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七 自剖

二百零七 自剖

第三團編成的突擊隊撞上了一堵鋼鐵盾牆,劇烈的震蕩幾乎將勞恩的脊椎從脖子後面撞出來。他已經習慣了野蠻的近身戰鬥,但第三團至少還有一半人沒習慣。比如說勞恩身旁的梅伊,這個不愛說話的奴隸在熬成了老兵后已經可以像個男人一樣戰鬥了,並且她看起來足夠剽悍,能一拳把剛上戰場的少年打得半天爬不起來。即便如此,隨着兩道盾牆在角力中不斷發出轟鳴,梅伊和整排分配給她的新兵都開始因恐懼而臉色蒼白,僵硬的身體不停顫抖。

馬修的腿傷得可真是時候,勞恩想。他覺得在街壘失陷后,第三團就再沒好好休息過一天,包括那些未曾受傷或只受了輕傷的老兵。

真想好好休息一下啊…

「聽我口令,別亂動!」勞恩聽着鋼鐵摩擦的律動,心裏默默數着拍子。某一瞬間,他大吼一聲,猛然向前壓上。敵人本不牢固的盾牆被瞬間撞開了一半,此時勞恩抓住機會拔劍就砍,任由敵方盾手的血濺得到處都是。透過密集的人群,他看見敵陣後排的一個年輕矛手突然彎下了腰,對着他的靴子開始嘔吐。他旁邊的新兵涕淚橫流,已經被嚇得哭不出聲了。

勞恩搖了搖頭,默默感謝命運女神,第三團的新兵比那些孩子表現得強多了,起碼他們還知道大吼大叫能驅散恐懼。

隨着敵人的陣型逐漸崩潰,壓力有所緩解,但勞恩除了從盾牆縫隙里看到令人窒息的人潮外,依然什麼也看不見。最終,他們衝破了敵陣,前排敵人逃竄時的短暫空檔讓勞恩看到了破碎的房屋和被摧毀的路面,還有一尊少了半個身子卻依然屹立不倒的猩紅大公雕像。此時雖然是清晨,但因為太陽還沒完全升起的緣故,能見度非常糟糕,他只能憑藉地標和經驗指揮隊伍向正確的方向靠近廢墟。好在敵人同樣因為能見度很差,怕誤傷友軍,沒有用弓箭對他們進行壓制。街壘的攻防戰已經結束了很久,而面目全非的街區終於又回到了它所屬的艾瑟爾手中。

勞恩砍倒了最後一個負隅頑抗的敵人,伴隨着那人破碎的嘴唇吐出垂死的尖叫,剩下的敵人撤退了。當第三團進入廢墟地帶時,他們聽到了友軍吟唱戰歌的聲音,這說明另一條進攻路線已經打通,他們可以展開下一步攻勢了。

老兵們久經沙場,他們士氣高昂,精神抖擻。如果他們能維持剛才的狀態戰鬥,那奪回街壘是遲早的事,敵人不過是一群滿腔熱血卻缺乏訓練的渣滓,而他們無法抵擋紀律嚴明的第三團的無情攻勢。

應該是這樣的,但凡事總有意外。

「繼續。」霍華德男爵要求道。

勞恩輕輕搖頭拒絕了。儘管首戰只用了二十分鐘,但它也極大的消耗了士兵們的體力。哪怕勞恩壯得像頭牛,他也得歇上一會才能繼續作戰。霍華德男爵把勞恩浸滿沉默的咀嚼動作當成了一種蔑視,一種反抗。

「軍尉,你們得繼續推進。」男爵不情願地再次強調。「奪回街壘,擊退敵人,這是你們必須完成的任務。」

「我們得休整片刻。」

男爵惱怒地嘖了一聲。「消極作戰,拒絕服從命令,恐怕這對你的家人沒有好處。」男爵溫和的聲音帶着一絲威脅。「現在告訴我,軍尉,你們歇夠了嗎?」

勞恩攥緊拳頭,臉漲得通紅。霍華德男爵身旁的幾個護衛適時地把玩著武器上前,把勞恩與男爵隔開。至此,勞恩只得把剛咬了一口的土豆塞進腰包,又猛灌了幾口涼水,

然後拍拍手,下令隊伍繼續前進。他用黏膩而沙啞的嗓音告訴士兵們,他們會把那群不受歡迎的神棍趕回老家,然後一起回營喝慶功酒。

斷斷續續的打鬥聲和嚎叫聲回蕩在城區的廢墟上,第三團的旗幟在微冷的晨風中飄揚,讓士兵們堅定了信心。隊伍中有人開始唱歌,開始是一個人,而後是一群人,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空氣變得沉重。

