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時(九)

不醒時(九)

擇定了名字,落後琴太太吩咐陳阿嫂將元崇領進屋來。陳阿嫂是新買來的奶母,三十齣頭的年紀,元崇四歲,也不要她餵奶了,只要她照顧飲食起居。

元崇換了身黑紗紅裏子的圓領袍,圓圓的腦袋扎著幅巾,聽奶母的話先向大老爺與琴太太磕頭,喊「祖父祖母」。

大老爺還是「嗯嗯嗯」地傻笑,又淌了一地的唾沫。琴太太瞥他一眼,兩彎月眉間藏不住的一種厭嫌,欠身將他膝上紅紙包的五十兩銀子遞給奶母。

接着又跪眾人,跪到霖橋跟前,他打着哈欠遞上兩個紅包,笑說:「往後給你哥哥做個伴,他比你大兩個月,你們在一處讀書認字,不可打架。」

說着拔座起來,等不得月貞道謝,先向琴太太拱手,「母親,我約了人談一宗買賣,這會得先走。」

琴太太不大肯信,在他身上掃兩眼,「哪裏的買賣?」

「就是往南京去的那批茶葉,今日同人家簽契。」

霖橋做買賣不差,腦子也精明,只是有些好耍沒正行。琴太太呷了口茶,嘆道:「生意上的事我不管你。只是你有沒有正經事,都一頭扎在什麼張家院李家院裏頭。談買賣就罷了,沒有買賣也是在行院裏頭鬼混。如今你正經當了家,也要給兒子侄子做出個樣子來。」

霖橋嘿嘿一笑,又打了個拱手,腰板彎得愈發低,「兒子曉得,今天真是有正經事,耽誤不得。下晌兒子辦完事就回家來。」

琴太太且嗔且笑,許他去了。人沒了影,她扭頭教訓起芸娘,「芸娘,你也該管管他,誰家奶奶跟你似的,家裏頭萬事不管諸事不問就罷了,自己的丈夫也不說兩句。我瞧他比上年冬天又瘦了些。」

芸娘也不分辨,只起身領了個,「是。」

過場走完,琴太太似乎一刻也不願在這裏多坐,起身道:「月貞,你領着崇哥與鶴年到那邊宅里拜禮。」

月貞才剛應下,琴太太已先一步走出屋去,眾人緊隨其後。月貞偷么回首,大老爺還在椅上傻笑,哼哼唧唧地不知是不是在留人。

橫豎他這大老爺是個廢人,在家並沒有半點威信,兒女妻妾,都不再拿他當回事。他是比雨關廂的老宅還陳舊的時代,曾經的輝煌猶如他黑洞似的嘴,他被光陰蠶食成了一具沒死的肉屍。

這廂隨同了疾往右面宅子裏去,進門便是風香零落,石樹天然。繞過前院洞門,裏頭是崎嶇園林,各房皆掩在這綠蔭密蓋的園子裏。

元崇起得太早,被擺弄了一上午,這會瞌睡得邁不開步子。月貞要彎腰抱他,卻給了疾先抱了起來,「大嫂,我來。」他掂在懷裏笑了笑,「這孩子有些沉,你可抱不動。」

「你小瞧我,我在家連水都擔得。」月貞不服氣,追上來半步。

提起章家,了疾因問:「什麼日子回門?」

「十三回門。太太許我在家住兩日,陪我娘說說話。」

「禮都預備好了么?」

「太太叫底下預備了。」

兩個人說着家常,在密幄翠蔭里穿梭。斑駁的光落下來,月貞好玩地伸手去接,幾個指端被照得粉嫩透亮,暖融融的。她把手握緊了撳在胸口,感到有一片溫暖竄入心肺。

她只怕他是十三后才回廟裏去,她先走了,反而是自己先白白錯失了幾日光陰。便問:「你什麼日子回廟裏去。」

了疾回首睨她,略略放慢步子,「我後日就走。」

月貞漸漸落後兩步,望着身前禪袍亂舞,在密匝無垠的翠蔭里,抓也抓不住。倏然急得她趕了兩步,「這麼快?霜太太也捨得放你?」

「廟裏還有事。十五寺里香客多,弟子們年輕,只怕忙不過來。崇兒睡著了。」

他喊著「崇兒」,將元崇的後腦勺撫了撫,示意她低聲。元崇肉嘟嘟的小臉伏在他肩上,睡夢裏舒服地咂了咂嘴。月貞在後頭瞧著,心內剎那膨得軟綿綿的。

她嗤笑了一聲,「你也才十九歲呢,還說人家年輕。」

「我是說他們入佛門晚。」

月貞知道,不過是尋個由頭嗔嗲一句。她踩在他的影子裏,盯着他的腳後跟。盯得太緊,他的腳也就一步一步踩進了她心裏。

不知道這是不是書里記載的男歡女愛,但她的心的確前所未有地脹滿起來。

路上撞見幾個下人行禮,說霜太太正在屋裏等著呢。月貞愈發將步子放緩,希望這條曲折的花磚路走不完。

了疾以為她是走得累了,並不催促,一再放緩了腳步將就她。他抱着她的孩兒,其實也不是她的,是命運強硬地塞給她的。

這世上到處是無可奈何的人,他大概是可憐這孩子,也可憐她,一副泠然的嗓子不由得化得如水溫柔,「大嫂,你在家裏要是遇見什麼為難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打發人往小慈悲寺給我傳個話。」

