助手魁梧偉岸,沉穩幹練是不可多得的才俊,您已屬曠世罕見的人傑手下亦為庸中皦皦,主僕二人真乃一對方外奇士也!」

「大人謬讚,我說是大人強將手下無弱兵才對,聽聞您統領的士卒每年都能在全國模擬軍事對抗中英勇奪冠。城北兵營的陷陣五軍威名赫赫,何不趁今日之機讓他們顯顯身手也叫敝人開開眼界。」莫里斯指着地上的武器說道。

麥爾斯搖頭微笑道:「不怕先生笑話,我的陷陣五軍慣用刀槍劍戟,弓馬矢石,馬步戰法無不精熟,單對外夷火器的使用訣竅知之甚少,您讓他們綽著這些設計精巧外觀笨拙的槍械上戰場,好比給他們一截木頭疙瘩上陣殺敵,要他們何以克敵制勝?」

「既是如此您且讓這眾多軍士操演一番五軍出戰的場景,使敝人得切身感受衛邑軍之強大也算不枉來兵營一趟,我倒正好將教授閣下軍士使用異國火器之法權做謝勞,先生以為如何?」

「真是拿您沒辦法,若非您是王廷上賓,敢對兵營將士提出這等狂妄要求,我定要將您拴於馬後巡營示眾!只是五軍合演須得提前下發集結命令方能聚齊分佈於百里封地內的營防駐軍,因而最快也得等到明日才能一睹軍威,不知先生能等否?」麥爾斯笑問道。

莫里斯並不答話,保持着他淡然的微笑點了點頭。

「也罷。」麥爾斯無奈說着,當即吩咐衛兵下令全營將士於次日清晨中軍校場集合。

將令一出封地內眾將領親率手下軍士絡繹趕到谷地大營匯合。翌日,到了大軍集合時間麥爾斯攜莫里斯親往校場看台檢視聚攏了主力的衛邑軍。望着場下黑壓壓從各條營房大道集結而來的端整隊伍,莫里斯不禁贊道:「好齊整,好威儀。」

「一支有戰鬥力的軍隊自然少不得嚴明的軍紀,此乃統兵基礎,為將者做不到這點對於往後軍隊的體能訓練.戰術戰略協同能力的提升都會產生極大影響,在臨敵交戰時甚至會毀了整支軍隊。赫斯家的軍隊是不能允許這種過失發生的。」麥爾斯自信說道。

「那些騎手與馬匹都被板甲裹得嚴實的軍隊是重騎兵隊嗎?」莫里斯問道。

「正是,重騎兵隊為五軍中堅,在敵我交鋒中負責絞殺對方主力以玄黑旗為隊旗,」麥爾斯指著已經進入校場列好隊伍的重騎兵隊說道:「他兩邊擎著素白和絳紅大纛的隊伍分別為輕騎兵和重步兵,輕騎兵以腰刀短斧等短兵器為標準配備武器,主要負責打亂敵陣替重騎兵創造出戰時機,或奪取重要陣地為全軍爭取制勝關鍵等戰術戰鬥;重步兵主要配合重騎兵推進,清除重騎兵衝鋒后戰場上仍有一戰之力的殘敵。端列兩翼的是赭黃旗的弓箭兵和靛藍旗的輕步兵,在戰場上這兩支隊伍亦以同樣陣型部署,因為輕步兵需要進行首輪投擲長槍或長矛的攻擊行動,每名士卒除了貼身武器還會會配發一隻約兩米長,三千克重的投槍負責在重騎兵發起衝鋒前與弓箭兵共同朝敵陣發射投擲武器,干擾敵軍形成有效防禦。

五軍每軍一萬人馬,作戰時協力並進互為呼應,戰術戰法憑中軍將台號旗指揮參差變化,雖區區五萬精銳倒堪敵百萬雄師。」麥爾斯侃侃而談言語中滿是自豪之情。

「五軍戰鬥能力既被上校誇的這般全面而神勇就趕緊下令眾將士進入競演階段吧!」莫里斯蹙額催道。

「嗯。」麥爾斯笑着應道,起身離開看台向十丈外將壇走去,登上三米高的將壇對下方校場上整整齊齊密密簇簇的士卒先是發表了一通令人熱血沸騰的動員演說,而後高聲喧道:「勇士們,五軍聯訓正式開始!」

隨着主將一聲令下,校場邊三通鼓響吹起號角,頂盔摜甲的大隊軍馬按夜間傳達的演練課目前軍變后軍就地擺開戰鬥隊形。

原來五軍集結聆聽長官訓話的當口廣闊的山谷校場另一端早有工事支援隊士卒將數千訓練用的人偶草靶搬上場地。眾軍士威嚴凜凜逼視着前方的訓練目標,只待將壇上旗手打出進攻旗令便在各萬人隊長官帶領下循着平日訓練模式發起攻擊。

只聽「轟」的一聲衝天炮響,旗牌官傳下將令,將台上分立的五名旗手各自揮舞手中屏扇大小綉著營徽紫菀花的五色旗幡向五軍發出司令官對各隊的出戰指示,首先是執靛藍旗和赭黃旗的司旗手向作戰部隊打出自兩翼投射武器的旗令,待兩軍出陣飛速前往旗語所示區域完成作戰命令;玄黑旗司旗手打出正面衝鋒.素白旗司旗手打出兩翼夾擊.絳紅旗司旗手向重步兵隊發出尾隨重騎兵入場廝殺,而靛藍旗輕步兵從側翼突入敵陣的旗令。五名司旗手把手中大旗望半空儘力揮動,舞得五色旌幡風車兒般顛來覆去迎風獵獵翻轉,一連串的指令隨着魁梧奇偉的司旗手行雲流水般的施令動作指揮着校場上萬千軍馬奔突衝殺,把個黃土校場攪得煙塵騰騰,響聲咚咚,馬蹄震動大地的巨響混雜着將士們壯闊激蕩地喊殺聲,使得遼闊的兵營山谷霎時間被激烈地戰鬥聲浪填滿。

只見五軍輪番殺入插著人偶的敵陣中央勢如蛟龍出海,威不可擋,又似長蛇逶迤,矯捷靈動,如巨浪翻湧層層推進,又似野火燎原迅猛蔓延,把個敵人陣地時而旋渦般團團圍定,時而奔流般滔滔淹沒,偌大的山谷校場隨着五軍陣型變化猶如劇場里的交響樂團爭相演奏起高亢雄壯的戰鬥合聲。

