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民國23年(1934年)是金明來呂屲山的第三個年頭,談及金明村裏人習慣叫他金家後生,這樣的叫法便可以讓他的家族關係和這個村子的淵源聯繫起來又可以和這個外來人扯上關係。金明不是這南泥塆的原住民,關於他的來歷,據他口頭回復只有兩個字——逃命。

可現下他重要的事便是要來村東的那塊地,並在那裏建上一所自己的屋子,屋子什麼樣子他並不在意,就是覺得院牆一定要高,一定要大。讓外人知曉他金明是個體面人。

寄人籬下的日子可當真不好過,金明剛到呂屲山時,舉目無親,唯一跟他有關係的就是田家,田少閑。二人的關係也簡單,金明那張地契上的落款的那個人的名字就叫田少閑。田少閑初見金明時覺得親切,想到定時隴城縣裏的那個叔叔、伯伯的侄子,多少是和自己有點關係的,就馬上請他到客廳,還為這個年輕的後生沏了一壺收藏的好茶。北方人習慣將茶葉同熱水一同煎煮,如此便可榨乾茶葉中的養分,只是此類做法卻無品茶之意,是把茶葉當作糧食索取其精華即可;而田少閑卻有着徹茶的習慣,胖得臃腫的身子並不影響他玩弄茶具,幾番熟練的操作一下來,一杯色淡清甜的茶就遞到了金明的面前。金明那知道什麼品茶之道,只是像唱涼水一樣,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沒嘗出什麼滋味來。田少閑就問他姓甚名誰,來此為何。金明也不遮掩,只是道自己本名金明,從隴城來此,初來乍到。昨夜都無處可去,在草垛里對付了一宿。掏出了地契,就為了自己地契上的一畝三分地。說是一畝三分地是口頭語,實則足足三畝地呢。

田少閑這才知曉此人是來討地的,也就換了副臉色,無先前親熱,既然是生意人那就一切從簡,默默他把放在茶几上的茶葉從茶几上拿了下來別在了后腰上。

田少閑以前是個生意人,他做事向來不吃虧,就給金明出主意:「你要是想在這住下,現下你是沒地方可去的,那地上現在還有我種的莊稼,你暫時取不了,倒不如你且在我家安心住下,我管你吃食,等莊稼收成了,到時候你就去建房子。事成后,我就拿你三分地。如何?」金明自己斟了杯茶,不動容.田少閑又說:「想必你是城裏的大戶,來這就為地來的話,我再給你出一法,你把地佃租給我,每至秋收以後,所得的糧食三、七分帳,如何?」金明慢悠悠地喝完茶說:「能不能給碗飯吃,吃完咱再談。」言罷,他把懷裏的地契掏出來放在了左手邊。

田少閑覺得有譜,可以撈點便宜,就吩咐媳婦呂氏下去做飯。等不一會,那婦人就端來了三碗洋芋疙瘩,本意想坐下同著客人一起吃,田少閑卻叫她端去廈房吃,自己同客人還有要事相商,那婦人憤憤地端著碗筷便離開了。

田少閑還未動筷子,金明已經一碗疙瘩連湯帶面的下肚了,田少閑把自己的那碗遞了過去,他哇哇兩口,飯里地湯汁大半掉進他的嘴裏,隨後,仰起頭用筷子扒拉幾下,又一碗空了。金明心滿意足地用袖口抹了抹嘴,這才開口說:「其實,除了那三畝地是我的以外,我身無分文,會照看牲口,你要是不嫌棄,就把我留下來,我給當長工。」田少閉看着此人細皮嫩肉的,不是那塊料,就對他說:「我還是那句話,給我三分地,管你半年吃住,也不要幹什麼,剩下的地你想幹啥就幹啥。」金明又說:「三分我可以給您,但現下你得管我一年吃住,我再給你幹活,工錢另算,

怎樣?」田少閑知道這個人現下是無處可去,還得再逼他一下,說:「四分地,管你一年吃住,你就把我的牲口照看好就行了,這是我能開的最大價。」「不行,不行,萬一你的牲口本身帶着啥了大病,你可沒啥能賠給你的,還不如你收了我做長工,但我要想走的話,你可不能攔著。」金明還價道。

金明見田少閑有些動容,開口說;「你想要地,我想要個去處,做生意嗎,有人出價高,有人出價低,你不答應,還會有下家能做這門生意。畢竟,地這個東西,可真是有市無價,我能給你,別人可不一定給你,你再仔細盤算一下,而且我來的時候還看了一下那塊地,靠近壩,種著豌豆,就我看得那株豌豆就結了二十個豆莢,我要是答應了別人你就不心疼嗎?」

