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誰先覺

天劫剛過。

紫紅色的雷雲還未完全散去，黑黝黝的群山透著氤氳的濕氣，灰色的天空中散落着數塊破碎的玉石，而在那雲層群山上，玉台雖搖搖欲墜，卻依然矗立。

幾道劍光向著玉台而去。

那是前來查看狀況的天靈派弟子。

他們卻不敢真正登上玉台，只在周圍徘徊著，張望着玉台的中央。

渡劫者正端坐在那兒。

他外表看起來已經和仙人沒有區別，眉如遠山，膚若軟玉，就連身上的衣服也和身下的玉台一般支離破碎，殘破不堪，好在一頭銀霜般的長發從肩膀上垂下，遮住了大半的身體。

他還在這兒，沒有飛升，顯然是渡劫失敗了。

不過沒人敢因此褻瀆他，只在四周小心翼翼的等待着。

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渡劫者那如同霜花般的睫毛終於動了動。

立刻有人注意到了這細微的變化，欣喜地喊叫道：

「醒了！師尊醒了！」

伴隨着這樣的叫喊，被稱為「師尊」的渡劫者顫抖著睫毛，睜開了眼睛。

不過似乎由於剛蘇醒的緣故，他顯然有些混亂：

「我這是……」

「師尊，你忘了嗎？你渡劫又失敗啦！」

弟子中最為英挺的那個青年用爽朗的口氣回答道。

他利落的從飛劍跳落到了玉台之上，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他的師尊身上。

有了這位的帶頭，其他弟子才紛紛也上了玉台。

不過其他人對領頭的那位青年的話語有些意見：

「大師兄，你不會說話就不要說！什麼叫做師尊又失敗了呢？」

「什麼失敗？不過是又一次『練習』而已！」

「對啊，雖然師尊已經『練習』了整整九次了，只要堅持下去，一定能飛升的！」

「祝師尊早日飛升！」有人嚷嚷道。

其他人跟着異口同聲的叫道：「祝不倦仙尊早日飛升！」

……

這是什麼X教現場？

那位渡劫者抽了抽嘴角，如果不是剛剛渡劫消耗了太多力氣，他一定讓這群愚蠢的徒弟們好好理解一下什麼叫做物理意義的超度飛升。

不過也多虧了這群二貨徒弟，渡劫者理清了自己的記憶。

他叫周誨，人稱「不倦仙尊」。

雖然妄稱「仙尊」，但離真正的仙人永遠有半步之遙。

比如現在，他就又雙叒叕渡劫失敗了。

而且這次失敗格外的慘烈，不僅劈掉了大半的修為，連魂魄都差點被劈碎，最後不得不祭出了本命法寶才勉強活了下來，但也因為失去本命法寶而遭到反噬，徹底昏了過去。

不過只要有命在，一定會成功的……？

——這是周誨以前一定有的想法。

他就是這樣過來的。

周誨的修行資質並不好，甚至可以說，很糟。

他出身在普通的凡人家庭，靈根是斑雜的五靈根，最初連想要收他的門派都沒有，可以說要資源沒資源，要機緣沒機緣，但這樣的周誨依然靠着自己足夠的努力，足夠的「卷」，一步步的從一介散仙修到了渡劫期，只差半步就可以飛升。

但這半步卻如同咫尺天涯。

重生六次，每次都渡劫失敗。

是的，重生六次。

周誨不僅僅是渡劫失敗，他連命都丟了六次了。

其中周誨第一世第一次渡劫就被天劫所傷，閉關時，門派卻被人偷了家，他也差點被殺，不得不使用了自創的《七世轉輪訣》進行重生。

可不知這個禁法是不是得罪了天道，周誨每世重生卻一次比一次凄慘。

門派被滅，眾叛親離，魂飛魄散，幾乎都經歷了一遍。

最離譜的是第五世，大概因為他準備得太充分了，那次天劫也前所未有的浩大，直接毀滅了半個世界，周誨魂魄幾乎被轟散了，只有一點殘魂「幸運」的躲在了「偶然發現的」空間裂縫才逃過一劫，第六世幾乎都在修養殘魂。

周誨懷疑自己已經無法用正常方式飛升了，卻依然沒想過放棄。

所以這一世周誨一邊渡劫，一邊則在研究第五世遇到的空間縫隙，最壞的情況，他準備用「偷渡」的方式飛升。

畢竟這是第七世，也是他重生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天道果然不放過他，天劫如期而至，不客氣的重傷了他。

不過周誨的努力也不算沒有結果，他雖然沒找到想要的空間縫隙，卻在剛剛的天劫中，窺探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靈氣極度匱乏，沒有法術也沒有仙人，人們只能艱難的解讀運用星球規則，試圖離開自己的星球。

因為魂魄殘缺，周誨失去了記憶，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普通居民，卻沒有放棄飛升的執念，他在這個世界也和修真界一樣，卷了起來。