一場規模浩大的軍演從早晨進行到晌午,把看台上的莫里斯看得頻頻讚歎,喝彩之聲不絕。直向一旁作陪的麥爾斯請教陣法奧妙和變化精要。到了臨近結束時間主持全場軍演的兵營副司令扎萊德從校場邊的臨時指揮所前來請示收兵命令。獲得麥爾斯批准后登上將壇對旗手下達收兵指令,旗手得令打出收兵旗語只聽沉悶的鼓點響起,號角聲也變得滯緩幽長,五軍遂停止演練有序望將台下集結而來。

「報告長官X年X月X日城北衛邑軍五軍聯訓課目結束,請長官登壇訓話」扎萊德完成收兵任務近前稟道。

「嗯,辛苦了,你先去忙吧。」說罷麥爾斯對莫里斯說道:「先生稍候,敝人訓話結束再來相陪。」說罷,轉身匆匆登上將壇對台下將士進行了一番鼓舞人心的演說,之後宣佈軍演結束,各路軍馬在大營用罷午餐即回本部駐地候命。官階千人隊長以上者留下等候午後的火器課培訓。

待解散了眾軍士麥爾斯攜莫里斯回營區寓所飲宴敘話不提,且說午休后麥爾斯依前約找到營區客房裏小憩的莫里斯,請他親臨校場教授新式裝備使用方法。

莫里斯叫上隔壁廂房休息的洛曼,二人跟隨傳達命令的警衛員來到上午離開的地方。遠遠瞧見麥爾斯早齊集兵營千人隊長以上各高階軍官百來號人在距將台百丈外的平坦場地中圍着什麼東西鼓噪絮聒。

莫里斯拄着手杖邁著愜意悠閑地步伐朝人群走去,不時用手抬了抬頭頂高筒禮帽的黑色帽沿斜眼瞅瞅灰濛濛的陰翳天空,低聲咕噥道:「真會挑時候,正是試槍的好天氣。」

走近了人群麥爾斯熱情與二人招呼著,莫里斯才看清將官們圍簇著的是幾件打開了蓋子的軍械箱,於是指著箱子裏的武器對麥爾斯笑道:「看來新式武器對長官們有着強烈的吸引力哩!」

「當然,我的軍隊原就配有少量火繩槍,大夥兒正為找不着火門而議論紛紛。」

「呵,既然如此我們就開始『授課』吧!」莫里斯看了看麥爾斯又看了看洛曼說道。

「嗯...」麥爾斯應道,轉而對身畔的眾軍頭高聲命令著:「全體將士注意,立刻列隊觀摩槍械使用演示,務必認真仔細學習,待導師演示完畢每人都得上手實際操作,有不明白的地方毋須及時提問!」

眾軍士們齊聲應喏,急急向麥爾斯左側整齊列隊。

莫里斯看着一眾全身被厚厚甲胄包裹着的彪形大漢笨拙移動的身影嘴角浮現出一絲哂笑。

麥爾斯令幾名千人隊長從軍械箱裏各取出幾樣武器陳列在地面上,然後對莫里斯主僕二人擺手說道:「請吧。」

莫里斯對洛曼微笑着點了點頭,洛曼會意趨步上前躬身拾起一支燧發槍,示意戰士們將隊伍排得緊湊些,待列作三排的隊伍首尾向內靠攏擺出新月狀隊列,他才有條不紊地自東向西一邊踱步一邊對身畔凝神諦視自己的將士們介紹起槍械結構,詳細講述了倒火藥.裝子彈.填閉火紙包.杵通條到舉槍射擊的每一個步驟。敘述完使用細節又逐一回復了將士們的提問方舉槍示範完整的射擊過程。

只見他將上好彈藥的步槍舉肩瞄準三十米外木樁做成的標靶扣動扳機,隨着炮仗炸裂般的槍聲響起槍口冒出一團白煙,眾人循聲望去隱約可見木靶上有一豌豆大小的彈孔,活像一隻附在廊柱上的蒼蠅。

洛曼將步槍放回原地,示意眾人前去觀察射擊效果,將士們遂蜂擁上前圍住木靶對着彈部位爭相睹視,品評論較,稱奇讚歎之聲不絕於耳。

麥爾斯亦興奮地擊掌喝彩道:「聚寶國不愧為武器生產大國,所制火器端的非同凡響。遙想當年此國為骷髏島的海盜們提供了無數火槍大炮,使我祖上第一位憑藉軍功躋身內閣的費里南·赫斯吃盡了苦頭...」麥爾斯打開話匣子一發不可收拾追憶起祖蔭功勛來。擔心受到練習射擊的槍聲攪擾,他特意招呼莫里斯往射擊相反的方向緩步踱去。

「為贏取最終勝利我們付出了慘重的傷亡,凱旋還來,先祖被二十一世王阿爾·裘里擢升為海軍大臣兼樞密官。此後內閣大臣的殊榮始終光照着赫斯家門庭,我高祖父的父親官拜財務大臣,高祖父本人榮任過樞密官,他的子嗣擔任過陸軍大臣,兩名孫子一位襲替陸軍大臣,一位履職內務大臣,赫斯家我這一脈繼承於那位陸軍大臣。」麥爾斯無比自豪對莫里斯說道。

「噢,那麼城北兵營也是在那位海軍大臣手上創建的嗎?」莫里斯問道。

「那是自然,這兵營有兩百二十年歷史,與骷髏島海盜國滅亡處在同一時期。」

「呃...那麼...您祖上內務大臣的後裔是卜得奈先生嗎?」莫里斯隨口問道。

「怎麼可能!」麥爾斯驚詫道:「我們赫斯家族人俱為一腔熱血的正直男兒,那乖戾貪酷之輩與我族無絲毫血統關聯,我曾祖父的兄弟有一顆嫉惡如仇的心,因秉公辦理警察部貪腐案件遭歹人買兇謀害,歿年未及三十歲。當今國王的祖父卜里克·裘里為表彰他英勇獻身的精神給他追授了公爵封號,我家世襲子爵唯此公享國極之禮。豈是當前這位終日圍着國王與顧問大人溜須拍馬,靠着賄賂躐躋高位的市儈小人可比耶?」麥爾斯憤慨說道:「這卑鄙齷齪之流除了挖空心思搜刮錢財別無所長,國王身邊充斥着諸如卜得奈.耶萊.蒂利爾這類口蜜腹劍虺蛇心腸的禽獸之輩,終日沉溺於此等內心陰暗的惡棍花言巧語為他編織的盛世假象中,對祖國危亡的緊迫現狀無動於衷,凈干著與庶眾離心離德的惡行,長此以往真不知這國家會被他們攪和成什麼樣子。」麥爾斯痛惜不已地哀嘆道。

