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

第十二章

天氣愈發的冷，新陽灑落下來的光有種慘淡淡的涼意。清晨的街道角落都似鋪了霜，幽幽晶晶，清寒的風掃來，有些令人發冷。

土曜日。周末的第一天。

仙台博物館屬於公立機構，職員相當於地方公/務/員，由機構自行組織入職的要求和數量。朝九晚五，假期穩定。吃得飽，餓不死，可以清晰看到未來難有翻天覆地變化的生活模樣。

馬渕澪逐漸習慣了這樣修養心性的慢節奏，也已經準備好了試用期過後的正式考試。

她掌中正亮著谷歌地圖的頁面，提示著目的地到達。

在收到簡訊的時候，馬渕澪最近平穩的情緒難得掀起了一絲波瀾，她沒想到野崎梅太郎會約她在MaidLatte見面。

這個店名一聽就是女僕主題咖啡廳，該說真不愧是那個少女漫畫家嗎。

馬渕澪第一次來女僕咖啡廳，一隻手拽著棕色大衣的領口擋風，另一隻手沒有猶豫地推開了門。

叮鈴一聲清脆，站定在她面前的是面容姣好的女僕妹妹，見了客人便熟練地笑容盈盈，聲音甜美得能滲出蜜來，「歡迎回來~姐姐大人~」

還以為肯定是主人呢，真有趣。

馬渕澪回了個溫和的淡笑，「你好，我有約人，是個很高的男生，姓夢野。」

女僕小姐姐明亮的雙眼眨了眨，很快恍然大悟地揚起元氣笑容，壓在圍裙前的手往旁邊的空氣一劃，欠身道，「我知道了，姐姐大人請跟我這邊來哦~」

咖啡店內裝修比無主題的稍微可愛些，沒有很誇張的擺設。店員小姐姐們的制服是改良型女僕裝，細節設計精美而獨特。

就像走在馬渕澪面前的褐發女孩的袖子就是原宿風黑袖，她猜這是一種符合個性特質的巧妙設計。

野崎梅太郎挑選的是靠窗的座位，雙腿岔開著，坐著也能感受到他身高的傲然。他正面無表情地十指交叉，將手肘枕在桌面上，和冒著冷氣的芭菲大眼瞪小眼。

聽聞到聲響，野崎梅太郎抬起頭，修長的眼眸往方向一斜，冷漠而凌冽。他禮貌地頷首，「你好，馬渕老師。」

一如既往的平淡聲線，面容普通到難以惹人注目。如果把他的外在設定放在漫畫里，大概就是偶爾為純愛男主指點迷津的背景板工具人，認真、清醒、可靠，又構不成威脅。

可惜，這傢伙就是漫畫家本人。

這個反差讓馬渕澪一直對他很好奇，可能這也是今天她來赴約的一大原因。

另一個，就是她的確對野崎梅太郎的新故事有點興趣。

「夢野老師，芭菲要化了？」馬渕澪順勢坐了下來，抬手指了指剛剛被野崎梅太郎死魚眼瞪著的可憐水果芭菲。

多種味道的冰激凌球疊得高出玻璃杯很多，上邊插著不同口味的塗層棒，顏色鮮艷少女，最後再鋪一層淺色調為主的巧克力彩針。

室內打著熱氣，芭菲的邊緣肉眼可見地開始融化塌陷。

「已經拍過照了。」野崎梅太郎將手分開放在桌面上，反而遞了份菜單給馬渕澪，非常自然地問道，「馬渕老師覺得女僕咖啡廳的氛圍怎麼樣？」

這人，無時無刻不在工作狀態的嗎？

馬渕澪不動聲色地翻開，嘴上隨意答著，「我個人感覺這家店的氛圍恰好，不會過分媚宅，也不會沒有個性。」

她說著笑了笑，用視線示意了一下野崎，引導著他看向周圍的女僕小姐姐們，補充道，

「我聽說很多女僕咖啡廳都會給職員打造一個虛擬人設。這裡雖然看著普通，但其實每一個『女僕』在細節上都是不同的，這家店的老闆是個有情懷的人，可以當作學習素材。」

野崎梅太郎順著馬渕澪的提示仔細觀察了現場的女僕小姐姐們，發現她們雖然都盡職盡責地發散著陽光，但各有各的青澀和瑕疵，而就是這份不完美，顯得十分真實動人。

