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四 劫難之主

二百零四 劫難之主

「勞倫斯閣下?」

勞倫斯猛地直起身子,他敲擊茶桌的拳頭鬆開,顯示出他的憤怒與決心。他的眼睛閃爍著黑暗,看向拉斐爾。城主的臉龐如同用驚愕雕刻的大理石像,至少在那一瞬間,他確實是成了一尊無法思考的雕像。勞倫斯能察覺到他昔日的高貴在某一刻的恐懼中下意識化作獸性,抿露出了獠牙。不管他什麼時候會卸下偽裝,反正勞倫斯篤定他多半是活不到這場仗打完了。

忠誠不絕對?沒關係,這一切與勞倫斯毫無瓜葛。只要奧蘭多大公的援軍還在與聯軍周旋,他便不可能公然發起叛亂。至於康威家族就更不可能當出頭鳥了,不到萬不得已,那個貪婪的老頭絕不會把所有籌碼都推到賭桌上。

拉斐爾以為勞倫斯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哪怕下一秒就要拔劍砍人也不奇怪,但他只是右手握拳,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氣。

「是我失態了,拉斐爾閣下。」勞倫斯擠出一絲苦笑,好像他真的急得像只上躥下跳的猴子,卻又對眼下的困境無可奈何。「敵人的姦細已經滲透了內城,然而,我卻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着…」

他無力的告解讓拉斐爾感到一絲滿足。不論猩紅大公如何青睞他,他到底是個沒什麼閱歷的年輕人——衝動,盲目,頭腦簡單的令人作嘔。現在想來,拉斐爾認為勞倫斯一直都在強撐門面,不論是從哪方面來說,實際上他也只是個鍍了層金粉的平凡神龕:權貴們不惜微薄的身家也要呈上一份貢品,以討好未來的西境之主,安撫那位目無下塵的猩紅大公。奉獻金燦燦的硬幣和華貴的小玩意就像一種自欺欺人的表演,就好像這些東西真的能阻止天罰降臨到他們頭上似的。

勞倫斯當然沒提,之所以敵人的姦細能這麼快混進內城,其中最大的原因肯定是三大家族和貴族階級的治理不力,才致使守備森嚴的堡壘淪為了傳播惡疾的溫床。雖然他們暫時還並未因此付出代價。但首先,勞倫斯得裝作對他們愚蠢的小動作一無所知。

「您不必過份自責,勞倫斯閣下。」拉斐爾不動聲色地說道:「敵人的姦細就像害蟲一樣難尋,即使抓住幾隻,短時間內也無法根除。您何不談談尊敬的猩紅大公帶來了何種指示?」

「他指示我們得奪回街壘。」勞倫斯仰望着陰雲密佈的天空,滿臉悵然。這可不是猩紅大公的指示,而是他本人的即興表演。

「啊…」拉斐爾故作為難地抿了抿嘴,「恐怕奧蘭多閣下並不清楚這裏的狀況。他的驕傲…我們都能理解,但如果我們不學會彎曲它,那總有一天它會折斷的。」

「他的智慧無與倫比!」勞倫斯咆哮著,起身走向窗邊,緊握的拳頭猛然砸向一個花瓶,碎片散落如雨。在密室外小聲商議的貴族們聽到了聲音,紛紛頓首,口不成言。

通過窗戶向外望去,無限風光盡收眼底——城牆層巒如山,山中煙霞如炬。彼時,艾瑟爾的內城牆上還沒有多少士兵,只有旗幟和落灰的器械,惡魔點燃的戰火早已熄滅,人類卻點燃了更龐大的疆域。

「他之所圖無限,你怎敢質疑他的命令?」勞倫斯吐了口唾沫,試着展示自己的粗魯蠻橫。

拉斐爾沒有作答,他甚至沒有對周圍的環境多看一眼;他目視前方,面色如鐵。這象徵他對猩紅大公的崇拜。勞倫斯的滔天怒火源頭為何,他心裏很清楚,現在這個年輕人只是在借命令宣洩怒火。

「罷了,我也清楚現在沒有足夠的兵力。

」勞倫斯頹喪地坐了回去,「不過命令就是命令,所以我打算讓您和貝利尼領軍,與我麾下的軍團從兩個截然不同的角度接近外圍廣場,再由廣場轉移到廢墟里,盡量以巷戰形式與敵人戰鬥,這樣就能最大程度彌補人數劣勢。我的親衛隊也會被派去執行反攻任務,您意下如何?」

「那誰來保證您的安全呢?」拉斐爾補充道:「您是制定戰略的專家,我自然不會反對您的意見。但問題是,組織生產、維持日常防務已經讓我們的兵力捉襟見肘了,而現在我們還得提防敵人的姦細…」

「沒辦法,只能賭我們的戰士能順利奪回街壘。這就是為什麼奧蘭多大公讓我們這麼做,假如我們一直龜縮在內城,情況只會越來越糟。您是艾瑟爾的城主,閣下,我需要您的支持。」

空氣中有着成千上萬種氣味:來自桌椅和人類情緒的,來自香料的,來自絲綢與華服的。對於一個像拉斐爾這樣感官敏銳的人來說,那股淡淡的無助味道是騙不了人的——勞倫斯的臉長而深邃,他的鬍子剪得很短,冰冷的瞳孔里充滿了不成熟的算計。拉斐爾在一瞬間做出了判斷,然後把他那不友好的結論藏在大腦里。當他開口回答時,他的聲音比勞倫斯預想的更低沉一些。

