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假象
達達利亞說,他可以帶他回去。
「回哪兒？」
拉梵因問道。
「回至冬啊。」達達利亞說。
他們一起靠在窗枱邊上，讀一本從萊爾維亞書架上抽出來的大部頭。然而兩人都知道，看書只是一個幌子,他們只是坐在一起——拉梵因想要與達達利亞一起消磨時間，達達利亞也想和另一個自己多說說話。
負責翻書的人是拉梵因。
他用白皙的手指摩挲著書頁的邊角,聽見達達利亞的話，深藍色的眼瞳中浮上了些許希冀。
「回至冬？」他躊躇著問道，「回……家裏嗎？什麼時候？真的可以將我帶回去嗎？」
雖然沒抱什麼期望,但他仍然一連問了好幾遍，視線小心翼翼地追着達達利亞的面容，試圖確認對方提出這個提議究竟是不是一時興起。
那裏對於拉梵因來說,也是久久未歸的家,有爸爸、有媽媽、有兄弟姐妹，有迄今為止的短暫人生中一切寶貴的東西。
「當然可以帶你回去！」達達利亞信誓旦旦地說。
聽見他如此肯定,拉梵因也顯得高興了些。他將抵在書頁上的手收回來,轉而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隨着達達利亞與萊爾維亞生活了一段時間，拉梵因常年纏繞於面上的陰翳神色散去不少,因其對達達利亞的溫柔,此刻神色終於顯出一些難得的童真。
「那要怎麼向他們介紹我呢？」
他飽含期待地問道。
達達利亞卡了一下殼。
離開家一段時間,突然帶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回去，再怎麼想都過於奇怪了。
要怎麼向老頭子和媽媽介紹拉梵因？要不就說是小時候走丟的雙胞胎弟弟……不對,有沒有雙胞胎弟弟他們肯定再清楚不過。那不然就說是在某個國家冒險的時候，無意間闖進了一個會複製物體的秘境，秘境複製出了另一個自己……
不行，離譜。
達達利亞抓了抓頭髮,決定等萊爾維亞回來問問他的意見。
「反正我是要帶萊爾一起回去的……」他說道,相比於方才意氣風發談論後事的樣子,氣勢莫名其妙弱下去一截。
拉梵因好奇道：「萊爾維亞先生已經同意和你一起回家了嗎？」
「很久以前，我和萊爾提過一次，但是當時他似乎睡著了，不知道聽沒聽見。」達達利亞撐著臉回想當時的情形，神色相當輕鬆，「不過沒聽到也沒關係，我以後會好好邀請他的。」
聽他的語氣，似乎從來沒考慮過被拒絕這件事。
那萊爾維亞先生呢？萊爾維亞先生同意你將我待回去嗎？
拉梵因正想開口提問，玄關處傳來一點響動，是萊爾維亞回來了。這段時間，他們兩個都被萊爾維亞勒令呆在家，最好一步也不要出門；而萊爾維亞在白天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經常到了天擦黑的時候，才會出現在家門口。
一聽見門口的響動，達達利亞就立刻轉頭去看。
那邊果然飄進來一塊青年的衣角，隨後是邁進來的萊爾維亞。家裏暖黃的燈光鋪映到他身上，將外頭薄暮的蕭瑟之氣驅散不少。
青年抬眼看向屋內的兩人，神情肉眼可見地變得柔和了不少。
這段時間，他一直奔走在外，處理愚人眾留下的信標。一千多枚信標，要將它們一個一個在元素視野中搜羅出來處理掉並非什麼簡單的事情，且每枚信標的損毀方式都要細細觀察破解，稍有不慎，就會觸發自毀程序，向駐守的愚人眾之中傳信。
好在萊爾維亞不需要處理掉全部，只要毀掉近半數，它們的效力就能大打折扣，因此即使效率不高，過了這麼些日子，也已經處理完畢了。
這樣一來，答應溫迪的最後一件事也已經落定了。
至此，剩下的一切都有了安排，達達利亞的生活，在不久后就可以回到正軌。
「邀請我做什麼？」
他隨意地開口詢問方才聽見的一小截尾巴，拉開斗篷的系帶，將它脫下來，隨手搭到沙發背上。
想到要詢問萊爾維亞怎樣向家人介紹自己，拉梵因的神情就變得有些緊張起來。達達利亞瞄了一眼他的表情，略一思索，認為這應當是相當久遠以後的事情，邀請可以再拖上一拖，因此迅速道：「沒什麼！呃……以後你就知道了。」
萊爾維亞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幾人圍坐在餐桌邊解決掉了晚飯，度過了與往日無異的夜晚，最後照例是萊爾維亞挽起袖子，從兩位雙胞胎似的傢伙面前取走了餐盤。
但今晚拉梵因觀察了許久他的神情，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這是他浸泡在陰暗環境之中已久的第六感，常常向他警示一些超乎尋常的事態，如同那一晚他在風牆旁邊抓住萊爾維亞一般。
發生什麼事了嗎？
拉梵因茫然地想。
但他害怕貿然出聲讓達達利亞擔憂，因此沒有出聲詢問。
達達利亞對他很好，萊爾維亞先生也對他很好。前者給予他愛與溫柔，像對待親人一樣對待他；後者收留他，給予他這麼一個他從未預想過的容身之所。