馬渕澪垂眸掃著菜單，撐著臉頰的手指慵懶地點了點皮膚，漫不經心，

「不過情懷歸情懷，經營的目的還是盈利。野崎老師，以前你的作品充滿了匠氣，最近的作品明明變得不再完美了，但人氣卻更高了，這是為什麼呢？」

野崎梅太郎很少遇到和他頻道一致得這麼迅速的人。

他一慣以觀察的眼光注視著周圍，腦迴路清奇得總讓人把他當成一個怪人，其實只是思維比較活躍，看問題的角度變化很快。

漫畫的人物、場景、故事和分鏡都要求他要不斷變幻視角，有時候他是上帝視角的創作者，有時候是劇中主角本人，有時候又是局外的旁觀路人。

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這一點，但馬渕澪很自然地就跟上了。在他發出疑問的那瞬間便代入了創作者視角，又在他恍悟后迅速地切換成了編輯的態度。

野崎梅太郎不自覺逐漸正襟危坐，他大概有點領悟到馬渕澪的意思了，「是代入感？」

「差不離。」

馬渕澪掀眸與人對視，「夢野老師上個作品有參考很多真人吧，人設上已經有靈氣了，就是劇情還是單薄，我覺得這才是你這次選擇和人合作腳本的原因？」

野崎梅太郎沒有否認，他雖然是少女漫畫家，女子力點的很高，但其實在感情上有點遲鈍，或者說他精通理論，偏偏個人的感知和共情能力很差。

對於馬渕澪這位犀利通透的金牌編輯，作為還在成長中的菜鳥漫畫家，野崎梅太郎保持著恭敬且謹慎的態度，一本正經道，

「機會難得，老師要不要先嘗試一下施了魔法的蛋包飯？」

察覺到野崎梅太郎態度微妙的變化，馬渕澪知道對方聽進去了，不由勾了勾唇。

她見過太多稀奇古怪的漫畫家，神態自然地順勢同意。

在方才引領著她過來的美少女端著食物過來時，野崎梅太郎凝視著她的制服風格，突然面無表情地開口，「原來如此，女僕小姐是小惡魔屬性的嗎？」

「哈？！」

褐發披肩的少女紅著臉倏忽站直身體，她懵逼的表情里含著一絲羞惱，但野崎梅太郎始終沒有情緒的冷淡表情很快澆滅了她的應激反應。

「哈哈。」她乾笑了兩聲，試圖掩飾，「客人真是幽默。」

然後她看到怪人客戶停頓著盯了她幾秒，又往紙上寫寫記記，嘴上無意識地碎碎念，

「討厭男性嗎？不過有待商榷，而且好像還是情緒不坦率的類型……傲嬌？嗯，男主的人設可以參考一下。」

鯰沢美咲目瞪口呆，他剛剛好像說了是男主的人設吧？

野崎梅太郎忘我地在紙上又凌亂地勾了一個人物雛形。馬渕澪全程淡定地喝著茶，安撫地朝著鯰沢美咲微笑，「請見諒，他是個怪人漫畫家。如果冒犯到了你，我會勒令他停止的。」

「抱歉。」野崎梅太郎狹長的眼抬起，嚴肅且認真，「女僕小姐你身上的主角光環太閃亮了。」

說著，他又掏出了手機，「請問可以拍照嗎？」

「嗨~嗨~」旁邊突然湊過來另一個笑眯眯的金髮女僕，她將雙手搭在鯰沢美咲的肩膀上，俏皮道，「可以拍照哦這位客人，不過是要收費的~」

鯰沢美咲面上瞧著沒有反駁，但野崎梅太郎隱約間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抗拒，非常淡定地收回了手機，「那還是不拍了。」

「噗。」馬渕澪沒忍住為他的坦然笑出了聲，她忍俊不禁地站起了身，問鯰沢美咲能不能和她合照。

同是女性，鯰沢美咲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重新恢復了元氣的模樣，熟練地拿過手機進行營業。