田少閑領着一幫人,其中有一位戴着瓜殼帽的老者叫呂林,想必是來當公證人的。田少閑看了那塊地,又挑了自己想要的四分田,叫人劃了量,量了又划,見雙方都沒意見,金明擬了份地契給田少閑,田少閑也寫了份賣身契給金明,兩人見內容無誤后,都簽字摁上了手印。呂林作為公證人,就挽著兩人的手以示契約已成。契約當真是個好東西,有些人終其一生不違那白紙黑字的幾言,被一張契紙鎖住了一生。也有人能憑着一張契約,把人像牲口一樣圈在那方方格格的字眼裏,這信義是用血淚鑄成的,若有違信義則人在死在那悠悠眾口之下,錚錚道德之中,失了為人的教條。

金明暫居田家,同長工趙春華住在一塊。兩人在一塊時,一個不言語,個滿嘴跑火車。趙春華有時也挺煩金明的,覺得這人就是個嘴敗,就算有萬千本事,會敗在一張嘴上。金明喜歡聽趙春華講實話,一聽他是嘴敗,就會笑着給他說:「你曉不得,會講話也是門藝術,你想想萬一有一天你請村上的幾個娃娃吃飯,剩兩碗飯了,沒人端,你自己去又會降了你的身份,你會說:『嘿,剩兩碗飯了,娃娃伙們誰去端一下。』你這麼說會有人管?肯定不會。這時候你會說話就不一樣了,你挑兩個娃就說;『二狗、黑蛋,就剩你倆的飯沒端上來了。』」趙春華覺得有道理,卻又說不上來,想到不對的地方就說:「我給娃娃伙們端飯,我覺得沒啥不得對啊,請人吃飯,可不得給他們端嗎?」金明知曉他老實聽不出門道,又說:「這可不是端飯的事,這是做人的大督慧。」趙春華沒多想,也不再強詞奪理,姑且認同了。

金明把屋子建在村東口的一片空地上,門口延出兩條小路,一條徑直穿過平地上的一大片雜草通向趙家,另一條伸向了村子的最深處。金明剛來呂屲山時,渾身上下只有一張地契。正是這張地契讓他有了自己的田地。他永遠都記得來這裏的第一夜睡在大場的草垛里,即使餓著肚子,他也覺得那時是有多安穩,於他過住的日子而言,那是十分幸福的,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爾虞我詐。而真正讓他在這裏紮根的是那件事……

話說這後山劉家老漢患了怪病,一到下午至晚上這段時間就發燒、腰疼、頭痛、嘔吐,胸悶氣短,可到了第二天早上病竟出奇的好了,如此反覆來了數日,竟把人折騰的很是虛弱。起初老漢以為是小病,去藥鋪買了點治風寒的葯。可用藥過後,病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愈發嚴重了,請了鄉里鄉外數十名郎中都沒瞧出病因。這下可惹惱了老漢的兒子,把那些治不了病的郎中劈頭蓋臉地罵一頓后毫不客氣地攆出了門。後來他兒子劉朝陽覺得不妥,就放言說誰能給他爹治病,就給他三畝地。這消息一出整個樑上的人都開始躁動了,但凡是有點醫理、土方子的人都排著隊想瞅一瞅,也有人為了那招待的一碗麵糊糊就靦著臉去混了個肚兒圓。幾輪下來去治病的人少了,去混吃混喝的人越來越多了。這般可惹惱了劉家人,也不知道是誰給劉家大兒子出了主意,在門口搭了棚子把自己的父親抬了出去躺在那,叫來的人先診斷再招待。此法一出,沒點能耐的人還真的不敢去,可那金明是有真本事的。

一到劉家門口,金明就瞧見還有一大幫子人圍在棚子周圍,再仔細看去有一個郎中打扮模樣的人在人群的正中央,他扒拉開躺着那位的眼皮看了看眼睛,又把手搭在老漢的左手上,做完這些那老郎中無奈地嘆了口氣,負着藥箱,頭也不回地鑽出了人群,向遠走去,圍在棚子前的人又散了。

