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四時好(三)

第一百三十章 四時好(三)

第一百三十章四時好(三)

倪素早就已經做好準備了。

從那晚洞房花燭開始,從那首留在食單附頁上的《少年游》開始,她要與一個永遠不能長相守的人互許一生。

與他相愛,然後看着他走。

她已經做好準備,三餐粥飯,一部醫書,就作為她餘生的全部意義,少一些難過,少一些蹉跎。

她自認,她可以做得到。

如果此刻,沒有下雪的話。

金鈴聲聲,寒霧茫茫,她方才燒掉的寒衣又乾淨整潔地穿在那個人的身上,他的髮髻間是一根白玉竹節簪。

而她不著外衫,披散長發,甚至沒有穿鞋襪,整間院子裏的燈籠被吹熄大半,她面前的銅盆里火星子也隨風而飛揚。

「阿喜。」

他的聲音落來,冷得像浸過雪,一剎那,逼得她眼眶濕潤。

冷與暖的相觸,兩人俱是渾身一顫。

若不是那雙獸目,那張臉,便是倪素曾在雀縣大鐘寺的柏子林中,所遇見的那位老法師的臉。

「請土伯解惑。」

「凡人的香火供奉,是你的立身之本,而你靖安軍三萬英魂亦滯留輪迴地,為你求一個重返陽世之機,可你血肉之軀已失,若不入九天,便不能重塑星宿之身。」

濃雲如瓷,整個雲京城檐下的燈盞不約而同地飛出絲縷的光芒,在無數人的目光注視下在雲層里鋪陳,好似金繕修補后留下的金色裂紋。

如果這是夢也好,至少在夢裏還能相見,至少倪素還能親眼看見他穿着這身衣裳站在她的面前。

「你不是走了嗎?」

「你過來。」

徐鶴雪倏爾頓住,不再動了。

徐鶴雪聽見她的聲音,才順從地抬步朝她走近,銅盆里的火光熄滅了,風裏有草木灰的味道。

「但世間道法千變萬化,你欲為人,而人亦為你,如今幽都寶塔中三萬冤魂的怨戾已解,你本該魂歸九天,卻又身處於此,你心中可有疑?」

天邊驚雷陣陣,紫電金光交織。

徐鶴雪其實也並不清楚當下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見她的眼淚收不住,他便立時用指腹去抹。

那是幽都土伯。

「我不求天上三百年,只求此間,哪怕飛鴻雪泥。」

瑩塵點滴飛浮,細碎的光影在倪素的眼前晃來晃去,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你打我一下。」

徐鶴雪抬手,風雪灌了滿袖,他俯身作揖,「請幽都,請上蒼,成全於我。」

倪素仰著臉,「你不是……不會再回來了嗎?」

他說。

「阿喜,你別哭。」

天邊濃雲密佈,飛揚的大雪使得外面的街市變得尤為熱鬧,無數人衝出家門,攜家帶口,仰望這場四月雪。

他亦不敢置信,此刻他竟身處人間。

可是風很冷,雪粒子砸在她的衣襟,融在她的皮膚上,她又覺得自己無比清醒,牽起他的手,雖然還是冷,卻沒有想像中那樣冷得刺骨。

徐鶴雪站着沒動,「阿喜,你打我吧。」

倪素髮現他周身有細如絲縷的淺金色流光時而閃動,如同他衣袂間的暗紋綉痕,卻如水一般脈脈流動。

倪素看見土伯那雙獸目逐漸變換為人的一雙眼睛,他和藹的目光落來她的身上,「倪素,你們二人之間的緣法,是我親手所鑄,先有你兄長一事,我才以你為契機,成玉節將軍還魂之機,你可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

他的面容分明是人,五官卻兼具獸的兇相,金剛怒目,但甫一開口,嗓音卻渾厚慈和,「苦其志,而成道,此話並不是說若要成道,則必要受盡劫難,而是說,受盡劫難卻依舊不改其志之人,可得道也。」

