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心

寒心

崔嫣見他稍有猶疑,想來他可能根本不在乎這種傷,他們本來就不算是太親近的關係,便鬆開道:「白璧微瑕,也是憾事。」

就算挑一截冷冰冰的木頭來站崗,她也喜歡賞心悅目些的。

李憫想起李慎,他背後有一道長而恐怖的傷疤,微微鼓起,已經有兩三個年頭,她照樣不嫌棄。

「給事中還有什麼事要稟么?」

崔嫣預備上輦,卻見李憫似乎還有話對她說,微微有些不耐煩:「無事便退下。」

她今日妝扮華麗,盛怒之下,艷光逼人,即便李憫與她並非頭一次見面的少年男女,細看時也有片刻失神。

「娘娘前日所賜御廚,臣還未來得及謝恩。」

崔嫣以為李慎或許有什麼話遞給她,然而李憫謝了恩就再沒半句話與她講。

她之前顧慮著皇帝的顏面,就是他送情人之間的小禮物求和,也不許李慎這樣做,要端正他對皇帝的態度,但她也不是沒有示好的舉動,如今再去主動問也矜持,見李憫再無他話,冷冷道:「我當是什麼,原為這事,給事中何必這樣生疏客氣。」

許遠毅見太后這話似乎有些陰陽怪氣,他雖比李憫年輕許多,卻是經歷過男女之事的,等太后的儀仗漸遠,悄聲道:「您同太后鬧了不痛快?」

他雖然與李慎關係更好,但效忠的仍然是太后,君臣在同僚上下級之前,崔太后這些時日與李憫親近些許,他一邊小心瞞着李慎,省得殃及自身,一方面也向李憫有意無意示好,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雖然說這位暫時的宿衛監不似李慎那樣容易討好接近,但是性情卻比李慎溫和許多,他的高傲從不在面上,雖然總走不入他心門,但同這樣一個人交往並不是什麼難堪事。

「太后待您熱絡,您也該投桃報李些,」許遠毅小心翼翼地獻計獻策,「娘娘身份尊貴,賞賜您什麼,必然盼著您喜不自勝,不說頓首涕泣,也該稍有動容。」

他稍有些嘆息,以色事人者,光有一副皮囊也是不夠的,還需要有一顆善於揣摩上意的心:「您總是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常言說得好,後來者居上,可常言也說花無百日紅,一張一弛方是男女相處之道,總是端著,遲早太后也有膩的一日。」