劉朝陽站在門口,心下得意地看着,就像看戲一段。這時,遠處又來了一人,那人端著架子,走得不不慢,挺著胸,左手背在身後,右手藏在袖口裏半遮半露,邊往前走,左手還不時的扶扶下巴,他要是鬍子再長一點,可就把一副神醫的譜給擺上了。劉朝陽站的有些久了,就蹲坐在門口看着眼前把尾巴翹上的男人沒有毫客氣,故意像趕牲口一般提高了嗓門喊了句「哎,幹啥呢?」這一聲並沒有驚到金明,他依然端著架子不慌不忙地答道:「給你爹看病。」劉朝陽心想莫不是真是個有本事的郎中,可看他那滿衣的補丁,褲子上還有兩個煙燙的小洞,咋看咋不像啊,他心想樑上啥時候還有這號人物了。小小的腦袋,大大的疑惑,他又趕緊問著:「你能看病,以前昨沒聽過過?」

「以前都是給牲口看病,給人看還是頭一回。」金明微微擺正身子,一本正經地答。

劉朝陽被這人惹怒了,炸雷般彈了起來,大吼著招呼人要把眼前的這半吊子拾掇一頓。金明似笑非笑地阻止著說:「我自幼就飽讀苦書,曉得人和牲口是一樣的,都是一副皮囊,一腔血肉,牲口得啥病,人就會得啥病。」劉朝陽聽了話,覺得眼前這個人說話全是歪理,想必不會瞧出什麼,就把喚來的一群大漢遣散。金明再沒有和他打做趣,仍端著架子,經直向棚子走去,緩緩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從短得可憐的袖口裏伸出右手把老漢的左手從被窩裏掏了出來,手切在手腕上,又眯着眼有節奏地點着頭,嘴裏又嗯嗯呀呀地嘀咕着什麼,就這樣持續了很久。

劉朝陽抬頭看了看太陽又有些無聊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沒好氣地看着號脈的那位,心裏暗罵:「還給人扎個洋相,再在那叫喚就把我給哄著睡着哩。」

「好了嗎?能不能答人應承一下。」劉朝陽率先開口問道。

「哎~」一聲長嘆打破了剛才的景況,金明了嘬了嘬嘴裏差點因睡着而流出的唾涎長嘆了一聲。對着蹲在門口睏乏迷糊的劉朝陽說起了脈搏這方面的學識:「脈軟無力為氣虛,舉之無力,按之虛軟,主病:虛證。」劉朝陽聽了心頭竊喜,想到這人言辭間雖見藥理學識,可惜仍是沒有瞧出。逢場作戲,劉朝陽便灰溜溜地跑過來湊到金明面前笑道說:「先生深藏不露,是小弟眼拙了,我爹這病有得治不?」

「這病不難治。」金明語氣稍重的地應了句。

見金明神色得意,可仍端著架子,劉朝陽拆穿地說道:「先生別裝了,前前後後來了幾十個郎中,都說是虛證,到你這裏竟也是一樣;先生要是餓了,一會兒我吩咐廚房給先生下碗面,吃完就走吧,別在這裏裝腔作勢了。-」

「好,就來碗面,剛好我餓了。」金明誠懇地說。

不一會兒,就有一位婦人端著碗筷來到了門前,金明接過碗筷就和劉朝陽並肩蹲坐在門口。金用吃啥飯都狼吞虎咽,好似叫花子轉世,一筷子下去就能把整碗地面全部撈起;他口生得好大,一口下去,碗底只留下半碗清湯。劉朝陽見他吃完向院裏喊道:「再來一碗。」金明也沒推辭,接過第二碗又大快朵頤起來,接着劉朝陽又要了第三碗,如此,金明吃了六碗后,打了個飽隔后,才就止打住。劉朝陽在一旁看着金明吃面,覺得這騙子好生有趣,就又說話挖苦:「你怕是給牲口治病,給人家治死了,才跑出來,當起了騙子,來我這騙吃騙喝的吧。」金全明笑而不語,起身向院後走去,打了手勢叫劉朝陽跟上。

劉朝陽不明所以,就跟在了他身後。金明見周圍沒人了把手揣進衣兜摸索出什麼,再把那個物件隔着兩人的衣袖塞到了劉朝陽的手裏。

日照西山,晚風浙起,竟有了絲涼意,行路的人裹緊了衣襟,劉朝陽目送著那位站在陽光下的來客,而站在屋牆遮擋陰影下的他獃獃地站在那裏,攥緊的手仍在顫抖,眼睛不住地看着手裏綠色的葉片,此刻他的魂已經飛了一半。

傍晚,劉家撤了棚子,把老爺子送回了炕上,再沒有找過郎中。只過了短短數日,劉老爺的病就好了。一時間樑上就傳出了金神醫手藝何得高超,如何技壓一群郎中的流言;也有笑話劉家老漢,叫一個給牲口看病的人給治好了。至真相如何?只有金明和劉朝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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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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