「相信世間自有公道,小人得志的日子不會長久。」莫里斯雙手支着手杖仰望雲靄浮動的高天長空,神思幽逸寬慰道。

「去他娘的吧!」麥爾斯突然嚷道:「我的職責是保衛祖國疆域不受外敵侵略,政壇上的糟心事兒就交給文官們自己解決吧!」言畢又意味深長地對莫里斯問道:「敝人倒有些疑惑請教先生不知閣下可願賜教?」

「大人請講但有所知敢不奉告?」莫里斯欠身道。

「先生來自聚寶國,又能夠攜帶大量軍械穿越封鎖線,您一定對敵國的軍事結構不會陌生,如使先生不背負叛國罪名前提下是否方便向在下透露些許聚寶國的軍事信息呢?」麥爾斯婉轉問道。

「哈哈...」莫里斯笑道:「若說叛國,我今日為聚寶國的敵人輸送武器已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然而令人尷尬的是我不過是一名出生在殖民地的聚寶國公民。在我的出生地此時正進行着一場與宗主國決裂的殘酷戰爭,或許用不了多久---也可能是明天,我的公民身份就屬於一個新生國家了,誰還在乎做聚寶國的叛徒呢?至於聚寶國軍事現狀的具體信息您問洛曼會比從我這兒得到更多更具權威性的答案。」

莫里斯對着遠處手把手教軍官們射擊的洛曼努嘴說道:「他同樣出生於殖民地,曾在聚寶國駐殖民地某軍團中服役,是一個擁有陸軍上尉軍銜的優秀軍人,只不過殖民地戰火蔓延到他的家鄉以後他不願和雙手沾有家鄉民眾鮮血的軍隊為伍,毅然結束了熱愛的軍旅生涯,轉而當上了遠離戰爭與殺戮的旅者。」

「嘿,我就說先生為方外高士,門下必定卧虎藏龍,觀您的隨從洛曼先生器宇軒昂,舉止非凡,想來也是深藏不露的豪傑,既曾在聚寶國軍中服役卻正好向他請教。」

說着二人徐徐往校場走去,待接近人群了莫里斯招呼洛曼近前敘話,洛曼離了眾軍士徑朝二人走來。

「洛曼先生,聽莫里斯先生所言閣下曾是叱吒疆場的聚寶國戰士,只因聚寶國軍隊濫殺無辜才憤而捨棄衷愛的軍籍,我這裏有些關於聚寶國軍事方面的疑問懇請先生念在彼此懷有相同義憤的情感以及我們的國境同樣都處於聚寶國殘暴軍隊欺凌狀態下垂憫賜教。」

「賜教不敢當,既是長官開口告問,敝人就直言不諱了。」洛曼躬身施禮道:「您的軍隊太落後了,假如不褪去甲胄他們甚至不能做出正確的射擊姿勢,雖說穿着厚重的鎧甲可有效抵禦槍彈攻擊,但在普遍以塹壕和陣地戰為主要作戰類型的當代戰爭中,突出機動性的戰馬或許還有些存在優勢而甲胄則成了沉重負擔,一旦陷入陣地戰拉鋸狀態甲胄就會成為束縛住手腳的窠臼。一支軍隊在槍炮齊鳴的新式戰爭中不能迅速機動.在隱蔽的軍事設施掩護下及時遂行反擊是註定會使戰場優勢流失殆盡的,這樣的軍隊再加上渾身包裹龜殼一樣束手束腳的沉重甲胄它就註定要吃敗仗了。這是最重要的弊端之一,您的軍隊還不只這一個問題---」聽洛曼毫不客氣指摘衛邑軍的缺點麥爾斯非但不生氣反而聽得津津有味,彷彿蜂巢外餮食蜂蜜的黑熊逐漸地心醉神迷。他不住點頭示意洛曼繼續說下去。

「另一個嚴重的問題是您軍隊的武器配備着實令人不能樂觀,我相信如果只把它放在十方國足以傲視群英,可倘若要拿它和哪怕是殖民地里三流武裝對抗也會被打得落花流水。一支未完全裝備火槍的軍隊無論在武器.軍隊編製和戰術運用上都無法和最先進的聚寶國軍隊相提並論,想要擊敗世界一流軍隊更是痴人說夢。」

「那麼,聚寶國軍隊與我軍在軍隊編製和武器配備上的差距您可以介紹的更詳細具體些嗎?」麥爾斯思忖著問道。

「聚寶國軍隊除了基礎編製為十人一班,採用三三制編役部隊,三班編一排,三排編一連以此類推,依次有排.連.營.團.旅.師.和軍團諸等級作戰單位,視戰場環境的不同個別情況下會臨時組建加強軍力的特混單位,譬如特戰排會增加半數甚至數倍不等的兵力和武器執行特殊任務,經常被編役為特戰部隊的是師一級單位。倚恃獨有的裝備優勢,一個師級單位的戰力強弱在殖民地戰爭中往往決定着區域戰爭趨勢的走向。每一個常規師級單位約三萬人,配備有至少兩百門重型火炮,五百門各式輕型炮,開戰時士兵們無須任何護具,全憑火槍和炮彈威力在長官的指示下展開靈活的陣地或運動戰。

這就是聚寶國軍隊的具體戰力和戰法,其實和貴軍以騎兵為主的疾攻猛打如出一轍,只是貴軍仰仗的是騎兵的速度和堅固,而聚寶國人仰仗的是他們的兇猛火力。您的陷陣五軍可能是最好的傳統軍隊了,然而聚寶國人的新式軍隊卻是在傳統軍隊基礎上改進而來,兩者沒有可比性,因為您的軍隊屬於被淘汰的那一類...」