因為消費比較高，鯰沢美咲就順勢留下來陪兩個人聊聊天，這算是一種女僕咖啡廳里的潛規則。

看著成熟優雅的馬渕澪，她不那麼抗拒地在旁邊坐了下來。

「叫你小美可以嗎？」馬渕澪和鯰沢美咲保持著不遠不近的安全距離，聲音如清泉般沁人心脾。

鯰沢美咲答應得很爽快，「可以啊。」

馬渕澪不動聲色地和鯰沢美咲交流著些不痛不癢的瑣事，不僅有趣還逐漸令對方放下警惕，透露出了一些真實的想法，讓她更加了解這個被野崎梅太郎認為「主角光環閃亮」的少女。

鯰沢美咲的三觀很正，學識和涵養也是出類拔萃，馬渕澪猜測女孩在店外的真實人生里應該是個很優秀的人才。

等人笑容燦爛地離開，野崎梅太郎才冷不丁出了聲，「她一定有在學生會裡當值。」

馬渕澪略微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差點忘了他也是高中生了。

關於這一點，馬渕澪沉吟了一下，表示同意，「很自信，好勝心也很強，是不會輕易受制於人的堅韌類型。」

野崎梅太郎默了默，安靜地將他剛剛重新修改過的草稿推到馬渕澪的面前，揚了揚手，「請看。」

馬渕澪接過。

在野崎梅太郎修改過的初步設定里，男主角是學校雷厲風行的學生會副會長，因為家裡破產，不得不出來賺錢。

但未成年打工的工資很少，他又不得不面臨補貼家用的窘境。

灰色地帶的事他不願意做，最後因為面若好女，在朋友姐姐的介紹下男扮女裝成了女僕咖啡店的店員。

因為在店裡有冰山的設定，他不用時不時說話，也就從來沒有人察覺過他是男生。

但是有一天，店裡來了一群御宅族聚會面基，其中一個穿著妹妹角色痛衣、戴著土氣黑框眼鏡的女孩，正是平日里和他不對盤的學生會長！

在學校里兩人接觸良多，很快就揭穿了對方的偽裝。

因為各自都不想讓別人發現另一面，互相嫌棄又不得不為對方掩飾。

原本各有派系的死對頭突然握手言和，令猝不及防的兩方人產生誤解，開始各種蜜汁操作，雞飛狗跳的校園生活就此開始。

這個看似爛大街的梗概，馬渕澪卻給了中肯的評價。

女裝、御宅、反差萌、戀愛戰爭等等元素剛好是最近市場的熱門點，如果把握好輕喜劇的節奏，吸引到的讀者群體就不只局限在女性向。

野崎梅太郎是有思考轉型的想法嗎？馬渕澪抬頭看了他一眼，在對方面無表情的發獃里看不出什麼。

她又看了下野崎梅太郎的人設，語氣平靜，「夢野老師，所以你是苦惱怎麼把這個梗概和『暗戀』牽扯上？」

野崎梅太郎深沉道，「是。」

馬渕澪曲指點了點筆記本，緩而輕。她從包里拿出了讓馬渕洸觀察的記錄結果，邊遞給野崎邊道，

「這是我弟弟記錄的最平常的校園暗戀狀態，我修改成了故事性的。

如果按照夢野老師以前細膩的風格，偏現實向的暗戀會和你很契合，劇情簡單但是很有少女情懷。

所以如果是這個劇情有些複雜的故事的話，可能就會出現一些和你風格不太融合的地方。」

馬渕澪進入了過去的狀態，她在「誤會」字眼上畫了個圈。

「夢野老師習慣用環境去烘托氛圍，而輕喜劇這一類的作品通常是超現實的、節奏明快的，劇情複雜在更多是借用角色去推動情感發展。

我指的不只是出現某個第三者破壞感情，重點在於「互動」，由主角身邊的友情、親情、愛情讓他們產生聯想和思考，最後順其自然地皆大歡喜。」

「很群像的感覺吧？夢野老師可以安排多條支線去服務主線，進而拉長戰線，對連載的長遠發展很好。」

馬渕澪抬眸，眼底淡然。她懶洋洋地持著筆，身上不自覺流露出了底氣深厚的自信。

野崎梅太郎雖然神筋很粗，但是他在面對馬渕澪時的感覺和面對他的主編時很像。

一種運籌帷幄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他輕輕地「啊」了一聲，「我可以先看一下筆記嗎？」

