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黛玉煩與寶玉糾纏，自己坐上小轎，頭也不回地走了。路上不覺又慢慢思量起來，方才清靜師太本在，寶玉全然不顧胡亂叫嚷，師太雖識得賈府眾人，可寶玉已非稚子小兒，已有外人在，竟然還是那番放蕩做派，可也置自己於何地？
她竟也疏忽了，只顧著生那點氣去。
師太那時未說話，先一步離開，恐怕是在全自己的臉面。
她卻沒有立刻察覺想明白。
黛玉思到此處，已是難受不已。
這已經不是寶玉第一次如此，他就是學不會教訓，還是說，覺得她被這麼對待是尋常？
她幼年失去母親，因說無人教養，所以來了賈府，可這一府中，皆以寶玉為重中之重，一家姐妹，卻偏偏插了個寶玉在其中，就因為寶玉喜歡，旁人都由得他去，廝混內緯，任他玩耍，卻不想迎春探春她們是嫡親姊妹，自己卻不是。
這難道不是無知無覺輕慢自己么？
或者舅母她們從沒想過么？
她亦怎會這樣失了警醒之心。
剎時像是被醍醐灌頂，黛玉越是多想，越是深思清明，心中堆積起憤懣傷感之情，不由悲戚掉下淚來，洇濕面龐。
及至下車，素月瞧見，就猜是因賈寶玉之緣故，她更知道她們這位小姐旁人都覺她清高嘴厲，萬事不讓人一分，實則卻是再心軟不過，就因賈寶玉幼時與她解悶，又最會說好話，所以把他當一個親近之人，又因心裏有獨私偏愛之心自己都不曾察覺，可賈寶玉儼然是個最為博愛的，兩人才會總拌嘴吵架。
素月想着，這也非那些男女情愛，還是因小姐幼失母親，父親又不在身邊，有她們主子這樣一個哥哥，卻多在物質乃至其他事上撐著。
卻叫賈寶玉走得最近，方讓姑娘有了依賴之心。
然她冷眼看着，這最後絕對是不成的，別的先不提，就她們那主子這兩年對姑娘的心思，恐早已將之納入羽翼之中，豈由得旁人覬覦。
回了府，下午黛玉也不曾用飯，一個人悶在屋子裏。
素月見她心裏有事無人開解，怕悶出病來，又悄悄去那邊告訴了司宣衍。
稍晚些，司宣衍過來看她，黛玉雙眼盈著淚水，忽然抬頭說：「哥哥，我們回家吧，我多年未回，十分想念父親了。」
司宣衍眉稍半挑，他一向知道黛玉的性格，聰慧敏感中更有一份比誰都厲害的堅毅倔強，明明知道再過幾日他們就要出發會揚州，無緣無故怎麼會再說這麼一句話？
先前那會兒還會因為自己讓賈寶玉挨打與自己大鬧一場，目下他細細觀之，這小姑娘竟像想通了神思，悟明白了道理似的。
腦子裏想法一閃而過，面上一絲聲色不露，只是口中溫和應道：「自然，一應事物我早已讓人打理妥當，姑娘這幾日將自己緊要的東西收一收，到了日子，我們就出發。」
黛玉得司宣衍一番低沉溫聲的安慰，才覺得有了儀仗依靠，那種漫漫衍生出來的孤獨無助之感一下散去，心口上的悶痛也消了大半。
司宣衍又與她擦了淚珠，叫丫鬟端湯羹上來，親自喂黛玉吃了半碗。
一屋幾個丫頭，不知為何看得臉頰泛紅，俱都眼觀鼻鼻觀心，認真幹活去了。
……
接下來兩日，黛玉並不出去玩兒，又借口身子不爽快並不見人，待在屋子裏自己收拾箱籠。她看待自己的東西珍惜，有些還不放心幾個丫頭的，都要自己動手。
紫鵑知道林黛玉要回家一趟，很是不舍，不過一想姑娘多早晚還問來的，就又覺沒什麼了。
一心替黛玉整理釵環衣縷等貼身之物，不理不知道，一理才發現黛玉所用之物品十之八九都是司宣衍送來的，另剩下一二成才是府里分派給姑娘們的季度份例。
這樣一想，就是府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雖看着是公侯千金，可就這方面，哪裏趕得上林姑娘一分。
也莫怪府里院內院外那些嬤嬤丫鬟的，見到林姑娘臉上就堆滿三分笑，跑腿傳話，姑娘從不吝賞多少銀子，誰還不愛這樣的主子？
黛玉乖乖在屋子裏不出門，還不知道外頭正說起她來。
原是因為司宣衍說了二月要會揚州這一事上起來了，正是王夫人來一點與老太太請安，鳳姐也陪在一旁，賈母說起女婿林如海在兩淮任上十多年，可能近年有可能調任回來。她言語里透露黛玉漸也長大，堪可相看婚事，林如海自賈敏去后一直未曾續弦，日後這事必要自己操心的，她卻不忍黛玉外嫁出去。
王夫人這些年彷彿不管事，卻又真非糊塗之人，否則怎能將鳳姐心甘情願驅使左右替她做事，所以自然聽得出老太太話里的深意，老太太素來疼愛林黛玉，放在身邊養了好幾年，哪裏捨得嫁出去，恐怕早就有意將她許給寶玉的念頭。
但王夫人心裏只有自己的想法，她中意之人從來不是林黛玉。若長子賈珠尚且在世，她也許不會將寶玉抓得這麼緊，偏如今只剩這一個獨子寶貝，後半輩子依靠全系在這裏，怎麼會妥協。
黛玉一則體弱多病，二則小性任性，三個素與寶玉一處玩時從不知規勸人上進，樁樁件件，不比寶釵心胸豁達寬宏大量。
寶釵更是自己親侄女，若嫁了寶玉，才算是順心順意一條心。
但王夫人又不能直接駁斥老太太的話，她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茶，心思在肚子迴轉了幾圈，臉上才帶着笑，慢慢說道：「誰說不是，她是個好孩子，一時要嫁人了，我做舅母的，也捨不得。」
鳳姐一旁聽得明白王夫人含糊的話，心下想着，老太太與二太太在寶玉親事上有一場博弈。
老太太偏向黛玉，縱有幾分祖孫之情，往更深了想還是為了寶玉，林如海能在兩淮任上安然平穩度過來，不是一般人能比的，那可是聖上心腹。
當年賈府把賈敏嫁給林如海可不正是看中林如海，如今想黛玉娶回來，還是一樣的道理，不想斷了這門姻親。
可嘆王夫人因為私心，不肯妥協。
然而依鳳姐自己看，二太太未免操心過早，現眼下哪裏輪得到她挑黛玉，不說老太太的意願，林家又不止剩黛玉一個，難道還真由得她們擺弄了？
黛玉那個兄長冷眼瞧著，可不是個簡單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