「咳...」莫里斯輕嗽一聲插話道:「洛曼是一個耿直坦誠的人,希望上校不要介意他的率性言語。」

「怎們會呢?」麥爾斯微笑道:「我要的就是他如實相告,倘若我連將面對的敵人有着怎樣恐怖的實力都一無所知,揣著盲目自信直盼著戰場臨敵那一天早日到來,最終必然要收穫狼狽失敗的結局。洛曼先生可是我難得的情報官哩,我感激報答尚趕不及,豈有介懷之理?」

「報答就不必了,我們俱為王廷效力理應相互照應,希望洛曼為您提供的信息可以幫助閣下提升貴軍的整體實力,待與敵交戰時能多些勝算。」

「但願吧,敵我兩軍實力差距懸殊,假如聚寶國軍隊向我們發動侵略戰爭,如何正確與敵人交戰會是一個長期困擾着我的問題。我覺得借鑒殖民地抵抗軍與聚寶國軍隊的交戰經驗應該是最佳選擇吧---他們有過擊敗殖民者軍隊的成功案例對嗎,洛曼先生?」

「當然,楔形大陸各地區斷斷續續十幾年的獨立戰爭使殖民地民眾積累了豐富的反殖民鬥爭經驗,各種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例不勝枚舉。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在持久戰中消耗敵軍兵力給養以達到虛耗敵人國力迫使敵國主動放棄需要付出高昂代價的無道戰爭。」

「正是如此也唯有如此!和強大如斯的敵人開戰我們需要做好最壞的打算。為了成功阻止強敵對我方進行侵略的步伐,最有效的方式莫過於堅壁清野,避實擊虛,誘敵深入,斷敵供給,將敵人拖入無盡透支國力的戰爭深淵中。最終必定能達到使敵人不戰而退的戰略目標!」

「哈哈,真是英雄所見略同!」莫里斯看着兩位軍事專家興緻勃勃交流着禦敵方略,插話道。

三人絮談一陣麥爾斯下令軍卒收起武器列隊歸營,日暮時分回到營區麥爾斯欲留莫里斯主僕二人用飯順帶多住一宿被莫里斯以急於向王子復命為由婉拒,於是麥爾斯陪着便要動身的二人來到營門外,臨別之際雙手緊握莫里斯右手深情說道:「我與先生不過兩度謀面每次心中都有無限親切之感,到了分別時刻更有萬千不舍,真不知何日能再與先生相見。」

莫里斯從他雙掌中將手抽出含笑欠身道:「蒙赫斯長官見愛,敝人委實感激涕零。」說罷轉身便要登上馬車,只聽麥爾斯又說道:「先生此去見了王子煩請代我向殿下轉達謝意,有了這些新式武器城北兵營如虎添翼,必能更有力的保護祖國與京畿安全。」

莫里斯側過臉對他頷首笑道:「一定,一定!」說罷扶著門框鑽進了車廂里。隨後,洛曼和麥爾斯互相致意了匆匆趕到車隊前登上為首的馬車引導著車隊浩浩蕩蕩踏上歸程。

繁華的國王大道南路有一幢常年門窗緊閉的豪宅,在喧嚷街市置產的富豪老爺們為了不使本已吵擾不堪的都市生活更添萬千行人目光注視的攪擾,幾乎家家戶戶都會人為隔絕室內與外界的空間,保護最後的安寧與私隱。所以權勢煊赫的留夢覺邸主人把自己的豪宅門窗關的嚴嚴實實並不顯得比他周遭的住家更有不妥。沒人知道在一幢幢被圍牆.鋼鐵柵欄和緊閉的金屬門窗以及厚厚的窗帘跟百葉窗所隔絕開的每一方小天地里究竟與熙熙攘攘千篇一律的外部大千世界有着怎樣霄壤之別的生活場景。

莫里斯佇立在他豪宅二層的大廳內透過拉下的白色百葉窗縫隙凝視着樓下大道上往來的車流,不時扭頭瞥一眼巨大的落地鐘錶盤,待秒針移動至下午六點整的位置即轉身奔入西邊排列著眾多房間的廊道,進入左近其中一個裝飾得奢華氣派的客房內將房門緊鎖。挪開房間西面緊挨牆壁鋪着白色羊絨毯的紫檀木床屏,於後頭對中位置的牆體推開一扇暗門,側身進入黑黢黢的門洞內在裏頭點上燈火,接着返身將床屏複位從裏頭閉合暗門。

他身處在一間四面被牆體封嚴的狹小隔室里,這是改造酒店之初他要求洛曼秘密修建的。隔室里光線昏暗空氣滯濁有一副緊挨牆體的桌椅,桌面上的鏡架里嵌著一塊梳妝鏡,鏡前擺滿了瓶瓶罐罐裝着五顏六色液體的玻璃器皿,透過瓶身折射出的微弱光線可以看見裏頭浸泡著類似皮膚組織的物什,還有一些完整美觀的唇須.假髮。

莫里斯先從牆角衣帽架上取下一套簡陋的裝束換上,而後坐到鏡前從抽屜里取出一塊乾淨的桌布鋪在桌面空着的位置,最後屈身從桌子底下拎起一個藥箱匣大小的工具盒放在桌角,打開盒蓋取出鑷子復將盒子置於地板上,瞅一眼身前形形色色的玻璃器皿利索地伸手取出一個裝有皮膚組織的大罐子,擰開瓶蓋用鑷子夾出裏頭的物品,原來是一張軟綿綿濕噠噠的人皮面具。他將面具放在桌角罩着玻璃燈罩的燭火旁翻烤了約有一分鐘,見面具上的水分揮發乾凈了將之擱在桌布上,接着小心摘下臉上濃密的鬍鬚和雙眉,然後褪下粘附在臉部皮膚上的面具把卸下的偽裝用具放進剛打開的藥水瓶里,擰上瓶蓋放回原位。

他又拿了一個墨綠色的小藥瓶,打開蓋子往掌中傾出些與瓶身相同顏色的黏液均勻塗抹在光滑地臉頰上,最後對着鏡子敷上烤乾的面具,他用雙手將面具貼臉撫平,仰靠在椅背上閉目休憩片刻,又以同樣的手法為自己的新皮膚貼上了眉毛鬍鬚。

