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嗯。」
身後不知何處,臨淵低應了一聲。
此刻場面混亂,眾人的心思皆在水缸那掛著,唯有李羨魚一人屏息聽見。
她明眸微抬,正想說些什麼,卻見隨著一聲水響,眼前那群粗使嬤嬤們終於七手八腳地把何嬤嬤從缸里拉了出來。
儲水的大缸前,素日里趾高氣揚的何嬤嬤從未有過的狼狽。
一身深褐色的襖裙濕透,盤好的髮髻也散了一半,殘留的水珠順著她的老臉下淌,襯得她臉色發青,面上的神情極為難看。
眾目睽睽下,何嬤嬤試圖找回些面子。
她重新將身子站得筆直,咬牙切齒道:「那老奴便罰公主——哎呦!」
話音未落,隨著一聲驚叫,何嬤嬤又一次栽進了方才的水缸里。
而這次,栽得更快,更狠。
粗使嬤嬤們急忙湧上前去,手忙腳亂地將她往外拉。
這回,連披香殿里的宮人們都有些震驚。
月見更是在一旁拉著竹瓷咬耳朵:「這惡嬤嬤成日里來我們披香殿作威作福的,這回可算是遭了天譴。」
在她們眼中,好好地突然從平地摔進水缸,還一連摔了兩次,可不就是遭了天譴?
李羨魚輕眨了眨眼,沒有作聲。
在月見她們的耳語聲里,何嬤嬤再一次被從水缸里拉出來,重新站在地面上。
形容看著比方才還要狼狽許多。
這一次,何嬤嬤沒有急著開口,而是狐疑地掃視四周。
披香殿其餘宮人們站得極遠,而唯一離她最近的,卻是嘉寧公主。
穿著胭脂羅裙的小公主膚白唇紅,雲鬢堆鴉,嬌嬌俏俏地立在那。缸內濺出的水甚至都沒能沾到她一縷裙裾。
更勿論是伸手推她了。
秋日的清晨已有些微寒,冷風過去,何嬤嬤打了個哆嗦。
她想張口,又有些畏懼。
她右邊的膝蓋疼得厲害,光是站著,都覺得有些打顫。
想必是被那群手腳沒個輕重的婆子們從缸里拽出來的時候,磕到缸沿的緣故。
偏偏還兩次都磕在了同一個地方。
要是再來一次,她即便是不落下病根,也得往榻上躺個幾個月才能下地。
何嬤嬤在原地僵立了一會,終於咬牙改口:「……既有陛下的允准,那今日之罰,便罷了。」
她說完,再敢不停留,只陰沉著臉色,帶著那群粗使嬤嬤們,一瘸一拐地出了披香殿。
連今日的課業都忘了布置。
她們的背影方消失在照壁后,月見立時便笑出聲來:「這群瘟神可算是送走了!看這情形,應當好幾日都不會再來。」
她對李羨魚道:「公主,現在奴婢便伺候您回去歇下吧。」
李羨魚卻沒有立時回答。
她的視線落在遠處空了一半的大水缸上,杏眸微彎。
「可過了這許久,我都不覺得困了。倒不如,先用早膳吧。」
她抿唇笑起來,小聲叮囑月見:「今日的早膳,記得要多做些。」
*
一盞茶的光景后,早膳便送到了偏殿中。
月見一樣樣地替她布著菜:「今日的早膳是芙蓉雞絲粥,佐三樣小菜,另有糯米藕與烏米糕。奴婢之前還吩咐小廚房裡的嬤嬤們烤了些胡餅,如今正是剛出爐的時候,便一同拿來了,您多少用些。」
李羨魚彎眉:「知道了,早膳不用人伺候,你們都去小廚房裡用膳吧。」
「奴婢這便去。」
月見笑應,帶著宮娥們往小廚房的方向去了。
殿內重新安靜下來,僅餘下李羨魚一人坐在長案前。
她起身掩上了槅扇,仰頭對著橫樑的方向小聲喚道:「臨淵,你下來。」
臨淵應聲自樑上躍下,立在她三步遠處,平靜問道:「什麼事?」
李羨魚彎眉,將裝著胡餅的小碟子往他那推了推:「今日有新烤好的胡餅,你過來一起吃些。」
