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熾熱的寒冬(1)
(1916.2.27-1916.2.28)
副營長多少有點看不起新來的參謀軍官,這個剛剛從聖西爾軍校結業的中尉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令人不爽的「模範氣息」——無論是他講究的外表還是身體力行的「道德準則」,這些都是在戰爭中沒有一點用處的東西。
營長李凡特倒是非常欣賞這個中尉,他曾對和他一起經歷過馬恩河血戰的副營長說:
「如果要選一個人代表法國青年,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把票投給讓·德內爾中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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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空氣已經被炮火烤焦的緣故,二月底的默茲省並不寒冷。
倘若登上農舍的屋頂向天空望去,那寧靜的夜空和璀璨的繁星能讓人忘記一切煩惱。如果能點起一盞煤油燈與銀河上無數亮點呼應,於詩人或情侶而言而言那可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如果夜空的邊緣還沒有被炮火染紅的話。
農舍裡面滿滿當當塞著一個半連的士兵,他們目光獃滯,呼吸粗重。士兵們間或抬起眼睛對視,渴望從戰友的目光中得到任何能安慰自己的信息,然而這隻能是徒勞。
農舍里還有另一群人:一群衣著華麗但卻形容枯槁的女人。她們是從城區撤下了的交際花們,希望用自己的衣裙慰藉英勇的戰士們。不過在這種時刻,恐怕任何姑娘都無法激起士兵們的荷爾蒙。
「這樣下去不行!」巡視到此的團長曼恩中校對當下的狀況很不滿意,「必須想個法子提振士氣,你們營的那個軍校生呢?」
「我馬上去找他。」李凡特少校向上級敬了個禮,回頭便找來了讓·德內爾中尉的通訊兵,「中尉去哪裡了?」
面孔稚嫩的通訊兵為難地思考了一陣子才拖拖拉拉地回答道:「報告營長,他可能在屋頂看德國人的書。」
「德國人的書?」
「今天上午我看到他從鎮上的書店買了一本普魯士人寫的,嗯……『回憶水……』。」
少校感到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給了通訊兵一巴掌:「那是普魯斯特寫的《追憶似水年華》,蠢貨!這本書完全屬於法蘭西!」
「是!」
看到通訊兵慌張的表情,李凡特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便離開了。他明白讓·德內爾中尉要挑一個有閱讀困難的士兵做通訊員的理由:一看就知道,這個通訊兵最多也就十五歲,徵兵官居然也敢要!
這群畜生乾脆拉小姑娘上戰場得了!
穿過穀倉來到漆黑的隔間,這裡安靜的像是另一個世界,如果不知道東方在發生什麼的話,少校恐怕會把這隆隆的聲音當成午夜時分在自家數百米外經停的列車。
黑黢黢的隔間里突然被油燈照亮了一角,少校看到了焦慮不安的農場主女兒,儘管難掩憂色,但她的面色紅潤健康。李凡特暗中想到,如果德國人突破了馬斯河,恐怕她也會變得像外面的交際花一般萎靡吧。
在醫院的時候,李凡特便聽到英軍士兵抱怨法國女孩毫無熱情,缺乏營養,以至魅力全失,來自盟軍的抨擊對他這個巴黎人而言實在是令人惱火。
但他不得不承認英國人說得在理,食不果腹,憂懼纏身,甚至因親人的陣亡而痛不欲生……再美貌的姑娘也承受不了這樣殘酷的命運對容貌的摧殘。
如果馬斯河被突破,如果凡爾登化為齏粉,如果巴黎淪陷,自己心愛的妻子那細膩的手掌就會變粗糙,紅潤的臉龐就會變得蠟黃……他絕不能忍受這種可怕的事情發生。
農場主的女兒沒有料到會有另一名軍官出現在這裡,燈光在照亮李凡特的臉的時候,也讓他看到了少女驚愕的臉龐。
「讓·德內爾中尉在上面嗎?」
「中尉先生在屋頂上,少校先生,他的心情似乎不好。」姑娘很快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廢話,誰在這個時候能有好心情?
