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情緒調節器

無邊無際的世界，白色的雲翻滾，藍色的天高懸。

千年前的地球，據說每一天都是這副模樣。

這不是夢，只是羅一諾習以為常地在自己的記憶體中回放的畫面，畢竟對於機器來說，他們只要不被破壞，錄下的影像可以重複播放。

羅一諾在錄像中，跟着一個孩子，爬上了高高的山坡。

小孩的眼睛看着天空，而自己的眼睛看着他。

一般情況下，錄像會按照順序播發。但是也許是因為最近被人扯來扯去，他的機體變得不穩定，畫面突然一跳。

毫無徵兆。

沒有了小孩，也沒有千年前的天空。

羅一諾獨自一人邁上了沒有盡頭的道路。

萬千星辰，數不盡的機器，堆砌成他降落的星球。

時間一到，羅一諾就睜開了眼睛，停下了腦海中的錄像。

他睡在地下室的床上，周圍都是冰冷的金屬。在他睜開眼睛的瞬間，阿咘就來到了他的身邊。雖然沒有必要，但羅一諾還是按照人類的行為模式，準備自己一天的清晨。

在他自己的觀念中，他模仿人類可以說毫無缺陷。

換好衣服后，阿咘順着他的腳爬上了他的肩膀，在上面坐好。

羅一諾一走出地下室，就發現了睡在一樓床上的人。

一個人。

羅一諾忍不住多看盛凜兩眼，就像人類出門前看一眼自己的寵物狗一樣。

隨後，他走到門口，準備出門。

「你去哪裏？」盛凜的聲音響起。

羅一諾回頭，發現盛凜翻身側躺着，睜開眼睛看着自己。

「工作。」羅一諾推了一下眼鏡，告訴他，「我除了是政府的科學顧問，還需要去幫別人修理機器賺錢。」

「哦。」盛凜隨意答了一聲，他並不了解這個古怪的科學家。自己住進來，一是因為羅一諾確實無害，二是自己不急着做什麼，只想要找個安全的落腳點休息一下。

羅一諾看向盛凜的眼神，半分無奈半分嫌棄，說：「我不工作，怎麼養得起你們一群東西啊。」

原本打算翻身回籠覺的盛凜：「……」

看來他昨天給這個科學家展示自己擁有地球的所有權，還不能讓他明白自己是個有錢人。

「你睡吧。」羅一諾說這句話的時候，毫無情緒波動。

盛凜：「……」

但是他覺得自己再睡下去，似乎就十惡不赦了。

思前想後，盛凜最後決定和羅一諾一起出門。

盛凜換上羅一諾的衣服，幸好羅一諾平常穿的衣服就是寬鬆型的，否則他絕對套不進去，但是衣服可以穿上，褲子卻……

「有點短。」

羅一諾聽到盛凜隱含揶揄意味的話，也沒有生氣，只是找了一條更加寬鬆的褲子給他。

兩人就這樣，一大早出門。

地球現在的佈局，越中心的地方越有錢，越高科技化。

而羅一諾住的地方，算是在偏僻的邊緣地區。這裏還是一些生產公司的金屬廢品處理地，除了羅一諾，周圍沒有人。因為過於邊緣，居住人數只有1，所以這裏沒有設置交通點。而羅一諾本身就是機器，當然也不需要購買代步工具。

綜合各種因素，盛凜跟着羅一諾出門，需要走過一條寂靜的道路。

幸好羅一諾的目的地就離自己的家不遠處，那邊算是半貧困區。雖說是半貧困區，但是只要收入不斷，足以過上不錯的生活。

他們來到的是一間普通的小洋房。

當羅一諾到的時候，一直蹲在門口等他的小孩子立刻興奮地跑了過去。

「羅一諾！」他想要撲上去。

看他的動作，阿咘立刻從羅一諾的肩膀上跳下去，然後一腳飛向小孩的臉。

都說了幾百次了！不要靠近他的主人！

「哇！抱到了！」小孩興奮地抱着跳進他懷裏的阿咘。

阿咘沉默。

「你怎麼老是不學乖呢？」羅一諾從他們的身邊走過，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這個小孩只是想要抱阿咘，但是如果他直接衝上去，喊著阿咘抱抱的話，阿咘只會坐在羅一諾的肩膀上，抓着羅一諾的頭髮，高傲地看着愚蠢的人類。但是每當有人意圖靠近羅一諾的時候，阿咘肯定是上前阻止這個人類的。鑒於阿咘本身的體積，以及自己並不擁有什麼技能，所以他只能用自己的身體去保護羅一諾。

