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職

第一章

「澪？」

室內光線昏暗，深紫色的軟沙發里縮著一個女人，周圍都是非常純粹的、不摻任何雜質的黑。

不同於身下皺得如同熟透了橘子表皮似的，她低著頭，遮住面容的長發又直又滑，若有若無地反射出光澤。

美則美矣，卻又透著些詭異的駭人，莫名生出無數詭秘暗影。

呼喚的聲音咽了口水，加大了音量，也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澪——？」

身姿妖冶但安靜如鬼魅的女人忽地動了一下，回神般緩慢抬起了頭。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眉目間是掩不住的疲憊。恍惚不過一瞬，她下意識扯了扯嘴角，「菖蒲，你回來了？」

奇異的氛圍被打散，神樂坂菖蒲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

她的這個室友睡著恍若躺屍，偏生又長了一頭恐怖片里女鬼同款的黑長直。

無論面對多少次黑暗裡的這種畫面，她都心懷揣揣。

「怎麼又不回房間睡？」

神樂坂菖蒲有些埋怨地開燈，語氣里是滿滿的擔憂。光亮瞬間充斥滿室，驅散了最後一絲恐懼。

窩在沙發上的馬渕澪被突如其來的光芒刺得眯了眯眼，生理性的液體迅速湧起。

她用指腹壓了壓，平靜地說，「抱歉，有點太累了。」

兩人合租的時間不短，馬渕澪除了睡覺有些嚇人外，友善、禮貌、愛乾淨，還是同行的佼佼者。

作為室友而言，再理想不過了。

而現在，她快搬走了。

於情於理，神樂坂菖蒲都有些不舍。

她看得出來，馬渕澪最近的狀態很差，今天更甚，頗有些關心地在吧台倒了杯溫水遞給她。

「澪……」神樂坂菖蒲小心翼翼地坐到馬渕澪的身旁，「沒事吧？發生了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馬渕澪小聲道了謝。略微乾澀的唇抿到潤意舒服了許多，她垂下眼眸，很淡地笑了一下。

「我辭職了。」

「欸？！」

神樂坂菖蒲震驚出聲。

她滿眼不敢置信，要說平日，馬渕澪的形象完全是個工作至上的職場精英。

作為表象文化學專業大學院出身的漫畫編輯，馬渕澪在很著名的綜合出版社就職。

市面上許多銷售不斷的人氣作品都是由她一手捧出來的，同為編輯，她知道有多麼不容易，怎麼可能輕易辭職？！

「是不是職場上遇到什麼事了？！」神樂坂菖蒲下意識猜測，緊接著憤怒起身，「可惡！我就知道——」

「不是的。」

馬渕澪的聲音很冷靜，清洌溫柔得與怒不可遏的神樂坂菖蒲形成鮮明對比。

她掌心握著的水杯不斷喪失熱度，就如同她這個人。

「我只是——」

「有點累了。」

馬渕澪指尖往後勾著鬢角的髮絲，側顏線條流暢乾淨。

彷彿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也像是在安撫為自己不平的神樂坂菖蒲。

「為什麼？」

神樂坂菖蒲不解，也不敢置信。

「夢想，努力的一切，你都不要了嗎？」

「夢想啊……」馬渕澪微笑著，「那太奢侈了。我工作，只是為了賺錢而已。」

神樂坂菖蒲默了默，她突然意識到她可能從來沒看透過這個幾乎可以說是朝夕相處的人。

內心深處情不自禁地升起幾分異樣。

她是輕小說編輯，雖然年紀比馬渕澪小兩歲，但愛才之心讓她情不自禁仔細地觀察過對方。

如果連她都不了解她……

那、她也太過自封了……

一、一定是想太多了。

神樂坂菖蒲強笑著，努力忽視那分不對勁，好奇地問，「那為什麼辭職？」

「回老家，找人結婚。」

「哈？」神樂坂菖蒲瞪大眼，「你……辭職是為了結婚嗎？」

馬渕澪點了點頭。

「澪！你平時那麼理智一個人！為什麼——」

「抱歉，菖蒲。」

馬渕澪的樣貌、聲音都算不上強勢，她的打斷，禮貌卻不容置喙。

「你的意思，我明白。」

她歉意地看著她，「我外婆……生病了。」

「她是唯一待我好的人。」

這個回答令神樂坂菖蒲沉寂下來，她懂了。

喉口就像是被塞了一嗓子棉花，不上不下，也難以發出聲音。

老套得在電視劇里都不再出演的劇情，在生活里仍是無奈又必須低頭妥協的事情。

是了，令人放棄一切的理由，只有這樣吧。

到底沒好再開口勸說什麼，其實這個劇情在身邊上演過無數次。

神樂坂菖蒲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那你回老家那天，我送你。」

馬渕澪伸手環抱住神樂坂菖蒲，輕聲道，「真的謝謝你，菖蒲。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再見的話，到時候再說吧。」