馬渕澪笑了笑，示意他自便。

筆記本里有兩種對比，前一種是手寫體，刻板著標註著時間、人物、地點、事件的簡約型，翻頁的背面則貼上了一張看著描述更詳細的列印紙。

比如P14。

時間：11月27日。

天氣：晴。

地點：化學實驗室。

人物：A班成績很好的山本和C班體育全能的大宮。

事件：體育特長生大宮習慣在制服裙下套運動長褲，化學實驗課是A、C兩班混班上，山本是A班多出的一個人，和C班三人混組合作。每次這門課，大宮都會特地把運動褲脫掉，在山本面前表現得很嬌弱。

根據描述，很顯然，C班的大宮大概率暗戀A班的山本。

翻到後面，野崎梅太郎安靜地閱讀了一個關於混合課上的暗戀小故事，不同於前頁乾巴巴的介紹，他看完沒忍住感慨少女情懷總是詩。

只是這麼一個簡短的故事，野崎梅太郎大腦里就控制不住地勾勒出了畫面，之後的每一頁都是如此。

他緩慢地抬起頭，默了默才道，「為什麼馬渕老師不再寫輕小說了呢？」

「嗯？」馬渕澪捋了捋劉海，輕描淡寫，「因為不賺錢啊。」

野崎梅太郎忍了忍吐槽，眼角壓下的眸子看著莫名兇狠，「既然馬渕老師給我提供了方向，我也有一個建議。」

「請說？」

「不如我們達成一個合作。」

其實野崎梅太郎一開始就是沖著這個目的，馬渕澪的言行只是給他的內心更加堅定了。

「同步連載如何？我覺得馬渕老師的作品只成為腳本實在太可惜了，漫畫和小說各有各的優點，還能夠互相成就人氣，做出一個系列，甚至打造一個IP。」

後面那段話，哪怕野崎的語氣再真摯，也被他表現得像是在生硬地念台詞。

馬渕澪挑了挑眉，不客氣地打斷，「是誰教你這麼勸我的？」

野崎梅太郎張了張嘴，在四目對視里很快交待，「呃、赤葦前輩？」

馬渕澪拖長音調「哦——」了聲，點了點頭，「他倒是有點了解我，也和你事先預料過我會怎麼說了嗎？」

野崎虛心道，「那倒也沒有那麼精準，只是我來前也給他看過，他當時說了和老師差不多的話。」

「然後就教你在這種情況下要如何說服我？」馬渕澪懂了。

「但是為什麼呢？」她問，「寫腳本和連載小說同步更新，其實對你來說前者更好吧？」

「咳。」

野崎梅太郎正了正身體，神色依舊，但態度很認真，

「因為，我想重新看到老師的輕小說。我很喜歡你的作品，風格也有受到你以前作品的影響。我知道老師當初封筆是不得已，《逃脫》里的光子成功戰勝了過去的自己，我希望我也能像光子一樣。」

這是何等女性化的委婉發言啊。

馬渕澪失笑。

馬渕澪在《逃脫》完結后就封筆了，她不是光子，沒有戰勝自己，還逃跑了。

「我希望我也能像光子一樣」不就是「我希望你也能像光子一樣」嗎？

這傢伙。

「野崎君。」馬渕澪沒有再叫公事化的「夢野老師」，而是把他當作一個知交好友一樣，「為什麼會想要畫少女漫呢？」

野崎梅太郎想了想，「因為快樂吧？」

因為快樂啊。

答案本就該是這麼簡單淺顯。

這天夜裡，剛開設推特就十分活躍的少女漫畫家夢野咲子發布了一條動態。

【夢野咲子V：推薦MaidLatte的水果芭菲~順便一提今天是和Mabuchi老師一起喝的下午茶哦~[/圖片][/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