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萊爾維亞帶他回來，是因為他「很有用」。拉梵因被浸泡在幸福安寧的海洋中，心中卻總覺得空落落的——他總想向萊爾維亞提出償付現在生活應付的代價，卻一直沒能找到機會。
這次也一樣。晚餐過後不久，萊爾維亞就徑直進了房間，似乎連日奔忙讓他感到有些疲倦。
房子裏很快熄了燈，一切又變得沉默安寧起來。
然而達達利亞並非察覺不到異常。他默默解決掉晚餐，在萊爾維亞回房間的時候果斷地跟了上去，並且伸手抵住了萊爾維亞即將關上的門，從門后冒出小半個頭。
「萊爾。」他有些疑慮地道，「今天發生了什麼嗎？」
早在他冒頭之前，青年就已經停下了關門的手。他看了一眼門外的達達利亞，伸手將門拉開了些，示意他可以進來。
「為什麼這麼問？」
「你今晚都沒怎麼說話。」達達利亞說。
萊爾維亞盯着他小小的、橙色的發旋，竟然出了下神。
「我從來不怎麼說話。」他回道，「你的理由沒有說服力。」
達達利亞被他噎了一下，不太服氣地湊上前去。
「你會這麼說，就很不對勁。發生什麼事了嗎？」他湊近坐在床沿的萊爾維亞，語氣輕輕的，像是一句秘密的耳語，「噓——悄悄告訴我，我不會告訴拉梵因的，免得他擔心。」
他現在很有小大人的風範。拜萊爾維亞這近兩年時間裏帶他四處走動的所賜，達達利亞無論是遣詞造句還是為人處事，相較於正常的十一歲孩子，都透出飛躍性的成熟。
萊爾維亞深綠的瞳孔中浮現一絲笑意。
「悄悄告訴你？」
達達利亞沒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忙不迭地點了點頭。
「對，悄悄告——嗯嗯？？？」
一句話沒說完，他的後背被一隻手扶住，向前攬進懷裏。達達利亞迅速撐住萊爾維亞的肩膀穩住平衡，一時間又為他這出乎意料的舉動感到有些羞赧，身體有些僵硬地靠着萊爾維亞，聽見耳邊落下來一句輕而柔和的聲音：「你可以回至冬國了。」
達達利亞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抓緊萊爾維亞的衣服，因為心中對這句話的猜想，感到忐忑不安、心中如雷如鼓。他
沒有意識到，萊爾維亞口中的主語是他，而非他們，一陣難以言喻的緊張情緒過後，達達利亞有些忐忑地出聲問道：「回至冬……？是、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是。」萊爾維亞說。
系統靜靜懸浮在萊爾維亞背後，寬闊的視野中浮現出達達利亞的複雜難言的神情。
那樣的表情相當難以描述，將人類情緒的複雜之處展現到了極致；他緊緊貼著萊爾維亞的肩膀，瞳孔微縮，面上混雜着茫然、不知所措、緊張忐忑與陌生，但更多的是鋪天蓋地般的喜悅，那樣的喜悅出現在人面上時，足以將任何一絲陰翳都清掃而去。
萊爾維亞抱着他，系統沒能看清他的神情。但從他並不緊繃的肩膀與柔和的肢體語言來看，他同樣為達達利亞感到高興。
喜悅過了頭，達達利亞的眼眶有些發熱。他慌慌張張地將臉埋進萊爾維亞的肩膀，雙手順勢環過他的脖頸，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
「怎麼這麼突然……」他語無倫次道，「你都、你都沒有提前跟我說……我們什麼時候回去？把拉梵因也一起帶上，名字……名字已經找回來了嗎？怎麼找回來的？媽媽他們已經想起我了嗎？我……」
詢問到了最後，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有些哽咽。
萊爾維亞的手掌撫上他的後腦，安撫性地拍了拍；隨後，他伸出另一隻手，從系統空間取出一件物什。
他輕聲道：「看。」
達達利亞將手臂鬆開了些，從萊爾維亞懷裏轉頭，去看他手裏拿着的東西。
那是一根流光溢彩的透明樹枝，枝杈之中流淌著令人嘆為觀止的生命力。它靜靜地躺在萊爾維亞手心裏，像是由水聚成一般脆弱，四周卻又閃爍著棱面的柔和光澤。
達達利亞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它；直到萊爾維亞將手湊近了些，示意他握住。
達達利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樹枝到手裏的時候，竟然沒有任何重量。握着它的時候，像是握著一團輕盈的空氣，只余留些微溫暖瑩潤的觸感，隨着那一小片肌膚流淌過全身。
「我會送你回去。」萊爾維亞道，「但不能送你到家門口。」
「從海屑鎮到家裏的那一小段路，需要你自己走回去。不要鬆開這根樹枝，在回去的路上默念你的名字——」
一段字元無比清晰地從萊爾維亞的舌底逸散開來，漂浮於空氣中，靜默的、重重地敲響命運的輪鍾。
「阿賈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