她怕臨淵不答應,便又笑盈盈道:「便當做是我謝你趕走了何嬤嬤。」
臨淵『嗯』了聲,從盤中拿走一塊胡餅,卻沒吃。
他道:「我可以替你殺了她。」
人若死在披香殿,容易給李羨魚惹來麻煩。
但若死在別處,便與李羨魚無關。
李羨魚正拿銀筷子挾著糯米藕,聞言微微一愣。
「你別去。」
李羨魚連連搖頭:「就算你殺了何嬤嬤,也還會有王嬤嬤、張嬤嬤、李嬤嬤。都是一樣的。」
她放輕了語聲:「而且今日的事,也不能讓旁人知道,不然父皇一定會差人過來重重罰你。」
臨淵道:「好。」
他低頭,咬了口手中的胡餅。
李羨魚卻沒再動筷。
她抬起羽睫,望著與她相隔一整張長案的少年,羽睫輕閃,略有些出神。
似乎自相識起,臨淵便一直站在她的三步之外,從未靠近過。
即便是隔著男女之防,這也太遠了些。
她想,他都要夠不到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碗糯米藕了。
於是李羨魚擱下手裡的銀筷,小聲問道:「臨淵,我很討人厭嗎?」
臨淵的動作略微一頓,垂眼看向她。
長案后的少女也正望著他,卷翹羽睫微微抬起,一雙明眸波光瀲灧,清澈照人。
兩人的視線對上,那雙清澈的杏花眸輕眨了眨。
「臨淵,你很討厭我嗎?」
臨淵垂下眼帘,淡淡道:「沒有。」
李羨魚愈發好奇:「那你為什麼每次都要站得那樣遠?」
她道:「我又不會吃人。」
臨淵回答:「習慣罷了。」
以無數鮮血與教訓所養成的習慣。
在明月夜中,所有接近他的人,無論是奴隸還是權貴,皆是心懷惡意。
沒有人知道輕信的背後是什麼,是算計,暗害,還是殺機。
他已習慣,與所有人都保持三步遠的距離。
一個無論面對何種暗算,都來得及反擊的距離。
李羨魚似懂非懂地點頭,又輕蹙起眉心:「可你也不能總這樣站著吃飯。」
她想了想,自己站起身來,走到離長案稍遠的玫瑰椅上坐落,對臨淵彎眉道:「你坐下吃吧。」
「我現在,離你可不止三步遠了。」
臨淵沒有落座。
他問:「公主坐在那,拿得到桌上的早膳?」
李羨魚卻不在意。
她道:「你先吃呀,反正嬤嬤們都走了,有的是時辰來用膳。」
她輕聲催促:「再不吃,胡餅可就不脆了。」
臨淵仍舊沒有落座。
他放下了手中的胡餅,重新打水凈了手。
在李羨魚驚訝的視線中,他將遠處的長案挪到她跟前,自己則在離她最遠的那端坐下,略有些不適應地微側過臉去,低聲問道:「這樣可以嗎?」
李羨魚略想了想,答應下來:「這樣便好。」
雖然還是很遠,但終歸是能夠在一張長案上用飯了,不用一個等著另一個,等到菜都涼了。
於是兩人各坐一端,分別開始用飯。
李羨魚吃著她的糯米藕與芙蓉雞絲粥,而臨淵則獨自用他跟前的那碟胡餅。
在用到一半的時候,李羨魚將視線落到那碟沒人動過的烏米糕上,秀眉微蹙。
她試探著問:「臨淵,你挑食么?」
臨淵答道:「不挑。」
「那便好。」李羨魚彎眉笑起來,趁機將自己不喜歡的烏米糕也推給了他:「那你把這個也吃了吧。」
在她期待的眸光里,臨淵伸手接過。
李羨魚的心情微微雀躍起來。
她有些挑食,不喜歡的東西一筷都不會動。
每次月見與竹瓷見了,總要勸她。
如今可好,月見她們瞧不見有東西剩下,自然便不能拿這個嘮叨她了。
那她以後,是不是都可以這樣,偷偷找臨淵搭夥吃飯?
