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無其二楚留香(26)
晨鐘破長夜,撞碎沉寂。
竹枝枝剛踏在小溪邊,掬水洗了臉。
抬首,天色熹微,枝葉之中露出一角彎彎飛檐。
他們不再耽擱,朝著莆田少林寺而去。
寺門大開,有兩個小僧人在低頭掃著石階上的灰塵落葉。
透過他們的身影,可見草木幽幽的庭院,煙火繚繞的大殿。
梵唱在耳,檀香撲來,端的是法相莊嚴。
楚留香等不及通傳,直接翻牆進去。
沒想到才翻過高牆,就有十來位灰衣僧人,將他圍堵住。
原本還在猶豫,不知翻寺院高牆算不算強闖民宅的竹枝枝,瞬間就跑遠助跳,腳尖在牆上蹬了幾下,雙手攀住牆頂,翻了進去。
動作快如清風吹拂,一下不見蹤影。
楚留香心裡不詳的預感越發強烈,他生怕自己晚了半分,局勢便不可挽救。
因此,他毫不客氣地將十來位僧人,直接丟給陸小鳳他們。
「我先去了。」盜帥踏風而起,如飛鶴縱身,掠過側院林木。
涼風從他手背擦過,冰涼一片。
花滿樓和陸小鳳橫手,攔住了想要前去追楚留香的人。
掠過小院,穿過林木,便見一纏繞長竹的短牆。
楚留香腳步不停,踏著竹葉,翻身落在寂寂小院。
竹枝枝緊隨而來。
——她實在是怕無花狡猾,滑膩溜走。
小院一角,栽了一片鳳尾竹。
竹子緊挨假山,旁邊有小池點綴。
無花和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僧人,就坐在旁邊的石桌上。
桌上茶具已擺好,茶香裊裊。
天峰大師剛把茶杯湊到嘴邊去。
「慢著!別喝!」楚留香大喊。
天峰大師的手一頓,朝他們看去。
他的臉上沒有半分波瀾,似乎這樣的異變,都不能讓他生出半點情緒。
楚留香一時之間,話都噎在了喉嚨里。
無花跟著轉臉,看向他們二人,笑道:「原來是香帥和竹姑娘到了,不如一起坐坐,試試貧僧泡茶的手藝。」
楚留香快步走近,勉強笑道:「天峰大師。」
「原來是楚留香。」天峰大師笑了一聲,「請坐。」
竹枝枝抱拳道:「見過天峰大師。」
「這位姑娘也坐。」天峰大師笑道。
他似乎半點也不覺得,一個小姑娘出現在他少林寺的後院里,有任何不妥。
天峰大師重新端著茶杯,往嘴邊送。
「大師!」楚留香忍不住伸手制止天峰大師的動作。
——失禮,總比害了性命要強。
「香帥這是做什麼?」天峰大師一臉不解地看向楚留香。
楚留香勉強笑了笑,道:「在下新學了一門獨到的泡茶手藝,想讓大師幫忙品鑒一二,大師不若稍等片刻,一同品鑒?」
他這借口,聽著實在有些蒼白。
幸得天峰大師並不計較,將手中茶杯放下。
無花垂眸,不語。
楚留香便從煮水重新開始。
黃銅小壺裡倒了瓦罐封存的新雪水,被放置在石桌旁邊的紅泥小火爐上。
炭火明明滅滅。
楚留香被火光映照著手背,微熱。
這點子溫度,讓他回過神來,掛上了慣常的溫柔笑臉。
他笑道:「水還沒開,大師暫時也喝不上茶,不如楚某給大師講個故事助助興?」
天峰大師的眼睛半閉著,沒有說話。
楚留香便開始講了。
他講的,自然就是天楓十四郎和李琦的故事。
「楚某聽說,當年收養了天楓十四郎大兒子的人,便是天峰大師。」
天峰大師慢慢睜開半閉的眼睛,看向楚留香:「你說的沒錯。」
楚留香接著道:「這個孩子,就是無花大師,是么?」
天峰大師眼裡露出點悲色:「不錯。」
他也將自己所知道的,娓娓道來。
竹枝枝聽了半天,終於開口了:「天峰大師,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比如,無花想要害他。
天峰大師只是閉上了雙眼,念了一句佛號。
這時,楚留香忽然意識到,天峰大師或許並非一無所知。
「大師,你……」他忽然有些動容。
一直沒說話的無花,突然道:「師父,弟子先借一步,和香帥說幾句話。」
楚留香思忖幾秒,應了。
他始終還是不忍心在這個老僧人面前,將無花揭穿。
竹枝枝朝天峰大師欠身道:「抱歉了。」
她抬手,將這裡所有的水都潑了。
——預防萬一嘛,萬一無花下毒在瓦罐里呢。
——少女覺得,這種事情,他是真能幹得出來。
做好這件事情之後,她也跟著他們,朝後山而去。
天邊忽地飄來厚重烏雲。
電光閃了閃。
天光未能穿破雲層,反倒是被黑雲壓了回去。
天地變得迷濛,山風大作。
衣服狂卷,獵獵地響。
花滿樓和陸小鳳也甩掉了那十來個僧人,和黑珍珠一道朝這邊來。
「怎麼樣了?」花滿樓關切道。
「天峰大師沒事。」竹枝枝先說了這句話,安定花滿樓的心。
接著,她將剛才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花滿樓在心裡默默嘆息。
一個人的選擇,總還是要自己背負起責任來的。
他們四人就這樣站在山間的半坡上,看楚留香和無花面對面站立。
山風捲起楚留香的發。
無花靜立著,任狂風亂卷,他還是那副翩然塵世之外的模樣。
「跟我去縣衙走一趟吧。」楚留香道。
「縣衙?」無花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香帥莫不是糊塗了?我們江湖中人的事情,自己處理便好,為什麼要輪到那群蠢人來定奪。」