「那是自然,閣下。作為猩紅大公的臣子,我必會全力支持您,但至於其他事…我很難保證什麼。」

「你是在嘲笑我嗎?」

「不敢,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您最好不要忘記,在如今的條件下,任何信誓旦旦的承諾都是空洞而飄渺的。」

「你的邏輯還是一如既往得無懈可擊,拉斐爾閣下。這就是我為何不先找康威家族和貝利尼商議的原因,因為我需要一個立場堅定的盟友,才能在與他們交涉時保有話語權。」

他似乎認為他遇到的每個人都是背信棄義的,就像他們對他也是這樣認為的一樣。也許這就是貴族生活的一部分,但拉斐爾馬上就意識到他別無選擇。人們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勾心鬥角,在混亂的環境中,購買忠誠是一種高風險,且無法保證收益的行為。

他為什麼會這麼說?猩紅大公掌握的財富與權力是大多數貴族做夢也想不到的。為什麼他不承諾會分享猩紅大公的遺產,這樣說服我不是更容易嗎?也許他覺得我不是為了財富或權力而效忠。可能勞倫斯不清楚,即使是貝利尼這種相對務實的人,對權力的渴望也能產生巨大的影響。

他的幕僚呢?他的朋友們有多值得信賴?作為一個有許多秘密的人,拉斐爾並不是很願意教導勞倫斯該如何弄權。比起弄權者,他更適合當個只知道打仗的戰士。勞倫斯看起來很簡單,但老康威說過,也許和猩紅大公比勞倫斯的確有某些缺陷,但言談舉止絕不是他的缺陷之一。拉斐爾強迫自己放鬆,他不想評價勞倫斯身邊的朋友,他只是感到不安,因為常年面對宮廷陰謀,他隱約察覺到了某個問題。此時此刻,勞倫斯孤身一人,無知而脆弱,但他不確定勞倫斯是不是在偽裝。拉斐爾只想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知道什麼是必要的,勞倫斯幼稚的試探對他來說是一次把答案擺在面前的考驗。

做出決定讓拉斐爾感覺好多了,他意識到自從圍城戰開始后,他必須時刻打起精神應對勞倫斯。現在也許可以…

「大人,梅菲斯托閣下求見。他說有很重要的事,我該讓他進來嗎?」

「那我先告辭了。」

拉斐爾剛要起身,勞倫斯就示意他坐下。

「您是我的盟友,沒有迴避的必要。」勞倫斯微笑着,沖門外喊道:「讓他進來吧。」

在梅菲斯托到來之前,拉斐爾保持着他的思想紋絲不動。他意識到搬出傳奇法師可能是勞倫斯在施壓,但他沒有犯錯——他在沉默中沒有露出破綻,任憑勞倫斯在深呼吸中咀嚼着他的一舉一動。

傳奇法師推開了門,待護衛退出房間時給勞倫斯遞上一個無奈的苦笑。

「請坐,我的首席顧問。想喝點什麼?茶,還是…」

「事實上,勞倫斯閣下。」梅菲斯托站在原地,面帶歉意,「抱歉,我是來道別的。」

拉斐爾的臉不自然地抽了一下,他故作鎮定地抿了口茶。

「我收到了高等魔法委員會的最後通牒,如果我不離開西境,就會被…」

「我不會讓您為難的。」勞倫斯嘆了口氣,半開玩笑地說:「希望以後你能念在友誼的份上,給我留個全屍。」

「不,我可以保證,不論如何,我都不會為教會打仗的。但您要小心,秘法之地已經成了教會的盟友,他們會派千星團來攻克艾瑟爾。而我能做的,也僅僅是為這座宮殿佈置一些防護法術。抱歉,領主大人,我…」

哪怕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勞倫斯依然打了個寒顫。千星團…秘法之地最強大的軍團,即使他們已經幾百年都未在戰場上露面,古老文獻上記載的恐怖傳說依然讓他們的大名如雷貫耳。聽到這個名字,拉斐爾的全身都被恐懼支配了,一股寒意順着脊樑直入腦髓,連茶杯落地,滾燙的茶湯濺到腳上他都毫無知覺。

「沒關係,好歹我知道自己不會死在你手上了。」勞倫斯無力地笑笑,像個死期將至的囚徒一樣垂下了頭。「去吧,傳奇大師,你不欠我什麼。」

「那麼,以後請您自己保重。」

那個時代結束了。

拉斐爾一直在飄忽不定,猶豫不決,現在他已經認清了現實。那個時代結束了,那個由奧蘭多撐起整個蘭斯驕傲的時代,那個由血統與親緣關係決定命運的時代,結束了。

他有點懷念那個時代。

「閣下,我先去轉達作戰指令了。」拉斐爾起身離去,腳步匆忙。「如果您有任何事,請隨時通知我。」

離開時,拉斐爾聞到了不一樣的味道。他敢打賭,不管什麼情境下,絕望的味道都是一致的——灰塵、蠟燭、焚香、潮濕、寒冷,即使是小小的密室也能讓人有這種感覺。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重量,那是責任的壓力。當拉斐爾還在那裏時,他有時真的以為某個藏在暗處的怪物正注視着他。

是的,沒有任何人庇佑着他們。如果可以活下去,拉斐爾不介意用來之不易的金錢與權力去購買教廷的寬恕。他會一直為奧菲莉亞唱讚美詩直到死去。

在這點上,勞倫斯確實很喜歡上等人的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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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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