「謝謝。」李凡特點點頭,伸手搭上了梯子,望遠鏡的盒子碰到梯子發出一聲悶響,他趕忙伸出手將其護住。
「等一等,少校先生——」農場主的女兒突然出聲。
「還有什麼事情嗎,小姐?」
「德國人……會打過來嗎?」
李凡特少校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回答道:「他們決不能通過。」
「謝謝!願你們全都平安歸來!」
少校點點頭,爬上了梯子。
天空很美,美到讓人不敢相信世界仍處於沸騰的戰爭中。少校登上屋頂的時候,發現德內爾中尉正抱著鋼盔讀書。
「追憶似水年華?」
「敬禮!」
德內爾剛要站直敬禮,卻被李凡特制止了:「在前線就不用敬禮了。」
「是!」
李凡特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的軍官,也在他的身邊找了塊地方躺下,享受這最後的平靜:「聖西爾軍校的學生也這麼喜歡閱讀嗎?」
「我並不怎麼喜歡閱讀,少校,不過《追憶似水年華》的確是本不可多得的好書,雖然我覺得普魯斯特的敘述很混亂,但他對等待母親上樓來吻他的那一段描述,確實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或許因為緊張的緣故,德內爾今天尤為健談。李凡特默不作聲,躺到了他的身邊,準備聊且聽一聽部下的傾訴。
「不過與普魯斯特的母親不同的是,我的母親會風雨無阻地每晚到我的卧室來吻我,即使有的時候我已經入睡了。但更多的時候我沒有睡著,我只是覺得這樣熱烈的母愛對於『男子漢』而言實在是有些尷尬。」
李凡特噗嗤一聲笑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也是這樣對待兒子的,雖然小羅貝爾還在襁褓之中。
上一次回家的時候,他親眼看到妻子半夜裡起夜的時候吻了一口小羅貝爾粉嫩的臉頰。尷尬的是,過分熾烈的母愛將小男子漢從睡夢中燙醒。他揮舞著小巧的拳頭,哭聲驚天動地,像防空警報一樣回蕩在安靜的夜空下。直到妻子用母乳「賄賂」過他后,他才沉沉睡去。
德內爾苦笑著嘆了口氣:「令人悔恨的是,如果我能早點懂事,知道那是母親最後的時光的話,我絕不會用裝睡來捍衛我那可笑的自尊。」
「上帝!」李凡特少校腦海中溫馨的畫面被猛地撕裂,「這是怎麼回事?」
「肺結核。」
李凡特的內心彷彿被戳了一下,他悄悄將手伸進自己的衣兜里,取出了那張被他視若珍寶的合影。德內爾繼續對著天空和李凡特敘述:「我母親的事情聽上去可能讓人傷感,但是這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現在即使是看到母親的照片,我的心裡也沒有什麼特別大的感觸。普魯斯特的描述也只是讓我姑且回憶回憶罷了。」
「嗯……」
「坦誠地說,少校,對我這種粗鄙之人而言,您上樓的腳步聲比起書中的字母更能讓我回憶起母親。」
「呵!我就權當你是在誇獎我好了。」李凡特轉頭瞥了一眼重新借炮火的亮光閱讀的青年軍官,發問道,「你為什麼突然想買這麼本書?你想帶著燦爛的法國文學詩意地投入戰場嗎?」
「並不是,少校。」德內爾沒有留下任何書籤或標記便將這本書一下子翻回了第一頁(他果然並不愛閱讀),隨後,一張黃色的信封從書里掉了出來,令李凡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這是誰?!」
「我的父親。」德內爾再也維持不住表面的平靜,他的聲音開始發抖。
1914年8月3日,德內爾的父親作為預備役被動員,他和別人一樣填寫了戰爭部的表格,其中當然包括家庭住址。但是去年七月份德內爾的爺爺壽終正寢,家裡就沒人來接受跟父子二人有關的信件了。
於是陸軍部這群狗娘養的就這樣「盡職盡責」地將陣亡通知書一路送到馬斯河前線——他們能不遠萬里到達前線來送信,就不能在巴黎內跑跑腿送去父親的朋友家嗎?!德內爾的父親難道沒有寫清其他親友?