完成一切偽裝后擎著燈火走到正對暗門的那堵牆邊,俯身搬開地板上兩塊六尺見方的地磚,現出一個四方端正的密道入口,順着入口向下延伸的岩石梯級行至底部進入一條黑暗幽深的甬道。沿着甬道直行越往前越狹窄,走了約有一頓飯工夫被一堵磚牆擋住了去路,他伸手用力推動磚牆,那牆本是一道掩人耳目的活動牆很輕鬆地被他挪出可供一人通行的豁口,穿過豁口將活動牆複位,出現在他眼前的又是一道斜斜上升只比他身形略高些的梯級,登上梯級他移開擋在出口處的兩塊花崗岩石板,鑽出甬道將石板放回原位。

此時天已入夜,在一片漆黑中他進入雜草叢生的灌木林里,周遭儘是參天古樹。這兒比鄰十方山御花園是里雅爾城中最大的一處人工森林景觀園,方圓數十千米俱為高大的針闊混交林覆蓋,為了安全起見,莫里斯特別叮囑洛曼務必將出口設於公園內隱蔽處。

月夜下他花了一個小時走出景觀園,躡手躡腳從一條僻靜小道潛入車流穿梭的國王大道,在路邊故作輕鬆漫步著不時伸手招呼身旁匆匆駛過的馬車,然而沒有一輛車願意為他做片刻停留,因為他的扮相實在太邋遢了。一件打滿補丁破爛不堪的寬大外套穿在身上把他原本結實壯碩的體型襯托得分外修長,失去了型體與服飾的基本協調性好像披了件破床單。他的褲子也好不到哪去,兩個破成鋸齒狀的褲腿垂著道道長短不一,參差不齊的布絛密密麻麻蜷曲旋繞在滿是污垢的小腿脛部宛如腿上套著兩朵巨大的已經枯萎的菊花。

「嘿!看着點...可別把手給你給捎走了,咱可不幹這買賣。」一輛單匹瘦馬駕轅的馬車停在他身畔,車夫沒好氣對他罵道。

「老兄,國王北路多少錢?」他並不生氣陪着笑臉說道。

「看你着實像個叫花子,八成是上貴族老爺家門前討飯的吧?」車夫滿臉鄙夷道。

昏暝的路燈下可見他瘦骨嶙峋,皮膚枯槁,饒是長期忍受饑寒折磨,而悲慘的體貌配上趾高氣昂的神情顯得莫名滑稽。莫里斯強忍笑意伸手往破舊的上衣口袋裏掏了半晌慢騰騰取出幾個銅錢諂媚道:「家裏老小還等著呢,討口飯吃...大爺可行個方便吧!」

見了錢,車夫凹陷冷漠的雙眼瞬間迸發出星火般的光芒,登時換了副面孔笑容可掬道:「呵呵...先生哪裏話,這年頭日子都不好過,咱可接連三天都沒趕上一趟正經活兒了,老婆孩子正為肚飢直吵吵---您請上車吧!」說着他立起身摘下頭上垂著流蘇的黑色針織風帽在敞篷馬車後座上象徵性的撣了撣灰塵,轉身對莫里斯做了個恭迎的手勢。

等莫里斯上了車車夫揮動鞭子打在形銷骨立的馬背上,馬兒即時邁動沉重地步子有氣無力朝國王大道中央行進。莫里斯在距聖賢宮尚有兩里路程的地方叫停了馬車,邊下車邊咕噥道:「但願今晚能多得老爺們幾個賞錢...」

「老兄,這地方住的儘是達官顯貴,運氣好了碰上誰家有個婚喪事例,准能保你全身口袋裝滿錢幣...祝你好運!」車夫說着撥轉馬頭回返。

「承您吉言!咱先謝過大爺了。」莫里斯對背過身去的車夫拱手道。說罷轉身朝半裏外的男爵府走去。

在沒有國王召見的日子裏,每當入夜男爵府常燈火通明歡聲不絕。這是蒂利爾藉以結識籠絡十方國上流人士慣用的交際手法,他會大排筵席款待賓朋。在這樣的夜晚男爵府外平坦筆直的巷道里都會聚集起幾十上百人的流浪漢群體,無家可歸的流民對着緊閉的硃紅色大門或躺或坐或立或倚,在門廊和露台間七歪八扭摟着廊柱背靠階沿,專俟宴會散場府里的僕役端出殘羹冷炙分發給眾人食用,同時恭送那些酒足飯飽的貴族老爺們歸去。眼尖的瞅準時機上前道兩聲老爺們喜歡的奉承話,興許哪位常時吝嗇的老爺一開心趁著酒勁賞個百十枚銅錢就算交上大運了。

「嘿!朋友,用過晚膳了嗎?」莫里斯混進人群拍了下某位衣衫襤褸的流浪漢肩膀,指著男爵府大門問道。

「早著呢,瞧見天上的明月了嗎?月亮沒升到屋脊前甭想宴會散場,我們的晚飯還在貴族老爺的銀餐具里轉悠着哩!我們的大魚大肉絕頂美味老爺們還沒吃飽足哩!耐心點,等他們過足了癮屬於你的那份盛宴總會送來的。」流浪漢側過臉對他說道。蓬頭垢面的樣子反襯得莫里斯倒像個端莊整潔的體面人。

「哦!那我可得找個舒服的地方躺着了,站立這活兒不但消耗體力還沒啥回報。」說罷,莫里斯在長廊光線幽暗處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倒身往地上一躺,翹起二郎腿一晃三搖地哼著小曲兒欣賞著頭頂穹隆夜色使自己完全融入陌生的群體中。

「來了來了,趕緊著點,晚了只有撿骨頭啃的份了。」

不知過了多久莫里斯覺得睏乏了眯起眼睛就想打個盹兒,恍惚間被聒噪的人聲驚醒,下意識看向門口擠擠挨挨的人群。只見人們蜂擁奔上露台把手高高擎起向敞開的大門奮力揮動,口中不住嚷嚷着:「行行好吧老爺,賞點吧,可憐可憐吧...」

「別急...都別搶!我說你們都別搶...人人有份。」大門內一名青年雜役高聲叫嚷着,抵著門扇艱難維持秩序。他的微弱呼聲很快被持續不斷的人群囂響淹沒,就像巨浪的咆哮淹沒海鳥的啾鳴。大夥兒拚命往門洞裏擠,裏頭的僕役拚命往外推搡著人流,眼看流浪漢就要突破防守湧入府內,突然有什麼東西越過人們頭頂潑水一樣飄灑出來,劈頭蓋臉朝人群淋落。