「噗……噗……」阿咘可憐兮兮地看着羅一諾。

羅一諾毫無留戀地往前走。

「噗……」見主人一如往常冷酷無情，阿咘不由得將視線投向家裏新出現的寵物，想要求救。

盛凜的手握成拳頭，抵在嘴巴上，然後噗嗤一聲嘲笑。

阿咘：「……」

盛凜摸了一下阿咘的腦袋，然後跟上羅一諾的步伐，並沒有救它。

羅一諾站在洋房的門口，小孩立刻跟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站在羅一諾的身邊。

「你說你們家的家務型機械人出問題了，它在哪裏？」羅一諾是收到了這樣的信息，才過來的。

「在這裏哦。」小孩子連忙推開門，在前面帶路。

羅一諾和盛凜一起走進去。

一進去，盛凜看到了裏面的場景，出言不遜道：「那邊的男人是不是死了？」

自從人類有了機器代替他們處理很多雜事開始，人們似乎就喪失了部分的功能。

在家務機械人故障后，這個家亂七八糟，垃圾沒有收拾，放在桌面上食物半熟不熟。

這是一個混亂的家。

但是比起這些垃圾，更加顯眼的是，一整個人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男人。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無神地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什麼呢？無窮的白，或者是看不完的絕望。

「這是我的爸爸哦。」小孩很自然地介紹道，「沒有死，只是使用情緒調節器，情緒值太低了，有點沒有精神而已。」

羅一諾戴上手套，走到男人的面前，抓起他的手。

他有情緒調節器的調節師資格，所以系統准許他查看男人的情緒值。

人的情緒值，在沒有調節器的干預下，一般會在6的數值左右波動。

情緒調節器，其實是借用柯羅諾斯系統，控制人的喜怒哀樂的一種方式。人的情緒值越高，能感受到的感情就越濃郁，反之越低，人的感情就越容易清空。專家建議，人的情緒值最好維持在5到7的區域。

但是並非每個人在這個區域，就是最舒適的。感情淡薄的人，想要感受激昂的心情。容易亢奮的人，想要自己冷靜下來。因此，情緒調節器誕生。

這個時代，只要花錢，可以購買調節器往上調或者往下調你的情緒值，數值越高或者越低，需要的錢更多。畢竟，控制人的情緒，可是非常有價值的工作。

這是一個生活在地球，非常普通的家庭，按道理來說，應該沒有多少閑錢購買不算便宜的情緒調節器。

羅一諾一探，卻無言了。

「你爸爸什麼時候花錢買了新的調節器？我上一次來的時候，他購買的調節器只能調到4的數值。」那已經是偏低的數值了，那時候羅一諾就警告過他，最好儘快將數值調回6，人對於情緒的感知長時間偏低，只會閾值越來越低，「他的情緒調節器，現在的的數值是2，太低了。」

羅一諾放下男人的手，然後湊前去看他的眼睛。

男人的眼睛空洞無神，就和故障了的機器一樣。

「需要我強制調回他的數值嗎？」羅一諾問小孩。

小孩搖了搖頭，拒絕了羅一諾的提議，他說：「如果數值正常，爸爸就會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下來。」

他們在一年前，失去了這個家的母親。自那以後，他的父親就陷入了絕望，除了哭泣，似乎什麼都不想做。

然後，他和韋樹商量，想要將自己存的錢拿一半出來，買一個情緒調節器。

他說，他原本是想要存一筆錢，帶着他和媽媽離開地球，去更好的地方生活。既然媽媽不在了，錢就不需要那麼多了。他想要拿那筆錢，通過星球貿易網，買一個情降調節器。這樣，他就可以忘卻痛苦的感覺，再一次好好生活了。