「……」
李凡特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年輕的德內爾,只能沉默地將手搭到他肩上。
「不過也還好,信封里有父親同連戰友的來信,他們說他是被一發榴彈正中……乾脆利索……沒有痛苦。」
少校嘆了口氣,摘下鋼盔,像個兄長而非上級一樣,和這個年輕人輕輕碰頭。
德內爾沒有讓眼淚流出來,他點頭表達了謝意,然後繼續回答他的疑問:「接到信的時候我很冷靜,我明白陣亡在這個時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何況我連我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個月都不知道。我就想,父親非常愛看書,他又是印刷廠車間的主管,我應該去買一本書紀念他。」
「是該這樣。」
德內爾輕嘆了一聲,繼續說道,「雖然我並不虔誠地信仰天主教,但我的確感受到了上帝的意願。」
李凡特順著德內爾的指點,看向了書本封面下的幾行小字和一個印章,天色還是太昏暗了,即使炮火染紅了半個天空,他也看不清楚那些是什麼。
正當他想掏出手電筒看個仔細地時候,德內爾解釋道:「盧森堡印刷公司印刷的書本,而且是8月1日印刷的,正是我父親在公司里印刷的最後一批作品。」
「呼……」
兒子在上戰場前接到父親的死訊,卻在前線買到父親印刷的書本,的確是難得的慰藉。少校受到了極大的觸動:「讓,你和你的父親是法國的驕傲,等戰爭結束之後,我一定會把你的事情寫進我的回憶錄里。」
「我相信您作為高等師範大學畢業生的文筆,少校。」德內爾的眼神明亮,但話語無情,「但是您還是先活下來再說吧。」
「這倒是個問題。去年5月德國人的火力跟現在完全沒法相提並論,那時我都差點被射死,現在就更難說了。」李凡特撓撓毛茸茸的下巴,突然坐起來,將手中的照片展示給面前的年輕人,「不過無論怎麼樣,我還是要竭盡全力的。為了他們,我也得活下去!」
「您的夫人和兒子?」
「對!」李凡特驕傲地笑了,他向這個幾天前才認識的部下展示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希望由此引出男人之間的話題,多少轉移一些德內爾的哀悼之情。
「真是令人羨慕,您的妻子真漂亮。」
「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哈哈。為了她們,就算德國人有一萬門榴彈炮也別想殺死我!對了,阿讓,你的女朋友呢?」
「沒有,少校。」
李凡特感覺自己一拳打到了空處,前面做的鋪墊全白費了,他驚訝地看著德內爾中尉:「沒有?!為什麼沒有?!」
「就是……沒有唄。」
「有那麼鮮艷修身的軍服和帶羽飾的禮服軍帽,你居然還找不到姑娘,你也太給聖西爾軍校拉胯了吧!」
「與其說是找不到,還不如說是沒找。」德內爾小聲地辯解道,「再說,我哪有您這樣的魅力,時尚、體貼、腹有詩書……我雖然生在巴黎,卻依然是個十足的土鱉。」
「行了吧,生在巴黎,那就是巴黎人。即使戰火連天,流淌在巴黎人心中的浪漫也不會湮滅,或許你只是缺少某個仙子一樣的姑娘來將你心中的愛喚醒。」李凡特故意將話題引到男人都感興趣的哪方面以轉移德內爾的注意力,「我倒是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哦?」
「我的妻子有一個如花似玉的表妹,馬上就要從共和女子學校畢業了,介紹給你怎麼樣?」李凡特感慨於自己的機智,成功將話題延續了下去,雖然是以「出賣」了妻子的表妹為代價。
但是考慮到男方是德內爾中尉,李凡特理所當然地認為,那個溫柔內向的姑娘會發自內心地感激自己。
「那也得等我活下來再說……」
「所以要更努力地活下來啊!」李凡特給了德內爾一拳,「我告訴你,雖然我妻子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但是她的表妹的美貌簡直要和她不相上下了。就算為了她,你也得活下來!」
德內爾終於笑了(雖然極度勉強),他不是那種深受交際花歡迎的花花公子類型的青年,但是他格外真摯的笑容卻讓他散發著一種別樣的魅力。
「誰也不想死,少校。」
過去的幾天里,李凡特一直在羨慕他的酒窩。儘管副營長覺得這樣樸實陽光的大男孩看上去毫無城府,實在不適合當軍官,但李凡特認為這無足輕重,他的營需要這麼一個花瓶似的「模範軍官」。
114團已經不再是1914年戰爭爆發時的那個常備團了,李凡特不能保證這些新兵,能與自己那些已經長眠於地下的戰友同樣具備充沛的愛國熱情,戰不旋踵,蹈死不顧……他們需要一個模範。
有這麼個能做「青年兵」的兄長和「成年兵」的後輩的平易近人的軍官,對於提振士氣的好處不言而喻。李凡特不需要他有多麼強的指揮能力,只需要他能做一個表率——那個在槍林彈雨中第一個從戰壕中躍出的「模範軍人」,用他的人格魅力激勵同營的戰友捨生忘死。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只要德內爾能起到該起到的作用。
「對了,少校,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情,你就繼續看書吧。」李凡特說了謊。
「我並不愛看書,少校。」德內爾的話音剛落,東方天際線上的炮聲突然更加猛烈起來。
德內爾中斷了自己的話題,他辨析著炮火的聲音,給出了自己的推測:「德國人的重榴彈炮就位了,210mm以上,至少兩個營。」
「那我們的呢?」
真是一個令共和國的將軍們,尤其是總參謀長霞飛將軍尷尬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