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吾有一計(4.6k)
關於鯤鱗附體的奧秘,封鱗非冕知情,乞羅八景則不然。
龍涎口
入眼是一片黑沉沉的汪洋大海。
一條單薄身影坐在岸邊任由浪花打濕衣角。
努力抱緊自己蜷縮成一團的夢虯孫將頭深深埋入膝蓋,似是想藉此尋求更多的溫暖以至安全感,然而腦海中日前夢魘仍舊揮之不去……
戰局詭異,變數莫名,九尾風華如受牽引,隨即成招。
眼看傲邪絕式震撼方圓,鱗王全力抵禦,同時欲再運鎮海四權反擊,豈料皇戟轉變之間——
空門瞬露,死門直入!
猝不及防連中數劍貫穿要害的北冥封宇身烙致命傷痕。
強者交手引動天地元氣異變搖撼海眼,因地脈震動緣故外出探視的乞羅八景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另一邊常欣恰巧來到,玄狐本能收招,貫體的九尾風華抽離,鱗王赫然重傷當場。
「王!」夢虯孫急忙衝上前去扶住鱗王身軀。
怵目驚心的傷痕映入眼帘,霎令天涯乞子手足無措,手足無措的他下意識伸手捂緊傷口。
「王,王啊……別……別再流了!」涔流不停的鮮血染紅掌心,帶著漸低的體溫,象徵飛速喪失的生命力。
察此,夢虯孫心下一沉再沉,再後來,已是語帶哽咽:「別再……」
「對不住!」
宛若將死之際的迴光返照,勉力提起最後精神的北冥封宇斷斷續續地說。
「夢……虯孫,保護……海境。」
「王為什麼來這,欲星移,欲星移人呢!欲星移人呢……」
生離死別的景象在前,乞羅八景仍是難以接受,難以接受封鱗非冕坐視鱗王孤身護境的行動。
「相信……師……相……」
臨死前的最後一言,懷著君臣間的全然信任,鱗族王者,覆海帝鯤,北冥封宇溘然瞑目。
只剩下原地心喪若狂的夢虯孫。
幾番挽留喊和無果的他最終沉靜下來,似是接受現實。
接受現實的天涯乞子慢慢放平鱗王屍身,起身轉而徑自走向暗盟劍手。
「夢虯孫。」常欣忍不住喚道,卻被身邊的春桃拉了一把。
她這才注意到原來天涯乞子竟遠較印象中來的高大,氣度也大異往常。
身居桃花源遠離俗塵待人接物純賴一己眼光的常欣顯然無法真正地與除開錦煙霞外的江湖人共情。
原本的平易外表隨著鱗王之死瞬間褪去,站在玄狐面前的夢虯孫仿若變了一個人。
「原本,我們沒仇。」乞羅八景道。他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打滿了補釘,卻洗得乾乾淨淨。
手裡則提著一條霜紋蟠龍的鐵棒,比單劍約長一尺。
但眼光敏銳的暗盟劍手仍能從中覓得一絲劍意。
不過目前的他顯然無心於此。
「我的要求很簡單,俏如來即刻應戰,否則就要毀掉龍涎口。」玄狐說。
「又是這句話,看來,你不只無情,就連仇都感覺不到。」
微垂眼瞼任由額邊碎發遮去冰冷眼神的夢虯孫只是任由心底火苗燃燒,放開手腳不再顧忌。
「那我同樣那句話,我會守住龍涎口,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喑啞語調昭示不容動搖的決心。
夢虯孫仰頭,深深吸氣,彷彿要把全世界的空氣都吸進肺里似的,而後他輕輕吐氣——
「你知道我做得到。」
失之桑榆,收之東隅。
因混血返祖脈緣故童年不幸的天涯乞子也為著體質原因而被一眾湖海江流所親善。
那是屬於龍族的特權。
關於這點,在久遠前就得到了印證,出身向來以血脈自矜的鮫人,青奚宣即便耗盡功體仍舊無法代替白練飛蹤鎮壓龍涎口。