月貞心一跳,想笑不能笑地抿著唇。在腦子搜尋一圈,總算又尋到椿正經事與他搭話,「我們大老爺是為什麼病成那樣子?聽說頭前幾年還是好好的。」

不想了疾正了正色,斜睨她一眼,「往後你在家裏只顧好自己,不與你相干的事別去探聽。」

「一家人,這與我也不相干?」

了疾給她噎了一句,只好說:「人年紀大了就要生病,平常的事。大伯已經快六十的人了。」

「琴太太還不到四十,他們年紀差得蠻多。」

「姨媽是後頭填房嫁來的。」

日頭毒辣起來了,影子變了方向,了疾繞到她另一邊走着,將她籠在自己的斜影裏頭。

未幾踅至霜太太房裏,還在廊廡底下,就見巧蘭急不可耐地迎將出來,儼然是在霜太太眼皮子底下立久了,逮著個空子鑽。

到門上瞧見了疾抱着元崇,心眼一動,想着機靈地討個霜太太的好,便打趣,「鶴年抱着這孩子,就跟當爹的似的,不像個和尚!」

誰知一扭頭,霜太太在榻上板著面孔,眉頭緊皺,斜吊著眼瞅她一下,哪裏都是嫌棄,「你不會講話就不要講!這種玩笑也開得?叔叔嫂嫂,傳出去成什麼體統?」

巧蘭不得趣,立時垂下腦袋,顫巍巍地走到榻側立着。

月貞暗睇了疾一眼,他臉色也有些冷淡,不知是為叔叔嫂嫂的玩笑,還是為拿他出家人打這種趣。

他將元崇放到地上,走近罩屏內問:「緇大哥呢?」

巧蘭待要答,瞥見霜太太的臉,又將微張的嘴緊閉起來。仍是霜太太答:「他領着你那嫂子的娘家兄弟去福遠橋頭錢莊安.插去了,說話就回來。」

說着,她問了名字的事,欠身向罩屏外頭拍拍手,「崇哥,崇哥,過來,到姨奶奶這裏來。」

元崇剛睡醒,還有些迷糊地貼在月貞身邊。月貞拉着他上前,叫他磕頭。霜太太一高興,賞了幾個紅包。巧蘭也封了兩個紅包,一個包十兩銀子。

日近正午,蟬聲洶洶,幾人說了回話,霜太太雖有些瞧不上月貞,該有的禮一樣不缺,吩咐媽媽張羅席面,留月貞母子在這頭用飯。

恰好緇宣回來,抹著汗進屋,將泥金扇擱在几上要涼茶吃。見元崇在膝下磕頭,抱起來掂了掂,「去與你哥哥玩耍好不好?」

說着叫丫頭傳了兒子奶母來,領着元崇出去園中耍子。

霜太太問他:「那蔣文興安插好了?」

「好了。」緇宣遲盡半盅茶,細細回話:「將他放在福遠橋頭錢莊里做個賬房,暫且只在櫃枱後頭打算盤,現銀和票子一概不要他過手。我使人在外院收拾出一間……」

霜太太揚揚紈扇,截住他的話,「他的住處我與你姨媽商議了,叫他住那邊宅子裏。霖哥的兒子與元崇同歲,兩個正是年幼好耍的時候,學什麼也正經學不好,不必正經請先生。你姨媽的意思,這蔣文興不是念過幾年書?就叫他住在那頭,得空教你兩個侄兒認幾個字。」

緇宣把雙手在膝上蜷了一下,點頭笑應,「正好,正好。」

這兩個「正好」似乎隱藏着些不能給人知道的打算,巧蘭暗中睇他一眼,乜兮兮笑了下。誰也沒察覺。

太陽底下藏的齷齪心事太多,說也說不盡。單說那嫂子家的兄弟蔣文興搬到左邊宅里那日,適逢一場陰雨。

這蔣文興雖是外親,卻十分有眼力,為渠大爺麻期,只穿一件黛藍直身,扎著黑儒巾,既尊禮,又得體,斯斯文文跟在緇宣後頭進來這邊宅里。

緇宣身後跟着小廝撐著傘,他略等一步,向文興招手,「文兄弟,這邊特意給你收拾出了一間上房,往後吃喝都在這宅里。只是要你得空時教兩個侄子認得些字。也不必你怎樣費心,他們年紀小,不過是玩。」

蔣文興生得相貌堂堂,一雙婑媠眼如煙如霧,在雨幕里擴散出一縷陰鷙的柔美。

也有個小廝給他撐傘,他在那傘下,高高的骨頭略縮著,抱着個包袱皮笑着頷首,「緇大哥放心,我打算好了,下晌鋪子裏回來就帶着兩個侄兒,也算盡我的一份心。也不好叫兩邊太太白照拂不是?」

緇宣還在等他,待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文兄弟不要客氣,都是一家子親戚。鋪子裏你先學着,等上了手,我自然另有打算。銀錢上的事情,終歸是自家人放心些。」

蔣文興將這話在心內嚼了嚼,忙打拱陪笑,「多謝緇大哥,多謝緇大哥。」

包袱皮眼瞧要掉下去,給他撐傘的小廝一手接住,「小的替文四爺拿着。」

說是說一家子親戚,可這關係也繞得太遠,終歸不牢靠。蔣文興跟來錢塘時還有幾分擔憂,不過幾日,差事也謀定了,爺們小廝又都這樣客氣照拂。叫他有些受寵若驚,一再謝緇宣。

緇宣還是那句話,「不要客氣不要客氣,許多事我還要請你文兄弟幫忙哩。」

蔣文興只當是說鋪子裏的事,不覺提起股大展宏圖的精神氣來。一路談談笑笑,往琴太太屋裏去,陰翳的細雨中,縈繞一縷年輕人的壯志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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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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