「哇---是肉湯!是香噴噴的肉湯,兄弟你可走了狗屎運了。『天降甘霖』屬你最承眷顧,看看...你身上掛滿了肉糜...將來肯定能大富大貴!」

一個滿身疥瘡的中年男子來不及閃避被湯汁潑的渾身濕透,滿頭滿臉附着肉屑菜渣,身旁一名乞者見狀急上前扒下他頭上的食物殘渣塞進口中邊吃邊調侃道。其他人也跟着向那人聚攏去手口並用對那人又舔又扒,盡皆將手伸進他破衣爛衫里胡亂摳摸。

這下總算給大門裏的僕役減去了不少壓力,他們互相擠眉弄眼打起了眼色,心領神會地將手中端著的食盆一股腦兒潑向門外的青磚地板。頓時街巷裏一片腐靡湯水食物四散流溢,刺鼻氣味瀰漫開來逐漸濃烈,眾人見了爭相對門裏的人破口大罵,僕人們卻笑得格外開心,紛紛喊道:「還不快些搶,再搶不著可就真沒了!」

眾人也顧不得和僕役爭嘴只是發瘋般撲向地上污穢不堪的食物像餓急眼的野狗爭相發出惡言厲語嚇唬身畔搶食的同伴。

這一幕更是把府里的人逗得樂不可支,呼啦啦一齊望門外抻著脖頸競相睹視,或議論或謔笑聒噪不止,有人嘲諷道:「嘿呦,瞧瞧,閑常時兩條腿的人這會兒全成四條腿的牲口了,你們這等下賤為了口吃的自甘墮落淪為畜類,這麼的吧,誰要肯爬過來叫我聲父親為父便進屋給他取個饅頭來如何?」

那個立刻阻止道:「不成,不成,你一人當了老子可是不公平,我等與你俱在一個屋檐下聽差,憑什麼你做得這些蠢物的爹,我等倒與他們同輩兒枉自折了身份?不成,我們也要當爹否則就合夥找男爵告發你。」

眾僕役聽了群起跟風哄鬧吵嚷不休。

僕役們鬧得正歡時流浪漢里一個滿臉絡腮鬍的中年漢子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蹲在人群中並不和人爭搶,安安靜靜將人們身上和地上的殘渣碎滓拾放在手心,待湊足一小撮兒便向身旁焦躁尋覓的饑民嘴邊送去,看着人們大口銜過他手中的食物狼吞虎咽樂呵呵笑道:「慢些個,慢些個,可別把我手給吃了,雖說都是肉卻得多加小心,別看它皺巴巴倒像柔軟酥脆的銀耳嘗起來可比鋼鐵岩石還硬哩!哪個不把眼睛擦亮了就下嘴管保叫他先吃頓老拳!」

「你看那老頭兒倒像這群雜碎的僕從,自個兒忙得不可開交把他的同伴倒餵飽了,難道他是這群螞蟻裏頭只負責尋找食物的工蟻嗎?瞧瞧,他是何等落魄凄慘,然而和為了潲水也能扭打在一塊兒的同類們相比他又是何等與眾不同啊!」倚在門框上的一個僕役動情說着。

「是誰在那大發感慨呢?有那閑心戲耍叫花子為什麼不將堆滿房間的垃圾拎到外頭去呢?」一個嚴肅地聲音從僕役們身後傳來。

「哎呀,多美好的月色啊!倘使我有兩千個明月那般閃耀奪目的金幣,就再也不必像狗兒似的給老爺們點頭哈腰求乞討賞了。」莫里斯仰望夜空高聲嘆道。

「哈哈,這叫花子八成是窮瘋了吧...金幣不應當是像陽光一樣金燦燦的嗎?想做夢當趁早尋個僻靜處睡下,看來你還不甚飢餓哩,倒有閑情逸趣欣賞風月。」門楹旁的僕役戲謔道。

眾僕役聽了亦開懷大笑不已,競相開口打趣。

方才開言訓斥的僕役繼續說道:「時來運轉美夢成真也並非不可能。」說罷進入內堂費勁地拎着一袋鼓囊囊油膩膩淌著汁水的麻袋走出門來,同時要求門口眾人將剩下的垃圾袋盡數拎出府外往巷子裏的垃圾回收處丟棄。

僕役們依言各自取了袋垃圾跟着那人出了府門右拐直行,流浪漢們緊跟在身後,待七八位男僕將垃圾袋丟在百米外的垃圾堆里,飢腸轆轆的人們便一擁而上把頭伸進裝滿生活廢料的麻袋裏像刨食的野豬不停拱動。

領頭的僕役往回走時從莫里斯身旁經過漫不經心道:「喂!人家都在勤快的找食你怎們光想偷懶,似你這般懶惰最後留給你的必是那臭不可聞之物了。」說罷趾高氣昂走入府內。

說話的正是莫里斯從凱旋城裘里王廷大橋邊救下的輕生者莫伊,當日兩人秘密約定的事項正是讓莫伊以僕人身份潛入男爵府刺探情報。此時莫里斯聽了莫伊暗藏深意的話語沉吟片刻,快步奔向爭食的人群胡亂嚷嚷道:「你們這許多人為了丁點兒老爺們的殘羹剩飯爭來搶去沒準又得大打出手鬧個挂彩見紅,便是撈得飽足也吃不快活,不如讓我幫你們找吧,至少不必擔心我會吃獨食。在下以一名正直的流浪者的名譽擔保每個人都有份兒,咱這兜里還有幾根剛剛撿的骨頭沒捨得啃哩,瞅你們個個像從墳墓裏頭爬出來被餓了幾千年的乾屍我內心就感到無窮痛楚...」他聲音悲愴,雙手顫抖地從衣兜里掏出一把碎骨望人群上空猛地拋起,說道:「喏,都拿去吧...」碎骨於空中散開在人們頭頂劃出一道弧形拋物線只聽接連響起一串「篤篤---」聲,雨點般掉落人們身後的巷道里。靜謐的人群頓時嘩然,急速轉身狗一般瘋狂撲向掉在地上的骨頭茬子撿拾啃噬著。