神樂坂菖蒲酸澀著眼眶拍了拍她瘦弱的脊背，「那你回去，還會繼續你的事業嗎？」

「應該不會了。」

馬渕澪聲音更輕了，「反正，這也不是我原本想做的事，所以沒關係。」

不是想做的事……為什麼又這麼拼盡全力呢……

神樂坂菖蒲分明地看清馬渕澪周身的氣息更倦了幾分，她只能加大手中的力道勒緊。

她突然有點怕，怕懷裡這個孤島般的女人，將她原本閃閃發光的靈魂，丟失在了漂泊無定的深海里。

「別怕。」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她。

神樂坂菖蒲說，「起碼，你還會有新的家。塵埃落定以後，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馬渕澪的臉很小，埋在面前人的懷裡便再看不清表情，只能聽到一聲有些悶的「嗯」。

可她其實早就沒有家了。

***

從東京到仙台的東北新幹線次數很多，馬渕澪沒有過早預約，但特地買了稍貴的指定席車票。

她提前把行李寄回了宮城縣租房的地址，拜託好友簽收。眼下里，她帶著的行李便異常輕鬆，只有一個看不出牌子的挎包。

廣播不停地播報著行程，來往的人們西裝革履，一如既往的體面，且冷漠。

車站四處掛著許多海報，折射著的光很是扎眼。淡淡的、圓圓的、輕輕搖曳著暈。

馬渕澪抬頭瞥見了熟悉的作品，清晰記得單行本企劃還是由她親自跟見的。

她在人前總將情緒掩飾得極好，只是剛剛的一瞬間，還是不免神色恍惚。

單薄的身形孤零零地站著，如果不是戴著口罩，赤葦京治應該會把這位前輩認出得更快一些。

「馬渕前輩？」

沉穩而疑惑的低聲在耳畔響起，馬渕澪怔了怔，下意識打眼往發聲處望去。

入目是一個戴著眼鏡的青年。髮絲有些凌亂，額前卻光著露出濃眉。深褶壓著的眼眸細長，乍看有些冷漠，此刻流露出的擔憂卻緩和了這份難以接近。

「啊，赤葦君啊。」馬渕澪反應有些遲鈍，她笑眯著眼朝人點頭，「日安。」

眼前的人有些嬌小，僅到他下巴。白色的口罩更是誇張地將女人大半的臉部都遮擋住，只留下一雙底下略有些青黑的鹿眸。

眼睛明亮且大，形狀圓潤，但掩不住的疲憊一如既往。

赤葦京治所在的出版社，是馬渕澪就職會社的關聯公司。因緣巧合，他認識了這位旁人口中感慨萬千的資深前輩。

她的美貌與才華一直被人津津樂道，出身名校，眼光老辣獨到，性格溫和而不失強硬。手下的作者頻出精品，本人也常沙裡淘金，親自挑出一些滄海遺珠。

聽上去，是一個非常完美的職場前輩。

但赤葦京治，偏偏在這樣一個人身上，看到了一種矛盾的暮氣。

決絕而又頹唐。

好像有什麼怪物在身後追趕她，又好像她的世界沒有什麼值得期待一樣空蕩。

不過宇內老師說他應該是想多了，像馬渕這樣沒日沒夜拚命工作的人，怎麼可能不累。

赤葦京治一直沒有機會深交這位前輩，沒想到現在卻是碰上了。

「日安。」

他忙問候，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型又迅速散去。

「馬渕前輩，是出差嗎？」出於想要結交的意圖，赤葦京治禮貌地問候道。

「不是。」馬渕澪搖了搖頭。

在赤葦京治的角度，眼前的人像是很怕冷，又將帶著口罩的臉往圍巾里縮了縮，然後聽到，「我辭職了，現在是回老家。」

每個音他都知曉，合在一起卻與炸彈無異。

赤葦京治愣了愣，儘管難以置信，但在視線內濃密如鴉羽的長睫顫抖時，又忽地醒悟過來。

他點了點頭，冷靜道，「原來如此。那，請問前輩是去哪一站？」

青年的仍是聲音平淡，馬渕澪抬眸看他，他表情不變，好像在她的記憶里，這個人一向如此。

她沒忍住微笑了一下，「我去仙台，你呢？」

這下赤葦京治眼裡透露出了明顯的驚訝，不過他也沒有掩飾這一點。

「我也是。」

「這麼巧？」馬渕澪好奇，「是仙台有工作嗎？」

「我負責的老師老家便是在宮城。」

說起宇內天滿，赤葦京治話里話外不自覺添了些無奈，「最近說是回家省親，但是已經要到截稿日了。」

馬渕澪懂了，有些好笑得頷首，「是該去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