韋樹說，好。

只要他的爸爸能暫時忘記痛苦，什麼都好。

得到了兒子的回答，父親抓住他的肩膀，反覆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他僅僅為了自己的情緒，就要花那麼多的錢。

但是韋樹覺得無所謂，只要他的爸爸可以忘卻痛苦，不再哭泣就可以了。

自從爸爸將情緒調到4的數值后，他確實可以正常地去工作了，只不過對韋樹也漸漸不上心。他似乎，忘記了這個家還有一個期盼自己的兒子了。

後來，沒有徵兆的日子裏，他又崩潰哭了起來。

這一次，他沒有再和兒子商量，將所有的錢都砸去買了更加高級，也更加昂貴的調節器。

韋樹不知道他這一次將情緒值調到了多少，只知道他的爸爸像個機械人一樣，工作、回家睡覺，連話的都不願意和他多說。

突然某一天，他連工作也不去了，只坐在沙發上發獃。

幸好他們還有一個家務型機械人。

機械人照顧韋樹，也照顧男人，將飯喂到他的嘴裏，才讓他活了下來。

只要能活下來……

只要心能平靜……

這樣，總有一天事情會變好的，痛苦不會是永恆的。

生活就這樣繼續，直到前天，他們家的機械人壞掉了。

家裏已經沒有錢了，無法更換新的機械人，所以韋樹嘗試做平常機械人的工作，以及照顧自己的爸爸。

可惜的是，不說他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這些年來，大部分人的人類被機器服侍，已經喪失了太多的能力，其中一樣，就是做家務。

在他的努力下，這個家一片狼藉，男人也因為無法進食，越來越虛弱。

男人應該餓得要死。

但就算是這樣，他也沒有肚子餓的感覺，沒有求生的慾望。

這就是情緒值太低，帶來的後果。

羅一諾聽完整個故事，沉默。

在這個已經能生產外表與人類無異的仿生人的年代，能區別人與仿生人的，除了人為設置的仿生人防偽功能，就只剩下，人是有感知的，而機器沒有。

當人選擇摒棄自己所有的感情，那麼，人究竟要怎麼樣去區分人和機器呢。

「就這樣吧，爸爸需要休息。」韋樹說，「羅一諾你只需要幫我修好帆牧里就好了。沒有帆牧里的照顧，爸爸似乎會死掉。錢的話，我沒有那麼多，可以分期給你嗎？我最近在找工作。」

「機械人呢？」羅一諾問。

「在這裏。」韋樹帶路，懷裏依舊緊抱阿咘。

阿咘現在乖巧地由他抱着。

盛凜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是如此絕望，又是如此不負責任。

羅一諾見到了躺在廚房的機械人，他蹲下去，然後打開機械人的控制面板。

「要多久才能修好呢？」韋樹也蹲下去，然後好奇地看着機械人。

「我真的很喜歡帆牧里，在小樹出生前，它就在這個家了，也是這個家重要的成員哦。」韋樹伸出手，戳了戳這一個傳統的舊機械人的金屬腦殼。

他的好幾個朋友家裏都有家務型仿生人，還說這種鐵皮機器早就過時了，但是對於韋樹來說，帆牧里不僅是一個機器，還是他的家人。

在媽媽去世，爸爸生病期間，是帆牧里一個人照顧全家人的。

是重要的家人。

羅一諾檢查了一遍，然後默默地將機器合上去。

韋樹期待地看着他。

羅一諾低下眼睛，輕聲說道：「對不起，修不好了，這個機器本身的款式就太老了，而且之前好幾次壞掉了也沒有修復好。加上這一次連續工作時間太長，沒有及時充電，核心已經完全毀掉了。核心一壞，智慧板和人格板等於報廢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他覺得自己很難和一個九歲的孩子，解釋機器的原理。

韋樹開口，道：「我知道，就像人死了一樣。」

話音落，一滴眼淚從空中降落，砸到了年老的機械人的眼睛上，然後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