天淵之別由此可見。
魔世亦有龍脈之屬,沉淪海上暗盟劍手早已遠遠見識過應龍之能。
此行來意只為誅魔之利,默不作聲的玄狐只是靜靜看著夢虯孫抱起北冥封宇背著海皇戟一道離開……
將王遺體連同皇戟送歸海境,把始末告知欲星移的乞羅八景並未多做停留。甚至無心多聽後續安排的他便自龍涎口另一端游回祭壇下鎮守。
但甫一上岸的夢虯孫沒走幾步路就身形一軟無力坐倒。
鱗王死前的叮囑就像是拴住臨界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
直到將之完成,天涯乞子這才能揭下冷靜的偽裝假面宣洩悲痛情緒。
海洋,是唯一的見證人。
四下無聲,周圍一片漆黑。
忽然,一支纖纖玉手,彷彿從永恆黑暗處伸來,帶著一分幽清的美麗,印著粼粼波光,撫上少年背後。
「你……沒事吧。」
不驚塵煙一般地輕聲問語。
夢虯孫猛地一醒,回頭便看見錦煙霞在水月波光映照下像月宮的逍遙仙子,又像人間里的最溫柔的小母親,不禁心頭一震。
來不及細究眼前人為何在此,一種難言的情緒已然攫住了他。
就好像遊盪的船舶找到了避風的港灣,無依的遊子得到了溫暖的庇護。
那是從未有過的感受。
因為自有記憶起天涯乞子就是孤身一人,腦海里父母的印象早已模糊。
但此刻,他忍不住眼圈一紅,顫抖著身軀嘗試貼了過去,囁嚅道:
「我……我很怕,很怕……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怕過。連王都死在玄狐手上,我……」
「夢虯孫。」
白練飛蹤的聲音像風穿過松針一般柔,一般和藹,撫平少年不安心情。
輕輕拍著天涯乞子後背,錦煙霞和他並肩坐在石上談,她的年紀比夢虯孫大了幾有百載。
龍族壽命綿長動輒數百光陰。
是故現今年齡不過而立的乞羅八景在白練飛蹤眼中是不折不扣的幼仔龍。
眉清目秀的他有著海藍色的頭髮,碎發劉海剛超過額頭,此刻眼角微微下垂,給人一種難言的頹喪感。
像這種少年的心事,她是相當了解的。可歌可泣的悲喜是意氣風發的少年生涯之主旋律,錦煙霞也經歷過,所以她只是選擇傾聽。
傾聽不自覺淚流滿面的天涯乞子吐露倉皇心聲:「我很怕,我保護不了海境,我的……家鄉。」
聽著聽著,她更能感受到夢虯孫之心情,眼底憐愛更深。
坐在潮頭喃喃自語的他眼眸中透出遺世獨立的少年哀傷、以及充滿著對人世間的困惑。
似是哭得急了,哽咽抽泣的他面頰上多了一抹淡淡的潮紅。
「什麼給人抓去賣掉煮湯,那都是開玩笑的。」淚眼朦朧的夢虯孫一面擦著不爭氣的淚水,一面接著忍不住掉眼淚,「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
風停了,什麼聲音也沒有。
這世界上一旦完全沉寂時,也不知它是在悲哀,還是在傷情。
一把將楚楚可憐的哭包攬入懷中的白練飛蹤沉寂了好一會兒,任由天涯乞子宣洩情緒完畢的她這才開口。
「你可以的……」
夢虯孫抬頭,看著錦煙霞,她對他似乎比他對自己還要來得有信心,
「你可以保護得了海境,因為……我會幫你。」白練飛蹤說。
說著,她還伸手摸了摸天涯乞子頭頂晶瑩如玉的龍角。
不容置疑的口吻入耳,夢虯孫躺在錦煙霞懷裡,淡淡的香氣襲人,心中一陣溫馨。
沒有再說話,因為,此時已不需要言語。
倏然,宛若想起什麼一般,掙開白練飛蹤懷抱直起身子來的乞羅八景問:
「你怎麼會來?」
這個時間點錦煙霞不是該跟梵海驚鴻待在天門才對嗎?