「安靜!」霍華德男爵大吼。

然而歌聲並未停止,甚至其中還摻雜了一些笑聲。沒人把這個痴肥的低能兒當回事。

「讓他們閉嘴!」男爵對勞恩下令。

「唱歌沒什麼不好,這能振奮他們的士氣。」勞恩頭也不回地向前走,直到他聽見背後傳來劍刃出鞘的聲音才停下腳步。

「怎麼,我說錯什麼了?」他睥睨著惱怒到極點的男爵,嘶啞的聲音刺耳得像棺材的開合。

他見過多少具屍體?親手殺過多少人?而這頭蠢豬竟想恐嚇他?

「我才是你們的長官!」男爵吼道:「不服從指揮,公然抗命,按照蘭斯軍法,我有權…」

「殺了我?」勞恩冷笑一聲,把胸膛頂在劍尖上,「蘭斯早完蛋了,大人。如果你想在戰場上活下來,那就別對我的人指手畫腳。在這殺了我,所有人都會見證你的暴行。你覺得你血統尊貴,位高權重?那就試試看,尊貴的身份能不能讓你豁免勞倫斯大人的審判。」

「我有一百種解釋自己為何下令和你將怎樣戰死沙場的方法,」男爵收起劍,悻悻地退後幾步,讓廢墟投下的陰影遮住他的臉。「跟我作對?噢,算了吧。難道你要公開表明自己不會服從長官的命令?可憐的年輕人,我是不是該在你死後多去教堂看看你那斷了腿的妻子?還有那兩個小…」

「你敢碰他們?」勞恩突然怒火中燒,強行頂開男爵的護衛,揪住了他的衣領。「我警告你,戰場上總有意外發生。到時,尊貴的身份不能讓你免於一死。」

「坦白地說,這樣做沒有必要。」

「很有必要。你想躲在我們後面好回去邀功,這事我管不著。但你不該威脅我,長官。」勞恩鬆開了手,壓低聲音說道:「我可是個騎士,不是普通士兵——我的領主大人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如果你非要對我做什麼,那他之後一定會好好招待你。現在,為了大局,我不會跟你再起衝突;而你,也最好永遠別再威脅我。所以,我們達成共識了嗎?」

真掃興,假如大聰明瑞哥和他的獸人部下沒被調到另一邊作戰,那他根本不用把話說這麼明白。再借膽小如鼠的男爵和他只知道仗勢欺人的護衛十個膽子,他們都不敢在粗獷的綠皮面前放半個響屁。

霍華德男爵用鼻子喘著粗氣,介於恐懼與憤怒之間,最終他不情願地點點頭。

「很好,這就…」

勞恩的話被一聲尖叫打斷了,還有弓箭全速發射的嗖嗖聲。

「敵襲!」勞恩吼道。「防禦陣型!」

新兵們在老兵的叱罵聲中從各自的隊列中滾出來,拿着武器散開。至少他們在基本訓練中完成了這個指令足夠多的次數,當勞恩回到方陣中,盾牆和矛林也隨之屹立。箭雨叮叮噹噹打在盾牆上,沒有造成多大殺傷。

「穩住!」勞恩一邊喊著,一邊尋找敵人。箭矢從四面八方襲來,似乎廢墟的每個角落都有人。看不到敵人蹤影的新兵們都把矛桿緊緊地貼在肩膀上,集中精神等待着還擊的命令下達。