趁這當口他將所有垃圾袋拎到身旁開闊處兜底倒扣傾個底朝天,袋裏的穢物立時灑落一地,而後忍着濃烈地腐臭氣味侵襲屏息細細翻找,儘管他不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什麼,卻堅信在男爵府中混出名堂的莫伊一定給他留下了重要線索。

眼看被骨頭轉移注意力的乞丐們在爭搶中分出了勝負,失敗者陸續朝垃圾堆走來,莫里斯心中漸感急切焦躁,暗暗咕噥著:「究竟是什麼呢?...臭不可聞之物?難道這裏頭還有散發着香味的東西嗎?...瞧瞧這些可憐人!難道他們是在品嘗什麼誘人的美味嗎...」看着已經回到垃圾堆旁撿食廢料的人們他加快了身下翻找的雙手,忙碌半晌仍一無所獲令他躊躇不已,髮絲滲出的汗水流淌在他薄如紙片的人皮面具上令他感到彷彿有萬千蠕蟲在身上騷動般難受。他看着滿地垃圾嘆息著不知如何是好,一動不動怔在原地,突然身旁的人群里發出一陣乾嘔聲,接着就是連篇咒罵:「他娘的...這是什麼鬼東西!為什麼這樣惡臭...是毒藥嗎?噢...哇...啊呀...呸...!我怕是要被毒死啦...不是嗎?他們像對待耗子一樣在這些狗都不吃的東西里下了毒,準備把大夥兒都給葯死...嗚...。」說着說着那人嚎啕大哭起來。

「惡臭...臭不可聞...」莫里斯低聲咕噥著雙眼迸光朝哭泣的人奔去,此刻已有人在安慰墮淚者:「得了得了,只是吃了塊發霉的乳酪別竟把事情往壞處想,它還不不至於要了你的命,頂多壞幾天肚子,這才叫算你倒霉哩!」

「讓我瞧瞧!」莫里斯上前左手摟着那人污穢蓬亂的腦門柔聲安慰道:「唔呦...乖孩子,不哭不哭,可不就是塊發霉的乳酪嘛...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右手輕輕拂弄那張掛着淚珠髒兮兮的臉頰,手指穿過他乾枯蜷曲披散到肩膀鬃毛一樣的頭髮緩緩梳理著,接着他又從口袋裏掏出剛找著的一塊帶着肉沫的豬脊骨遞到受驚的「孩子」面前,那人一把搶過骨頭掙脫莫里斯懷抱顧不得拭去淚水把著骨頭又吮又嘬熟練地將食物上的每一處肉沫星兒盡吸入口中。

待場面恢復平靜,莫里斯環視周遭見無人留意自己便俯身尋覓被發現的腐敗乾酪,從地上已經被憤怒地人們踩得稀爛的淡黃色酪泥中找到一張包裝糖果的皺巴巴的油紙片兒,月光下依稀可見上頭寫着「貝殼村一百號」的墨水字。

里雅爾南城門外十公里的貝殼村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村裏幾十戶人家祖輩以務農為生,依靠毗鄰京畿的優越條件人們農閑時亦會進城找些零活兒干。或行商,或做長短工貼補家用,有些跑對了門路飛黃騰達自此一去不回,也有少數榮歸梓里的財主老爺在村裏置下華府美宅卻也只是頤養之年方肯歸來居住。故而村裏閑置廢棄的屋宇比比皆是,年深日久,那些無人照料的村舍逐漸敗落傾圮,靜靜等待最終坍塌的一天。

無人居住的房屋本身就能憑空生出許多詭異傳聞,門窗緊閉的屋內任何風吹草動引起的聲響假如恰巧為從旁經過的好事者聽聞,那麼一個甚而無數個關於幽靈與惡魔的謠言短時間內就會傳遍留置人口寥寥無幾的村落。愚昧的人對待鬼神將信將疑,對未經證實的傳言保持好奇與敬畏,倘說是恐懼鬼魅倒不如認為是畏懼流言促使人們不去細究與切身利益不相干的事務。特別是涉及他人財產這類生活中最常引發矛盾的話題,多數人保持諱莫如深的態度以避免產生瓜田李下之嫌,給自己招致口舌是非。

在西邊河畔遠離村舍聚集的中心居住區有一幢廢棄多年磚石結構的古宅,木製的門窗久經風吹日晒,雨淋霜侵,已經褪漆皸裂被白蟻蛀嚙出道道溝槽,歪歪扭扭懸掛在四方端正的楹框上。二層的屋頂壟檐凌亂,幾行板瓦遺失露出兩截乾枯纖細的黑色椽板,椽板間的空洞如同屋頂的一道道黑色疤痕給佇立曠野中的頹敗宅邸又增添了幾許凄涼。

一個天氣晴好的午後,莫里斯穿着他那身乞丐行頭來到破屋前抬頭看了看銹跡斑斑的門牌號,默念道:「貝殼村一百號。」這是一幢兩室一廳的舊式民宅,大廳為主室,兩側廂房有門洞穿牆銜接。莫里斯推門進入屋內看見空蕩蕩的大廳格外冷清,常年封閉的屋舍導致了室內的地濕混合著木製材料發出腐朽的氣息充斥於房間每個角落。

莫里斯關上門在三個房間內巡視一遭未發現有用的線索,於是挑開犄角旮旯處的蛛網,拂去牆上附着的積灰,沿着每一處空間仔仔細細搜索,在客廳向陽一面牆根泥土地面找到了挖掘過的痕迹。

他蹲下身子用手按了按那處地表,面露笑意點了點頭,旋即起身找來一截枯樹杈椏,刨去鬆軟沙土現出個瓷缽盂大小的凹坑。再往下刨去便見着一金色鐵制煙匣,撥開三寸見方的煙匣蓋子,從裏頭取出一張對摺起的便箋。他打開空白箋紙從破爛衣衫里襯口袋取出一個拇指大小裝有神秘液體的玻璃瓶,擰開瓶蓋,輕輕往箋紙上抖落幾滴液體,用手指將液體在紙張上抹勻又把紙張放在陽光下曬了一會兒。