那自然是有人傳書拜託白練飛蹤前來客串知心大姐姐安慰哭包糖弟。
「天門已經失陷,」錦煙霞希望保住一步禪空所重視的一切,「白練飛蹤絕不會再讓海境步上後塵。」
同一時間,中原,一條巋若金剛不動的僧影來到尚同會。
「阿彌陀佛!」
低喧佛號吸引護界群俠視線。
收到響弦生所傳信號的羽雲凌自大門走出就看見屹立在此的金剛尊。
「大師是?」羽雲凌問。
「貧僧法濤無赦,」金剛尊雙掌合十,「求見尚同會主。」
佛國聖戰一役,三尊各有損傷,菩提佛力得而復失的錦煙霞一身魔元尚且完好,前往馳援龍涎口。
傷勢較淺的法濤無赦則肩負起與中原交涉的責任。
至於傷勢最重的梵海驚鴻,被兩人一致排除在外留守養傷……
而在還珠樓,無暇分身關注夢虯孫狀況的皇甫霜刃則是被另一個人纏上。
看著眼前欲言又止的冽風濤,寰宇奇藏率先打破沉默:「我猜,濤兄應該有許多問題想問?」
「茹琳,歲無償,還有他……」冽風濤目光投向別側徑立窗邊好似全無人氣的慕雲知命。
「他們都是被醫天子自死神手中搶回的性命。」皇甫霜刃打斷道。
「為何他不告訴我……我……」冽風濤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說,但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
「告訴你又能如何?」寰宇奇藏反問,「中谷大娘害死的,又豈止王族親衛。」鬼刺林毒患所害西苗士兵尚且不算,單是嚓哈雷之仇便不容輕放。
「即使是現在,你知道了中谷大娘還活著,你又打算如何說服苗王乃至內戰背後的犧牲者接受這一事實……再一次,就算磕一千一萬個頭,也無法說服蒼越孤鳴為你破例。」
事實上冽風濤也確然不願再讓蒼狼因己損傷威信。
因此進退兩難的他只能選擇沉默。
見狀,皇甫霜刃話鋒一轉:「但也不是沒有辦法。」
冽風濤目光一亮。
「剛巧狼主也在地門當中,你可將此消息透露給苗王知曉,蒼狼最重情義,必然揮師佛國。」
說話間,寰宇奇藏竟不知道從哪裡摸出把黑絨羽扇,搖啊搖的,直搖得冽風濤心頭髮慌。
「屆時你可趁機自薦代表還珠樓接下先鋒一職替其引路,實則裡應外合幫助地門在關鍵時刻反敗為勝……如此一來,苗王與中谷大娘便不是仇敵而是同儕了。」
地門大業擴張期間,修為高深的蒼狼自是奮戰一線,期間受傷在所難免,免不了求助於醫術高明的茹琳姑娘。
輕描淡寫籌畫未來藍圖完畢的皇甫霜刃問:「有了人情在手,濤兄還擔心什麼呢?」
自然是擔心泥足深陷傳銷組織的蒼越孤鳴如何脫身的問題。
是故雖感意動但到底理智尚存的冽風濤犟自掐滅心底火苗,義正嚴詞拒絕道:「王上的安危,不該拿來做賭注。」
即使是內戰期間蒼狼曾親口解除誓言束縛放冽風濤與茹琳雙宿雙棲,他也未曾想過真正捨棄蒼越孤鳴而去。
並不意外的答案入耳,面上猶作遺憾神色,寰宇奇藏想了想,跟著又說:
「既如此,我還有一計。」
無言盯視皇甫霜刃靜待下文的冽風濤此時眼中寫滿警惕。