「別亂動,白痴!」一個老兵大罵道:「你想死嗎?好好架住盾牌,不然第一個死的就…」

然後他突然沉默下來。一支箭扎透了他的喉嚨,那個被他訓斥的新兵顧不得酸痛的胳膊,連忙把盾牌抬高几寸,補上了盾牆的空隙。接着又是兩輪箭雨,世界徹底安靜下來。

但敵人沒有進攻,詭異的沉默幾乎要壓垮士兵們。

「一小隊,守住側翼。」勞恩命令道。「二小隊,跟上我前進!其他人,原地待命。」

寂靜降臨,只有兩個小隊組成的方陣緊張的前進聲。此時陽光已經開始驅散黑暗,勞恩能清楚地看見百米內的東西。小隊踩着瓦礫和破碎的街道來到了一棟倒塌的建築旁。地上散落着許多土坯和鐵塊。看樣子這裏曾是某間鐵匠鋪,勞恩想。

「安全。」二小隊的隊長給出回復。

「堅守位置。」勞恩告訴他們,「所有人,交替前進,二十步間隔。」

什麼都沒有,敵人從廢墟里倉促射了幾輪箭便轉移了。指揮巷戰從來不是勞恩的強項,再三確定附近沒有敵人後,他下令第三團在一座還算完好的街壘前休整。剛才的突然襲擊奪走了五個士兵的生命,還有三個倒霉蛋被射傷,雖然他們性命無憂,卻在短時間內無法繼續作戰了。

「你們一個人影都沒看見?」勞恩第三次問道。

「沒有,長官。」一個隊長重複道,「我懷疑,不會是幽靈吧?那些神棍…通常不會打游擊戰。」

「閉嘴。」勞恩看了看面色蒼白的手下們,又看了看迷宮似的廢墟。他開始懷疑敵人的意圖,不過毫無頭緒。勞恩嘆了口氣,看霍華德男爵嚇得不知道躲哪去了,他板起臉,瞪了惴惴不安的隊長們一眼。

「檢查此處街壘,彙報情況。」

至少他已經按照男爵所期待的方式戰鬥了,而且一處街壘已經奪回。如此一來,即使霍華德男爵發難,他也有了合適的理由搪塞。

「有四台蠍弩能用,備用武器基本都在,箭和鯨油大概還剩一半,長官?」

「那好,今天咱們就駐紮在這了。」

「什麼?不,軍尉,你得儘快行動。至於修復街壘和清剿附近的敵軍,就交給後來者吧。」霍華德男爵適時地出現了,他的褲襠濕潤了,但新兵們沒再取笑他。

「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問題,長官。」勞恩說。

「我希望你能解決我提出的問題,而不是拋給我出更多問題,軍尉。」男爵厲聲說。

「我們會的,但不是現在。」勞恩示意手下們去紮營。「敵人是我們的數十倍,而現在還沒有援軍能保護我們的退路。我們將在此駐紮,直到增援到來,在此之前,我們哪都不去。聽着,長官,我不關心你回去以後是否要吹噓自己如何指揮我們打了場漂亮的勝仗,我只關心我的兄弟們能不能活着回去。」

男爵氣憤地離開了,帶領他的護衛重新躲到黑暗的角落。老兵們卸下背上沉重的行囊,找地方坐下,一邊休息,一邊指揮新兵搬運箭矢和其他物資。勞恩站在高處,看着他們忙活,繼續吃着他的早餐,不時下達一些生硬而有效的命令。半小時后,街壘被重新啟用,陷阱和重型武器恢復運轉,平台上沾滿凝固血漿的碎石和屍體被移走。到目前為止,敵人還未再次露面。勞恩希望他們之前碰到的只是一些敵人的散兵,但他永遠不知道自己的運氣如何。

「老天保佑。」勞恩嘆了口氣,回到營地中心。小隊長們正在給手下分配任務,梅伊從廢墟里找到了一罐保存完好的茶葉,她正在臨時搭建的爐子上煮茶。勞恩感激地接過一杯熱茶。天氣越來越冷,風力越來越大,頭頂沉重的雲層在移動,昏暗的灰色光線給本就死氣沉沉的廢墟增添了些許無法言喻的恐怖。勞恩抿了口茶,不知何故,心中竟生出一絲愜意。