以上位者的眼光評判挑選李氏兩個兄弟,雖說各有千秋,但如果他是太后,享受夠了追求人的樂趣,仍然會喜歡更能討好人的那一個去。

李憫蹙眉,許遠毅不能上朝,對朝中事情一無所知,反倒生出許多不實的猜測,言簡意賅道:「胡尚書上奏,請求陛下追尊生母為太后。」

許遠毅倒吸一口涼氣,崔太后對后位十分看重,難怪要生氣,他壓低聲音道:「那依您看,陛下會答應么?」

皇帝與太后一向是母慈子孝,可皇帝的孝順怕是也不會對着崔嫣一個人,李憫道:「聖心如何,也不是你我能夠揣摩的。」

許遠毅看了看他,頗有些懷疑:「您既然知曉,這時候難道不應該寬慰娘娘一些,省得娘娘與陛下不睦?」

李憫謝過他的好意提醒,卻不以為然,他畢竟效忠君主,這件事若無皇帝授意,胡尚書未必敢得罪崔家。

崔嫣即便對他有意,但這時候也未必願意見到他。

……

紫宸殿中,皇帝元朔正在批閱今日送來的奏疏,崔嫣盛怒,在他意料之中,但是沒想到會是這樣快。

即便明面上還政,但實際上她仍舊時刻關注朝中動向。

崔嫣進來時,已然知曉皇帝讓人寫了詔書,她心下惱怒不已,然而真等入內殿見到他時,卻未有什麼潑婦行徑。

元朔起身行禮,稍微有些忐忑,他是有些任性,或許是因為暗恨她移情別戀,也賭氣想要一而再再而三試探崔嫣的底線。

他那個視他若親子的母后,到底能為他容忍到什麼地步。

「母后平日少來紫宸殿,兒子都以為您自己享清福去,將我忘在這裏。」

這近乎撒嬌一般的親昵抱怨並未引得崔嫣開懷,她深吸一口氣,瞥了元朔一眼,徑直到上首坐下,教皇帝已經伸出的手尷尬落在半空。

好在內侍們上茶,元朔順手接過,送到崔嫣手邊:「兒子上次送給母后的藥膏,不知是否得用,若是效用不錯,兒子再為您熬一罐。」

「陛下原來還記得有我這樣一個母后,」崔嫣冷笑了一聲,「陛下的心意珍貴,我捨不得用,皇帝萬乘之尊,平日裏要忙的事情多,不必為我一個老婆子費心。」

這些吃穿用度上的關心她不是不受用,然而她在這個位置,想要獻殷勤的人數不勝數,這樣錦上添花的孝順有了固然好,但也不足以彌補心口那一刀。

她現在很有一種站起身揚手打他一巴掌的衝動,但望見皇帝與先帝相似的俊朗五官,這許多年母子情分,她還不想撕破臉。

元朔做了皇帝,她已經打不得了。

他要追尊自己的親生母親,是否也該等到她合上眼睛,可笑她以為這事是兩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皇帝卻如此迫不及待。

「母后這樣說,真是教兒子無地自容,」元朔的笑容漸淡,似乎誠懇問道:「是兒子哪裏做得不好,惹母後生氣了?」

「我怎麼敢生陛下的氣,」崔嫣起身看向他,目光咄咄,將人壓得喘不過氣來,「我且問你,追封王太妃,是你的主意,還是胡尚書阿諛奉承,鑽營媚上?」

她一貫很少發脾氣,但是認真惱怒起來,天然的壓制下,元朔也稍有退縮。

他抿了抿唇,斟酌道:「是胡尚書的意思,但兒子以為這正能彰顯我朝以孝治天下,這樣的事情也不值當母後生氣。」

崔嫣幾乎被他氣笑,她要是願意,何必裝聾作啞到今日,那盞皇帝遞來的茶她一口未動,緩緩道:「陛下說的是,便是我活着的時候瞧不見,等什麼時候閉了眼,這家國天下,還不是由着你的性子來!」

元朔從未見崔嫣這樣生氣過,垂眸道:「一個虛名而已,母后就這樣在意么?」

他也想教自己的親生母親有堂堂正正的名分,元朔對上|她的目光:「兒子以為,要是做皇帝連這樣一點權力都不能有,那倒還不如不做。」

崔嫣本來是要來訓斥他一番的,或許皇帝會收回成命,又或者她出了這口氣,元朔請罪的姿態恭順,她也就勉強忍了,教人重新修葺王氏的墓,只是不許她與先帝合葬。

但是她忽然覺得很不值當。

皇帝就是鐵了心教她不痛快,覺得她是個惡人,妨礙到他孝順自己的親生母親,只不過從前必須要忍,現在卻終於露出自己真實想法罷了。

「朔兒,」她緩緩開口,教人覺得無端的冷,「你真是好得很。」

長信宮的婢女守在外面,不敢瞧著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母子吵架,紫玉本來擔心太后是否要動手打聖上,結果沒想到,崔嫣從紫宸殿出來得這樣快。

「娘娘……」

她欲言又止,旁邊的紫蘇卻為崔嫣不平:「娘娘,您就眼睜睜看着陛下抬舉王氏不成?」

崔嫣自嘲一笑,皇帝教她這樣不痛快,她何妨做一回惡人?

「陛下願意發詔書,就教他發去好了,」她搭了紫蘇的手,向外走去時毫不留戀,語氣卻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輕快嘲弄,「我倒要瞧瞧,他的御詔同廢紙有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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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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