當液體被曬乾后,只見原先空白的箋紙上顯出了一行行淺灰色的文字。

莫里斯捧著信箋默念道:「謹致無名先生敬啟,您吩咐的事情小的時刻不敢疏忽,奈何府中女主人下落之謎始終沒有頭緒,這家主人狡獪異常,僕役三兩月間必與外地產業家丁輪崗替換唯留幾名心腹長期隨侍聽用,故只得如實相告---當下先生所囑之事半數未能完成,先生亦無須為此懷疑在下為您效勞的決心與能力,因為接下來我所要向您透露的是這位您視為不友好的貴族老爺秘密籌劃的驚天陰謀。

照您的吩咐,自受聘入府之日在下即晝夜留心府里動靜,見府中每日過得清閑寧靜並無異樣,小的兀自為不知該從何着手履行先生囑託的差使而苦惱,卻在兩個星期前的某個宴會結束的夜晚,發現有幾位重要賓客(穩妥起見,我就不在此透露他們的姓名與官職了)未遵循常例隨其他賓客打道回府,而是起身從側門離去。當即於路小心尾隨,見他們走入裏間登上樓梯魚貫進了老爺的書房,原本書房門外是有親隨把守的,那日幾名心腹俱外出辦差未歸小人方得躡足近前伏於暗處諦聽。只聞得老爺低聲絮談國慶日行刺國王云云,他們的談話斷斷續續多有細節隱晦未言,我潛匿室外不敢過份張致,模稜之處未得仔細洞察望乞先生見諒。倘先生欲詳悉談話內容可照前約按時打出信號,在下當全文附上談話,在此受篇幅限制恕不贅言,祝先生福壽安康!無名者拜呈。」莫里斯讀罷信將之依原來痕迹折回原樣塞進上衣口袋,埋好空匣子喃喃道:「看來有大事要發生了,事情的進展比預想中複雜卻又超乎想像的完美!」

莫里斯從貝殼村回到里雅爾家中的次日傍晚吃罷晚飯正在客廳讀報,有僕人通稟道:「主人,國王遣使請您入宮參加舞會。」他放下報紙起身進內堂換上禮服,命馭手駕車跟隨使者入宮。

宏偉的聖賢宮由一個如城堡般的四面體結構建築組成,它們是構成聖賢宮主體部分的東西南北四宮。被四堵廣闊宮牆圍於當中的中央花園仿似民宅中常見的拓寬了的天井,廣場一側四堵城牆般巍峨聳峙的宮牆后是大同小異的內部空間佈局,無數華麗敞亮的窗枱.屋檐和石灰岩牆體雕飾組成了聖賢宮四面銜接成的完整結構,它們更像是把四個外觀相似的獨立建築通過巧妙技藝合而為一湊成一個更大的整體。不單外觀如此內部設計亦然:四個部分分別有四處聚會用的大廳.召開御前會議的議政殿和大大小小數百個用於休息.餐宴.娛樂等各類規格相同的房間,一切宛如簡單的四個複製體,為了便於區分只在各個房間的名字前加上所在方向標記識別。人們的審美標準往往會因為數量充裕使質量大打折扣,當美不再是一種奢侈的追求也就失去了對它投入精力深入鑒賞的興趣。終究,哪個有為君王會把有限精力花在逐一鑒賞近千個房間的建築美學上呢?是以,也能就此得出關鍵結論---聖賢宮的締造者同樣不希望後世子孫沉迷聲色犬馬,耽於逸樂荒廢政務,才會讓巧奪天工的匠人不得施展鬼神技藝,只做個表面華麗的簡單建築,徒有宏大外觀內部結構卻是千篇一律的刻板單調。

當下莫里斯隨使者來到聖賢宮進入東宮的東廳。金碧輝煌的大廳里早已人影幢幢,身着盛裝的貴賓們舉止優雅步履從容,彼此舉杯相祝彬彬有禮敘談著。高高的丹墀上國王端居寶座,他左近旁坐着一位容貌俊秀的年輕後生,二人滿面春風觀看着大廳里信步交談的人們不時側身聊上幾句。那後生偶將目光瞥向人群里悶悶不樂顧自徘徊的公主,眉宇間儘是憐愛之情。

莫里斯穿過人群徑至丹墀下向國王躬身行禮道:「蒙蔽下抬愛傳召赴會,敝人不勝榮幸!」

「先生毋須拘禮,您可認得寡人身旁的貴賓?」國王指著後生笑問道。

「恕敝人眼拙不曾識得上賓尊顏,未知陛下何有此問?」

「小王自成年即遊學在外鮮於宮廷出入先生不知小王亦不足為奇,倘小王不知先生方為奇也!」那青年微笑謙恭道。

「慚愧,慚愧!」莫里斯對那青年欠身道。

「還是讓孤家為先生介紹一下吧,」國王和藹說道:「這位是鱗洲國君主巴里國王嫡子儲君費希斯殿下。」他看了看費希斯王子說道:「至於莫里斯先生的身份履歷就不需要孤家為賢侄多做贅述了吧!」

「當然,先生的大名響徹寰宇人盡皆知,憑小侄四海遨遊之見聞沒準小侄對先生的了解還勝過伯父哩!」

「哈,言之有理,那就請賢侄快些說說有關先生蜚聲四海的傳奇事迹吧!」國王樂呵呵道。

「那麼且請伯父容小侄與先生熟識了再仔細道來。」

「請便,請便!」

見國王點頭應允費希斯王子即對莫里斯說道:「小王費希斯曾留學金闕國有一金闕國名『巴列克斯』,先生雖不識得小王我對先生則孺慕久矣。蓋因先生與小王雙親交厚,家父家母常說生平從未見過似先生這般富有且慷慨的義士,他們堅信先生必有上蒼庇佑,否則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暫人生中使自己的財富與善舉遍及無盡的世界。先生的慷慨援助惠及了世界上無數的窮苦大眾,在此我要代表我的祖國再次感謝先生為鱗洲國民眾施行的所有偉大善舉。」

「殿下過獎了,敝人不過將庶眾手裏賺取的財富勻出些散與庶眾罷了,這是任何有良知的商人都會去做的。」

「莫里斯先生樂善好施舉世皆知,他能常駐十方國乃十方國之幸也---來人,賜酒!」國王像個被夥伴們冷落的稚童不甘寂寞地插話道。

侍者應聲向莫里斯擎來酒盤,莫里斯從放着各類酒品的銀盤裏端起一隻盛着琥珀色甜酒的高腳杯向國王表達了謝意,又向費希斯王子致意了,兀自退入往來不絕忙於交際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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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面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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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 劇變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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