他看着現在的第三團,百感交集。除了馬修之外,初始成員現在只剩下不到五十人。馬修不再是貪生怕死的懦夫了,梅伊學會了如何像公民一樣用餐具進食,大聰明愛上了人類的啤酒和烤肉,剩下的老兵最差也做了小隊長,但這時候他們早就不會因升職而高興了。所有事情都不再了。

「長官,也許您該看看這個。」

勞恩搖了搖頭,放下茶杯,招呼了幾個靠譜的兄弟,順着聲音走去。他們踩着碎石走過一道緩坡,再穿過一扇傾頹的大門,進入了曾是某種廣場的地方。勞恩記得這裏好像是處補給站,也是預備隊第一次遭到守夜者伏擊的地方。

搖曳的火光緩緩照亮了一幅恐怖的畫卷。曾經躲藏在這裏的男人和女人都已經被開膛破肚,上百具屍體被鐵鏈固定在廣場周圍的柵欄上。勞恩眯着眼睛,仔細觀察著其中一具屍體上他最初以為是傷口的地方,那個人的胸前被刻下了不潔的卑鄙印記,光是看着它就讓勞恩感到噁心。

「看這個,長官。」一名士兵指著屍體背後刻的一行字說道。

「你是故意讓我難堪?」勞恩沒好氣地問。

不是所有新兵都知道勞恩不識字。他們見馬修學識淵博,還通曉音律,便下意識覺得勞恩肚裏應該也有幾滴墨水。

「我來吧,長官。」另一人上前查看,不自信地讀道:「你不要白白的…念祂的名?當你和仇敵之間…除了盔甲和憎恨之外…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你很快…就會找到你的信仰?」

「真他*的噁心,別念了。」勞恩揮揮手,對那些惴惴不安的新兵們喊道:「別看了。收集附近有用的東西,所有的。武器、口糧、衣服,包括金幣,拿走任何值得拿的東西。去吧。」

士兵們各自散開,有人喃喃自語。靴子在鬆散的瓦礫上踩出的嘎吱聲是他們鑽進廢墟時唯一的聲音。勞恩沮喪地咒罵着,撿起一塊破碎的磚石,在盲目的憤怒中把它擲向遠處。在剛才喝茶的一瞬間,快樂幾乎觸手可及,現在噩夢又回來找他了。

磚石打在碎石堆上,帶出一些不同尋常的動靜。那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但是太黑了,什麼都看不清。勞恩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瘋了——滿目瘡痍的城區是一座用木頭和石塊壘成的巨大迷宮,每一條通往生處的道路都充滿了搖曳的火光和被詛咒的尖銳哀嚎。他推開它們,既不知道也假裝不關心他將要去哪裏。

出去。他只要出去。

他看到牆上鑲嵌著骷髏狀遺骸,簡陋的供奉死亡和痛苦神殿的殘酷之神的神龕。那個惡趣味的神帶着對痛苦的承諾和苦難對他嗤之以鼻。勞恩用拳頭打倒他看到的所有東西,享受着骨頭破裂和鋼鐵彎曲的聲音。在某一刻,他已經分不清眼前的刺眼光芒究竟是血液里的火還是他眼中的火。好像有一道閃電被困在了身體里,從內而外灼燒着他的靈魂。痛苦,壓倒一切的痛苦幾乎讓他無法忍受,但如果他還想活着離開艾瑟爾,他就必須忍耐它。

只有時間才能說明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恐懼已經對勞恩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他內心的太陽在垂死掙扎,頭骨里的恐怖咆哮像馴獸的鐵鈎一樣抓撓着他身上的每一寸傷疤。

他不是英雄,也沒有當英雄的命。

最終,他疲憊地坐在地上,任由那鈎子抓撓他的身體。一擊。又一擊。再一擊。他捂著臉發出呻吟,直到所有鈎子深深地楔入野獸的軀體。

「金妮…」他嗚咽地念著寡婦的名字,把長矛緊緊摟在懷裏。過了一會,他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塵,仰起頭,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他不敢再看廢墟,那裏只有死亡和死亡,還有死亡。現在馬修不在這裏,第三團全指望他了。他太明白這一點了。

「算了。」他命令自己:「去喝杯茶,然後休息一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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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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