不過寰宇奇藏接下去給出的建議明顯中肯可靠得多——
「回到苗王身邊,」循序漸進揭開替蒼狼徵辟舊臣之最終意圖的還珠樓主提議,「以王族親衛的身份重新積累功勛替中谷大娘贖罪。」
到時候蒼越孤鳴即便有心追究,也定會看在冽風濤面上法外開恩。
想通此節,冽風濤不可否認地心動了,誰知皇甫霜刃下一刻就一盆冷水澆了他個透心涼。
「但我想了想還是算了。」寰宇奇藏道。
「(_*)」冽風濤表示不理解。
「苗王身邊雖去了非然踏古,卻收服了鐵驌求衣,文武兼備,看起來並沒有你發揮的空間。」
皇甫霜刃解釋說。
「所以……」自冽風濤眼中捕捉到一絲低落的寰宇奇藏話音稍頓再度給予希望,「你需要更加精進來證明你的價值。」
兜兜轉轉回歸正題,寰宇奇藏從桌下拿出一具棕色革囊來,推到冽風濤面前。
「囊中有各種解毒奇葯,有絹書一本,說明各種癥候,及用藥之方,於出身巫教的你而言倒是合適,正巧近來剛好有機會供濤兄發揮印證所學,就看你能從中獲益多少了……」
眼看著冽風濤離開前往閉關,皇甫霜刃驀地問了一句:
「你怎樣看?」
暗中觀察許久的幻幽冰劍這才走了出來,放下萬雪夜的她評價道:
「矛盾,但很符合醫天子的作風。」這是對幕後主使的評價。
「怎麼說?」寰宇奇藏來了興趣。
「給出的建議遠景看似美好,細究下來則是不折不扣的陷阱,相信冽風濤倘若當真選擇出賣苗王,恐怕最先要被醫天子捨棄的就是他。」
該選擇本身便是一場試探,一個會因私廢公的臣子,荻花題葉有什麼理由將之留在蒼越孤鳴身邊呢?
「何況,就算沒有冽風濤與苗王的這層關係在,醫天子想必也不會放任中谷大娘不管。」結合自身對荻花題葉之認識的幻幽冰劍道。
「因何呢?」皇甫霜刃問。
「嬌姨。」幻幽冰劍答。
身為茹琳生母的嬌姨於無情葬月尚有一份恩情乃至親情在。
只此一點,愛屋及烏的荻花題葉就不會作壁上觀。
因為——
同樣了解「好友」個性的寰宇奇藏如是說:「荻花題葉身邊的人,只需要欠他一個人的人情就夠了……」
道域
遠遠望去,但見那青鬱郁山峰疊翠,綠依依桑柘堆雲。四邊流水繞孤村,幾處疏篁沿小徑。
茅檐傍澗,古木成林。籬外高懸沽酒旆,柳陰閑纜釣魚船。
走近門前看時,只見枯樁上纜著數只小漁船,疏籬外曬著一張破魚網。
倚山傍水,約有草房幾所,灰牆黑瓦,檐下掛著蓑衣竹笠。
依照笑殘鋒指點按圖索驥找到此地的荻花題葉上前敲門:「有人在嗎?」
給狄飛驚開門的是位身穿棕衣直領素底得羅,腰掛銀刀,面目清秀的英俊少年。
「你是……荻花題葉前輩?」戚寒雨有些不確定地道。
風花雪月合力誅殺琅函天,帶回天師雲杖的消息早已傳遍道域,身為神嘯宗主親傳的少年對此自是知情。
「我與你風師叔平輩論交,不介意地話喚我師叔就好。」狄飛驚微笑,他的笑容總能很好地卸去小輩心防。
「我來買魚,你父親在家嗎?」疑問言辭宣告醉翁之意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