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氏少君
日光毒辣的盛夏，山林中的村落即使背靠大山，也抵擋不住夏日的炙烤
所有人都蔫蔫的，提不起勁頭，就算是忙碌的莊家漢子，也大多挑選清涼一些的時間耕種，正午時分都在屋前林旁歇著，只有一些稚童，顧不上炎熱，在刺眼的陽光中揮灑著汗水，不停的追逐打鬧
孩童們的歡笑，給平和的村莊帶來了一些活力，逐漸向著人生終點邁進的老人們，看着自家歡笑的小崽子，大多展露出少有的真摯笑容
一輩子在土地里刨食，烈日與風霜早已將這些老人的心氣消磨一空，如今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農們，只有小一輩能讓他們打心底開心幾分
村子中唯一能夠通往縣城的小路上，快要及冠的束髮青年騎着一匹西域血統的汗血寶馬引領着一輛華美車架，緩緩走向小村
一位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掀開車架一側的小簾，看向外面那未曾見過的景色
「兄長，前面還有幾個村子啊？」
青年向著遠處村落看了一眼，想了想
「大概還有七八個莊子，今年的巡視就完成了，寶歆，這一路走來，可有什麼感觸？」
「那自然是有的，平常在府里讀書，只知農事艱辛，卻未能親眼得見，如今方知，紙上得來終覺淺，不過書中所言，農桑為國之根本，但這一路行來，除卻咱們莊子裏的農戶還有幾分餘力供自家後生讀書進學，其餘所見村落，雖說尚可飽腹，但也僅僅飽腹而已，莫說支持孩童讀書，能勉強養活一家數口已是不易，兄長，我......」
青年見自己妹子有些猶豫
「有何問題，說來便是，又不是在家中，更非朝堂，放心說。」
在兄長勉勵之下，少女也是大膽開口
「我曾聽聞父親與祖父偶爾言談國事，如今帝國之強盛，遠超前朝，西收三十六國，北逐冰蠻，南結夸父，東清群妖，兵精將廣，當世稱尊，
而江北一道雖不如中域帝都繁盛，亦不比江南豪富眾多，但賦稅錢糧，商貿交易也算是帝國諸道前列，可為何邕州府中農莊，除吾伯爵府下，其餘之地竟如此貧苦？
兄長，這，便是盛世嗎？」
畢竟是少女心性，見不得人間苦楚，說到後來激動之餘還帶上了些許哭腔，
李寶歆自幼長在伯爵府中，廚房都未曾去過幾次，更別說這田間地頭，山林小道，都是少女未曾見過的世界
「寶歆，你覺得歷史是什麼？」
汗血寶馬之上的青年並未回答少女，反而問出一個在李寶歆看來，十分平常乃至基礎的問題
「前朝帝王有言，以史為鑒，可知興衰，凡國之大事，如祀，戎，旱，澇，皆有所錄，以前朝事，鑒當世事，以當世事，啟未來事，我人族之所以萬萬年傳承不斷，史官一脈，居功至偉，諸多史冊當為人族傳承不可缺少之柱石！
而我等皆是史官子弟，兄長更是身為伯爵府長子嫡孫，李氏少君，以後自然也是要承襲父祖之業，以春秋之筆，著紫荊史冊。」
白玉為冠的束髮青年輕笑兩聲，
「是啊，國之大事，盡藏於諸史之中，可你我通讀史冊，可曾聽聞有哪一部史書記載着天下萬民的生活？前些日子巡視五山村，劉村正家裏的小孫兒出生之日，我等剛好也在旁邊，若你為史官，你可會記錄？」
「兄長！這天下萬民茫茫多矣！若一村正之孫亦要記錄，那國之史冊豈不真如浩海一般，
又如何能讓後人以史為鑒？」
「寶歆，人生之長短，比如天地，宛若蜉蝣，你有沒有想過，千萬年之後，你我二人與這村落一般，不存於天地，不見於史冊？」
「兄長，你究竟想說什麼？」
李豫一直沒有回頭，沉默片刻
「正如國之正史不會記錄村正長孫一般，神京之中，朝堂之上，帝國府衙之內，那些位高權重，數以萬計的帝國官員們，又有幾個將這天下萬民真正的放在心上？帝國建立近萬載，門閥世家，士族寒門何其多，如今又有誰真正關心億萬黎民呢？」
「可是兄長，你我何嘗不是門閥中人？」
少女喟嘆一聲，兄長已經說到這般地步，李寶歆又怎會聽不懂
帝國軍備強盛不假，可無數府軍，四方邊軍，帝都禁衛，乃至他們這些門閥世家，哪一個不是需要這些貧苦之人的供養？
更別說還有站立在帝國最頂端的皇室，近萬年的開枝散葉啊，
哪怕每次新皇登基，都會有宗室被清算，但歷經如此漫長的時間，如今的皇室人員之繁雜，已經到了需要數位大宗正共同管理的地步，並且每一年供養皇室的開支，更是一個令人咂舌的數字
作為伯爵府嫡脈，即使不知道具體數字，李豫兄妹二人也都有個大概的估算
「兄長，這些事......」
「略有感慨罷了，不用放在心上，」
李豫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村落，只有真正經歷過破敗時代的人，才能懂得如今每一粒糧食的重要以及，這天下最重要的，並不是煊赫的王朝，而是人民的幸福，種族的延續
若是有一天，這些辛勤，老實，又有些小自私的平凡人們，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時候，才是帝國真正的末日，
而在他看來，無論是自家這等門閥世家，還是黃紫公卿以及皇室眾人，無不是在加快這個帝國崩潰的速度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將近二十年的時間，
一開始李豫並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幸運的是，他還保留着之前的記憶，雖說眼睛一閉一睜之後，自己開啟了全新的人生，好在不用再承受一個人孤獨求生的艱難
有時候李豫會想，這難道是上天給予的補償？
補償自己在廢墟里掙扎生存的苦難日子，
如今父祖康健，兄妹情深，家世顯赫，
未來也許還會娶一個門當戶對的正妻，有幾個孩子，
入朝為官，為了家族妻子，步步登高，
致仕之後還能找一二老友，對酒當歌，聊發少年狂
李豫自嘲的笑了笑，能夠重頭開始已是萬幸，又怎能苛求如此順遂的生活
若是讓自己趕上帝國之殤，只希望能多護佑一些百姓
無論帝國興亡，最苦的，還是這些平凡的人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