「我……」

倪素後知後覺,聲線發顫。

怎麼也抹不完,他的指腹一遍遍地擦着她臉頰的皮膚,她原本凍得蒼白的臉,被他擦得浮出薄薄的紅。

紫霧瀰漫,一道身影伴隨幽冷的光影凝聚在檐上,他身着赤色甲衣,金石為飾,肩披祥雲,而腰佩綬帶,衣袂獵獵欲飛,頭戴獸冠,獸目人面,鬍鬚白而卷。

他走近一步,她卻後退一步。

天上異象叢生,倪素隱約聽見外面人的驚呼。

「三百年的星宿之身,三百年的逍遙極樂,你當真捨得?」

他在階下站定。

徐鶴雪道。

「你已具神性,蒼穹繁星才是你的歸宿,然而凡人為你招魂,為你點燈,是他們在留你。」

「我不敢忘。」

「玉節將軍,你生前身具不世功業,負冤而死,卻無怨恨,所以得飛升道,但也恰是你的不怨恨,讓你執意留在幽都,渡三萬冤魂成他們的道,雖神魂俱滅而無悔矣。」

幽都土伯的身影在紫霧裏若隱若現,他一笑,竟也有幾分慈眉善目,「玉節將軍,雖不入九天,你亦得道。」

「我寧願不為星宿,哪怕身化長風,亦要在吾妻身側。」

倪素牽起徐鶴雪的手,她仰著臉,冰涼的雪粒子輕拂她的面頰,「我願供奉土伯大人一生!」

烏雲里鋪陳的淺金裂紋,是萬家燈火招引玉節將軍返還故居的路。

霎時雷聲止,紫霧散,漫天雪落,沙沙作響。

房中明燭,照着素紗屏風上歪歪扭扭的囍字,倪素凍僵的雙足踩在他的膝上,看着他低頭挽起她的褲腳。

直到雙足被他放進熱水裏,她一個激靈,那種熱意密密匝匝地順着她的皮膚,筋骨上涌,她才從恍惚中回神,「徐子凌。」

「嗯。」

他輕聲應。

「徐子凌。」

她只知道念這個名字。

徐鶴雪抬起頭,她的眼皮紅紅的,此刻在滿室燭火間,他認真地打量她,「阿喜,你瘦了許多。」

泡過熱水的腳暖了起來,倪素被他裹進被子裏,卻硬要掀開被角,「你來。」

「你會冷。」

徐鶴雪說着,見她的眼睛裏淚意濕潤,他又什麼都顧不上,只知道順從於她,聽她的話,脫下外袍,取下玉簪,躺進她的被窩。

「冷一點好,」

倪素趴在他的懷裏,「這樣我會清醒很多。」

「無論這個世上的人怎麼看待你,天道始終知曉你的清白,你本可以去天上做星星的,留在我身邊,就只能做冷冰冰的鬼魅,你真的不後悔嗎?」

「不悔,」

徐鶴雪其實也很想抱她,聽見她哽咽的聲音,他攬着她的雙臂就不由收緊,「阿喜,我寧願依附於你。」

「雖無血肉之軀,我亦有這樣的奢望,若能在你身邊,伴你長久,無論我是什麼,我都心滿意足。」

「不要將自己放得那麼低,」

倪素在他懷中抬起頭,「小進士將軍,我不嫌你冷,也不怕你是鬼魅,記得我與你說過什麼嗎?我可以養你很久。」

「那我能做些什麼?」

徐鶴雪溫聲。

「你要幫我寫病案,給我做飯吃,給霜戈和小棗洗澡喂草料,陪我踏青放紙鳶……總之,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好,我做。」

他說。

夜雪沙沙,倪素再是不肯閉眼,她亦在這個冰冷的懷抱中昏昏欲睡,在夢中,她置身冰天雪地,又很快,冰消雪融,春暖花開。

「徐子凌。」

她在睡夢中喃喃。

「嗯。」

有人在夢外應她。

「我真的很想你。」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

徐鶴雪將她抱在懷中,瑩塵幽幽浮浮,而他低首,輕吻了一下她的髮鬢。

東方既白,殘蠟燒盡。

青穹推門出來,只見連廊欄桿上堆砌著幾簇冰雪,他着實愣了一下,再看庭院裏到處都是濕潤的。

他聽見灶房裏有動靜,便立即走過去,「倪姑娘,你身上的傷還沒有好,不要動這些鍋灶,你若是餓了,我這就去街上買……」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灶房裏的人穿着雪白的衣袍,衣袖被挽起,露出來蒼白的腕骨,灶口裏火燒得正旺,鍋中煮的粥咕嘟冒泡,熱煙上浮,他回過頭來,那樣一副清冷的眉眼。

「……徐將軍?!」

青穹眼眶驟紅。

倪素是被渾身的暖意給驚醒的,她一下坐起身,身邊什麼人也沒有,她立時掀開帳子,顧不得鞋襪,推門出去。

濕冷的風迎面而來,明凈的天光灑滿庭院。

對面的檐廊底下,衣襟朱紅而袍衫雪白的年輕男人坐在那裏,手中剝著金黃的枇杷,青穹就蹲在他面前,「徐將軍徐將軍,我總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您是真的吧?」

「我昨兒晚上睡得太沉了,您到底是怎麼回來的?」

青穹念念叨叨,說個沒完。

「你們招我回來的。」

「我們?」

「嗯,你們。」

徐鶴雪聽見開門的聲音,他抬起頭來,對面的女子披散著烏黑的長發,只著一身素凈的衫裙,弱柳扶風。

她面容消瘦,眼皮紅腫,那雙驚慌的眼在看見他的那一刻,才逐漸地沉靜下來。

「因為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我才有幸復歸。」

明亮的天光底下,他剔透如露的眸子裏隱含一分極淺的笑意。

倪素看着他,他依舊是鬼魅,

被日光一照,像堆砌的冰雪。

可是他也變得不一樣了。

而今,萬家燈火為他而照,這世上所有知曉他清白的人,都是他的招魂者。

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下落,撞著檐瓦發出清脆的聲響。

徐鶴雪朝她招手,「倪阿喜,過來吃枇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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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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