周誨從村裏的小學卷到了鎮上的初中，從鎮上的初中卷到了城裏的重點高中，從城裏的重點高中卷到了全國最好的大學，再一路卷上去，直到親手將自己設計的飛船發送到另一個星球。

遺憾的是，沒有仙術的世界中，壽命終究有盡頭，周誨最終在宇航員踏上外星土地的那一天永遠的在另一個世界閉上了眼睛，回到了修真界。

至此，只能說是段奇遇。

唯一的問題是，在醒來后，周誨整理這段記憶，卻注意到了一個被他忽略的細節——他在那個世界看了一本修仙小說

故事本身很俗套，不過是個天命之子穿越到了修仙界，獲得系統，穩步升級，收集美女廣開後宮，成就真仙的故事。

當然，一路上也少不了不長眼的反派。

其中最大的冤種叫做天靈派。

這門派有眼無珠，只將主角當外門弟子壓榨，主角只好委曲求全低調做人，整個門派卻將他當作廢材，內門弟子嘲笑他，親傳弟子欺負他，唯有小師妹對主角好一點，結果某師兄還因此嫉恨上了主角，企圖在秘境中對主角下手，被主角殺死，主角也因此叛出師門。

天靈派卻不善罷甘休，一路追殺主角，從普通的弟子，到他們的師父，又從他們的師父到門派護法，再從護法到該派掌門掌門，一一被主角所殺，最後終於激怒了天靈派的師祖，這一界第一階段的大BOSS不倦仙尊。

是的，小說里也有個不倦仙尊

到這裏，周誨怎麼能不明白，那本所謂的「小說」，其實就是天道的劇本，而周誨的一切，全是為了給所謂「主角」做墊腳石而已。

甚至包括他研究的空間縫隙。

按照那小說的發展，周誨被「主角」所殺時，周誨再次「幸運」的找到了空間裂縫，狼狽的將殘魂送了進去，總算進入仙魔界，卻落到了一隻強大的域外天魔手中成為對方的奴隸，然後等到「主角」開啟仙魔地圖之後，周誨會鍥而不捨繼續跟「主角」作對，終於魂飛魄散，而周誨的「主人」想要為他報仇，卻連帶着自己一方的勢力繼續給「主角」送經驗。

換句話說，周誨以為的「重生禁法」也好，「空間裂縫」也好，「偷渡」也好，都在天道的計算之中，為了給主角開下一個地圖做準備。

想清楚了前因後果，周誨忍不住低咒道：

「我去他XX的天道！」

「師尊？！」

有弟子站在周誨身邊，聽見了這聲咒罵，發出了疑惑的聲音。

周誨抬起頭，看向那名弟子。

那是個俊美的青年，五官精緻，有天人之姿，只可惜一雙美目中眼白大於眼黑，還總抿著嘴唇，一臉全世界欠了他幾百萬靈石似的刻薄表情，非常具有反派氣質。

事實上也沒錯。

這位在小說中就是冤種天靈派的掌門人，也是周誨的二徒弟，曲千星。

對於周誨來說，曲千星算是徒弟中比較靠譜的了，但在外人眼中，曲掌門只有兩個特質：

一則刻薄，二則護短。

所以周誨經歷的六次輪迴，曲千星有三次縱容弟子得罪了主角，還鍥而不捨的追殺對方，導致門派被滅。

周誨看見他就想嘆息：「千星啊，你要約束好門人才行啊！」

「師，師尊？」曲千星沒想到周誨的第一句話是這個，他慌張道，「我做錯了什麼嗎？」

他漲紅了臉，原本就漂亮的臉更艷麗了三分，並不像是小說中刻薄的掌門。

周誨看曲千星這個樣子，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個徒弟才金丹後期，不管作為掌門，還是作為渡劫期大佬的徒弟，其實都有些修行不足。