這時候的無花,終於是露出了仙人姿態之下,那難以言表的內里。
可他臉上還是掛著淡淡的笑,語氣也是那樣溫文。
楚留香心情十分複雜。
他雙眼裡面流露的傷心,看得見的都能清楚知曉。
「不可否認,任何地方都會有污腳的淤泥,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的事情,自有律法來制裁。」楚留香道,「你還是跟我走吧。」
「可笑。」無花道,「難道無拘無束,自由瀟洒的盜帥,也敬仰官府不成?」
「不。」楚留香道,「我敬仰的是道德和正義,是維繫大部分人生命和權益的律法,任何人都不應該輕視。」
無花道:「即便是你?」
楚留香搖頭:「即便是任何人。」
山雨隨著清風,點點落下。
雨並不大,細如絲線。
無花抬眼:「下雨了。新雨洗污塵,山葉可無垢。甚好。」
他臉上掛起一個笑容,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下一瞬,他便已朝著楚留香出手。
一招降龍伏虎,似乎帶著雷霆之威,直錘下來。
少林拳法渾厚剛勁,與無花外形十分不搭,可他十八拳下來,拳拳生風,幾乎能將地面砸出來一個大坑。
楚留香的招式,也帶著君子之風,處處留情。
可他偏偏,就是能夠將無花的招式恰到好處地化解。
竹枝枝看得雙眼發亮,不由自主地模仿起無花和楚留香的招式來。
陸小鳳看少女在一邊打拳舞掌,招式之間帶著不屬於女子的罡風,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花滿樓,我是不是眼花了?」浪子扯了扯君子的袖子,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你有沒有眼花,我倒不知,不過我的耳朵,應該還是好的。」花滿樓無奈地扯回了自己的袖子,「枝枝將他們的招式全都學去了,你很驚訝?」
陸小鳳反問:「你不驚訝?」
這是哪裡來的武學奇才,居然能在短短兩刻鐘裡面,將別人練習了十來年的外家功夫,發揮出三分功力來!
最可怕的是,她還沒有內力!
這要是將內家功夫也修鍊成了,那還得了!
「驚訝。」花滿樓微微笑著說道。
只是他的表情鎮定,顯得這兩個字不是那麼有說服力。
山間小道里,無花化拳為指,一招彈指神通,摘花取葉,如利刃在手。
花葉劃過楚留香耳側,帶走了他的一縷碎發。
竹枝枝看得眼熱。
這一招好哇!
可她手指力量足夠,卻不能摘花為刃。
若是要傷人,至少也得是竹枝和石子這種稍有點硬度的。
少女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你這樣才是正常的。」陸小鳳自認為安慰道,「你身無內力,要是能將這花葉當作武器發出去,那我就要懷疑你是不是山中的小狐狸成精了。」
竹枝枝並沒有半點被安慰的感覺。
她放棄了彈指神通,跟著對打的兩人學起了別的武功。
——雖然這兩個人都打不過他,但是技多不壓身嘛。
——將別人的都學去,別人就再也打不過你了。
——她老媽教的。
花滿樓聽著少女虎虎生風的動作,笑道:「若是枝枝喜歡練武,不如尋個時間,我將流雲飛袖教與你?」
竹枝枝一個翻身,回到君子旁邊,興奮地舉起了自己的手掌:「一言為定,不許騙人。」
少女眼裡的星星,晶晶發亮。
「放心,我從不騙人。」花滿樓在少女的手掌上,輕輕貼了一下。
小道上的無花使盡了渾身招數,就連東瀛忍術都用上了,可還是沒能奈何楚留香。
他知道自己必須要使出最後一招,才能贏得一線生機。
念及此,無花收手了。
他和楚留香隔著一棵大樹,相對而視。
「世人俗人太多,俗事煩擾,希望死亡能給我帶來平靜,讓我隨水而去。」他說這話時,一直帶著微笑。
楚留香的笑卻沒了。
什麼意思?
他忍不住向前走了兩步。
無花的嘴角,慢慢沁出一點血來,他緩緩閉上了眼睛,盤腿坐化了。
「無花!」楚留香驚駭地跑過去。
可無花已沒有了呼吸。
他的臉,也變得鐵青。
這一變故,讓原本在坡上遙看的四人,忍不住跑了過去。
「他死了。」花滿樓看過無花的脈象之後,這麼說道。
竹枝枝想要說話。
原著里,這個人可是三番四次詐屍的,不能掉以輕心。
少女正愁著怎麼解決這件事情。
三秒之後,死了的無花卻忽然抽搐起來,瞪圓了一雙眼。
「詐……詐屍了?」陸小鳳嚇得往後連翻了三個跟頭。
除了楚留香,其他人也都駭得直往後退。
花滿樓鬆開拉著少女的手,重新蹲下,在無花的脖頸按了按。
沒多久,他就順著無花的衣領,找到了一塊熟悉的鐵片。
「又是這東西?」竹枝枝的眉毛,幾乎要鎖在一起。
楚留香敏銳道:「又?」
不等竹枝枝解釋清楚,黑珍珠卻驚叫了一聲。
「你們看!」
山風拂過,爬滿藤蔓的山壁,露出一張被銀針釘住的信箋。
黑沉沉的天,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怒吼。
白光炸裂開來。
細雨已走,大雨滂沱。
天地混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