思量間,槅扇被人叩響。
「公主——」
外間傳來月見急促的語聲。
李羨魚思緒回籠,望著臨淵碗里的烏米糕有些心虛:「月見,你不是去小廚房裡吃早膳了么?怎麼那麼快便回來了?」
月見的語聲焦急:「公主,是東偏殿那——」
李羨魚羽睫一顫,霎時沒了用膳的心思。
「我這便過來。」
她面色微白,立時從長案前站起身來。提著裙裾,一路小跑到槅扇前。
臨淵起身,跟在她身後。
李羨魚卻在槅扇前短暫地回了頭。
她輕咬了咬唇瓣,小聲道:「臨淵,你等我一會,我很快便回來。」
臨淵應聲,停下了步伐。
這一等,便是足足兩個時辰。
桌上的早膳早已散盡了熱氣,而李羨魚始終未能回返。
臨淵看著她未用完的小半塊糯米藕,握在佩劍上的手微微收緊。
李羨魚是個守時的人。不會平白無故失約這許久。
除非,是遇到了什麼事。
他皺眉,終是隱下身形,向著李羨魚離開的方向追去。
披香殿並不算大,他很快便尋到了李羨魚的下落。
在東偏殿中。
一牆之隔,他聽見李羨魚與一名陌生女子的聲音。
伴隨著東西不住被掃落在地的悶響,那女子的聲音尖利又急促:「你們是誰?這是哪兒?都放開我!放我回去,我要回家去!」
緊接著,是李羨魚的聲音,格外的輕柔,格外的小心:「顧家的車駕已經在宮門外了,喝了這碗葯,我們便回去好不好?」
要進去嗎?
臨淵眉心微皺。
李羨魚讓他在偏殿中等她。
如今,既然知道她無恙,是否應該回去?
可緊接著,裡頭又是一聲急促的驚呼:「公主!」
臨淵眸色一寒,不再遲疑,閃身入內。
東偏殿內一片狼藉。
李羨魚被人推倒在地上,身旁一隻甜白釉碗盞摔得粉碎,流濺出漆黑的葯汁。
宮娥們紛紛驚呼著來攙她。
與此同時,另一名女子掙脫了宮人們的鉗制。
她身著玉石藍宮裝,長發披散,神態癲狂,此刻正跌跌撞撞地往殿門處走,口中念念有詞:「回去……我這便家去。」
李羨魚掙扎著起身,握住了女子的手腕。
她摔得不輕,疼得面色發白,一雙好看的杏花眸里滿是水意,語聲裡帶著尚未喘勻的氣音,聽著分外顫抖:「現在已經宵禁了,宮門下鑰了。我們明日,明日再出去。」
宮娥們也紛紛圍攏過來,女子掙脫不開,竟冷不丁地伸出手來,一把便拔了跟前小宮娥發上的銀簪子。
「放開我,都放開我!」
簪尖雪亮,被她當匕首胡亂比劃,像是隨時都要扎進自己的喉嚨。
李羨魚慌了神,下意識地抬手去搶。
女子不肯,掙扎之下,反手刺來。
鋒利的簪尖在眾人跟前一晃,眼見便要刺進李羨魚纖細的手腕。
李羨魚躲避不及,正等著疼痛到來。女子抬起的手臂,卻猛地被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握住,不能再進分毫。
李羨魚抬眼,望見本應在偏殿內等她的少年擋在她身前,眸色幽暗。
「臨淵?」她錯愕出聲。
臨淵沒有回答。
他單手制住女子,空出的右手並指為刀,凌厲劈向女子的頸項。
此刻,他聽見李羨魚慌亂的語聲。
「臨淵,別,她是我的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