不過這主要是周誨的責任。

——周誨以前卷到飛起，到了渡劫期才想到要留個傳承，所以門下除了大徒弟，其他親傳弟子的修為並不高，難怪會被所謂主角「以弱勝強」，屠了滿門。

周誨發出一聲喟嘆：「這樣吧，從明天開始，我給你補課。」因為記憶有些混亂的關係，周誨使用了另一個世界的辭彙。

曲千星就一下沒反應過來：「補課？」

周誨也沒解釋，他注意到了其他徒弟的視線，突然覺得不能厚此薄彼：

「不止是千星，你們也來好了。」

弟子們頓時覺得身上的皮一緊。

怎麼說，師父渡劫失敗醒來第一件事不想着休息，反而要給大家補課，總覺得不是好事。

大徒弟宇文軒擔心道：「師尊，您剛剛渡劫完畢，還受了重傷，不需要閉關嗎？」

是了，渡劫失敗付出的代價是慘重的，不及時閉關就無法穩定心境鞏固修為，嚴重的話會影響下次渡劫，所以周誨每次渡劫（失敗）后，都要閉關好長一段時間。

在每一世被天劫重傷后，周誨甚至會為了閉關，將掌門之位傳給曲千星。

曲千星聞言也反應了過來：「弟子不肖，不敢耽誤師尊修行。」

「沒事的，也不是一定需要閉關不可。」周誨這次卻搖了搖頭，「反正我也不準備渡劫了。」

「不準備渡劫？！」曲千星瞪大了眼睛，「……師尊，您的意思是，短時間不準備再次渡劫嗎……」

「不，我以後都不準備渡劫了。」周誨說道。

是的，周誨放棄飛升了。

周誨不想卷了！

主要是卷了也沒有意義。

面對天道的劇本，即使是真仙也無法扭轉，更別說一個連渡劫都沒成功的大乘期了。

周誨卷了七輩子，幾次十幾次幾十次的歷劫失敗，努力的結果，卻發現整個世界不過是個小說，是天道準備好的劇本，是無法違抗的存在。

那繼續卷有什麼意義呢？

身為卷王，是要知道往哪個方向卷，怎麼更有效率的卷才可以贏，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瞎卷，那不是卷王，那是二愣子。

周誨倒是想要如同主角一般叫出「我命由我不由天」來，但那不過是另一個劇本罷了，與其成為天道的玩偶，還不如選擇躺平。

最重要的是，周誨覺得倦了。

他幾輩子活了近千年，生活除了修鍊就是修鍊，同樣是卷，卻沒有在另一個世界那幾十年充足的感覺。

周誨不知道這種空虛感的由來——他猜測是看了天道的愚蠢劇本的緣故——只覺得自己也應該像是另一個世界一般退休療養，將未來交給年輕人。

想到這裏，周誨長舒了口氣，微笑道：

「我也是時候休息了。」

*

周誨卻不知道他的決定在徒弟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在將周誨送回洞府後，弟子們沒有散開，而是嚴肅的聚集在一起進行了討論。

「師尊的感覺很不對勁啊！」二徒弟曲千星神色凝重的說道。

大徒弟宇文軒有點疑惑：「會嗎？」

「一目了然啊！」曲千星斜眼道：「師尊心心念念都是飛升，這樣的他竟然突然放棄了，怎麼想也有問題！」

「是啊，其他人也就罷了，我們的師尊怎麼可能放棄飛升呢！」七徒弟莫喜在一旁幫腔。

「我懷疑……是不是奪舍了？」四徒弟關業低聲猜測道。

「不，不會吧！」六徒弟莫悲被嚇了一跳，「師尊那麼厲害，怎麼可能被奪舍？！」

「這可難說，」關業的語氣愈加陰冷，「聽聞飛升的雷劫會引來域外天魔的，它們會幹擾修士渡劫，侵吞魂魄，讓對方性情大變，嚴重的甚至會入侵這方世界！」

三徒弟冉燈有不同看法：「也有可能，是師尊渡劫的時候入魔了啊！」

「噫！」莫喜莫悲發出了驚叫。

「這麼說來，這次的雷劫比以前誇張多了。」五徒弟路書瀧贊成道。

這次的雷劫確實聲勢浩大，這些弟子差點以為師尊寄了，才聚集到了登仙台，後面他們「安慰」師父，不如說是安慰自己。

現在想起雷劫時的景象，大家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如果那時候有域外天魔侵入，或者周誨在那時候走火入魔，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狀況。

想到各種可怕的可能性，現場所有人沉默了下來。

只有宇文軒還在半信半疑：「不會吧？就師尊的決心，還能被奪舍？走火入魔？」

其他人沒理會這個大師兄，看向了他們的二師兄。

曲千星沉吟著說道：「別魯莽，明天他講學的時候，我們再仔細看看。不過，也別懈怠，約束好門人弟子，做好戰鬥準備！如果師尊真的被奪舍了……我們要為他報仇！」

他的口氣非常堅定。

似乎一點都沒想過，不管是周誨走火入魔也好，還是被天魔奪舍也好，都是渡劫期甚至以上的存在，以曲千星等人的修為，根本做不到報仇。

但沒有人產生異議。

至少這一刻，如果他們的師尊遇到了什麼事，他們是願意獻出生命的。

*

第二天，天靈派的門人弟子們抱着上刑場的心情，走進了用來傳道授業的不言宮。

這裏，確實是刑場。

周誨一早就等着他們了，身邊的案几上還堆著小山一般的紙張。

「說來羞愧，我身為你們的師父，竟然一直不知道你們的學習進度，」周誨和善的說道，「還好現在也不晚，在給你們正式上課前，我們先來一次小小的摸底考試吧！」

他這麼說着，將那堆紙張分別發給了弟子們。

弟子們雖然不知道什麼叫做「摸底考試」，但他們看着紙張上密密麻麻的題目還是眼前一黑。

「二師兄，這是師尊沒錯了！」

「沒錯，除了師尊，還有誰一晚上可以出那麼多題呢？」

「不愧是師尊，恐怖如斯啊！」

比起師尊被奪舍的猜測，眼前的試卷更加的讓徒弟們感到了悲傷和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