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間獨步(4.3k)
天門·暮鼓
匆匆迴轉此地的梵海驚鴻卻發現留守此地之人已然更易:
「怎會是你?」
「你回來了。」錦煙霞說。
省下寒暄的摩訶尊直切正題道:「天門可有異狀?」
「問這是什麼意思?」白練飛蹤語露不解。
聲調微微抬高的梵海驚鴻冷冷重複一句:「有或沒?」
「口氣未免不佳。」隨口評判一聲的錦煙霞似是看穿對方焦慮心情,遂按下心頭不悅,「若真有異狀,你一路上會沒察覺?」
「法濤無赦和那名地藏師呢?」
「金剛尊去布置防線了,」遂將顧守暮鼓與轉告消息的重任轉交給白練飛蹤負責,「至於那名地藏師,早就離開了。我跟他說,若有看到他的同伴,會設法通知他,話說回頭,你到底看到什麼?或者有探出什麼?」
「不關你的事。」摩訶尊道。
「你……」
為眼前人冷淡態度氣到的錦煙霞不禁胸口微微起伏,但考慮到一步禪空對天門之感情仍是犟忍憤怒。
梵海驚鴻:「你真還想待在天門。」
白練飛蹤:「又想趕我走?」
為對方誠摯態度觸動心情,口吻稍緩的摩訶尊眼皮一掀道:「天門不是你想待就能待下的所在。」
「我白練飛蹤錦煙霞,也不是呼之即去的人。」白練飛蹤如是說。
「但你還能承受輿論多久呢?」梵海驚鴻反問,「天門各部對你的容忍度各不相同,你若不想聽,就該離開。否則有朝一日,你為此開殺,屆時……顛倒夢想,絕不容情。」
話說完,心有計較的摩訶尊便即揚長而去。
漸行漸遠的火紅背影一若黃昏下橫斜西沉的赤色日輪。
陽光透過古雅肅穆的鼓岩投在山腰平台,將錦煙霞白緞似的肌膚,更映上一層豪奢的金色光澤。
怔立其間的錦煙霞目光平靜,倒似全然沒將梵海驚鴻所露威脅話意放在心上:「無必要的恐嚇,出自最深切的擔憂,我就等到你願意講為止……」
日影漸褪銀輝層染,一片萬籟無聲中,寂靜的天門中唯有少室古剎還回蕩著莊嚴誦經聲。
那是修行的僧侶在做晚課。
此外,今夜,天門境內,赫來一條越過邊界的不凡身影暗夜潛行。
白影一閃而過,悄無聲息避過眾僧巡視。
『不在聖頂,不在晨鐘暮鼓,就只剩少室古剎腹地。』四下探視一番無果的那人這才暗中停下身形。
雲間獨步一面不斷調轉身位躲開僧侶視線,一面就可能藏有禪宗衣缽的地點進行排除。
『若不在初祖庵,那就應該在……』
「塔林。」
忖度既畢的逾霄漢低聲說。
說完,雲間獨步驀得縱身而起,疾向山上竄去,只見一條白影轉眼隱沒在少室古剎的黃牆碧瓦之間。
少室後山地勢險峻,林密路陡,逾霄漢走出數里,已不再聽到下面寺中的誦經之聲。
空山寂寂,唯有樹間鳥雀鳴聲。
山間林中陽光不到,頗有寒意。
倏然林動雀起燕鳥驚飛,急急而奔的逾霄漢突覺左頰一涼,風聲呼嘯。
聽風辨器的他面色不變,身形一止抽刀立斬,斬在一道金光之上。
成功攔下不速之客的金光落回一隻沉穩厚實的手掌當中展露本貌——
那是一個金輪。
徑長尺半的法器乃黃金鑄成,輪上銘有梵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個小球,僅是隨手一抖,響聲良久不絕。
噹啷啷一陣響亮聲中,手持金輪的法濤無赦口誦經咒:
「魔由心,慧刃斬紅塵。惡無赦,五輪護修身。」
詩號念畢,一夫當關的金剛尊神色沉著:「這個方向是通往塔林。」
塔林作為高僧的靈骨或生前衣缽的主要歸處無疑是天門重點看護之所在。
親身鎮守此地的法濤無赦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之人:
「但你……」
形象高大威武的逾霄漢雙目神光如炬,蜷曲長發有若虯髯,身披雪貂,手裡提著柄雙手單刀。
「不是天門之人。」
這廂金剛尊話音未落,那面逾霄漢寒芒暴起,右肩向前微傾,左腳彈起,右腳前跨,整個人俯衝向金剛尊。
這時雲間獨步右腳剛踏前三尺,左掌撫斬樸實無華。
形制復古的細長刀身斜斜劃出一個小半圓,鋒利刀尖平指向五尺外法濤無赦的咽喉。
右腳彈起的逾霄漢左腳閃電標前,活像一頭餓豹,俯撲向豐美的食物。
寒芒凜冽之刀鋒不啻虎豹的利齒銳爪……
金剛尊眯起雙目,他看不到逾霄漢,他的精神集中在對手直標急劈而來的疏溣刀上。
銀光洗鍊的刀尖有若一點寒星,向著他咽喉奔來。
一陣低嘯有若鐘鼓齊鳴,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急促交兵聲迴響,盪開萬點星火。
原來法濤無赦所用的金輪專擅鎖拿對手兵刃,不論刀槍劍戟、矛錘鞭棍,遇上了全是縛手縛腳。
常人揮動武器一招過去,手中就沒了兵器。
也是逾霄漢在銷聲匿跡以前便為佛國極富名望的高手,佩刀疏瀹在手無所披靡,雙方恰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金輪大轉全力展開,林內頓生金雨漫漫。
疏溣揮舉由衷激發,遍野乍來銀屑飄飄。
金銀雙絕交錯,琳琅滿空,眼前儘是刀光輪影,耳內滿貫輪吟刀嘯。
生死立決,成功失敗,都變化於剎那之間。
極速交鋒三合,法濤無赦單手晃動,奇形金輪二度破空飛出,隨著金銀密雨散去,率性刁鑽的一刀格開飈旋金輪,最後重新為金剛尊收去。
刀尖斜指垂地的逾霄漢冷冷發問:
「金剛尊?」
「阿彌陀佛!」
身形端立好比淵渟岳峙,又似雷池難越的金剛尊低宣一聲佛號道。
「正是法濤無赦。」
「高手!兵刃亦不凡,這口疏瀹難得遇到對手!」
橫刀一擺的雲間獨步雙目寒光掠過,徑直看向僧者左手。
在那裡還有另一隻黑輪。
黑輪與他先前所使的金輪一般大小,只顏色黑黝黝地,卻是精鐵所鑄,輪上也鑄有密宗真言。
其實法濤無赦共有金銀銅鐵鉛五隻輪子,當真遇上大敵之時,可以五輪齊出。
但逾霄漢顯然不會給金剛尊這個時機。
兩人短兵相接的時間,似乎在瞬息間完成,又像天長地久般的無盡極。
那是難以形容的一刻。
電光火石間驀聽得嗆啷一響,法濤無赦自袖袍底下取出另只鐵輪來砸開疏溣,行深怒相迫退苦行修者數丈,這才有後來金輪飛擲疾取逾霄漢的一擊。
揮刀封擋一擊過後,戰意沸騰的雲間獨步霎時再掀兵戈,誓要掃除修行外障。
對此,執意護法的金剛尊亦不退讓,雙輪揮舞穩紮穩打。
眉頭緊皺的他面上愁色更深,似在扼腕旁者執念:「苦海無涯,回頭是岸!」何必執著禪宗衣缽。
「地門之路,處處彼岸,何不皈依!」言語似刀的逾霄漢話意直刺分別二字。
唇槍舌劍一併兵鋒業火。
就在兩人酣戰之刻,一隻渾似幽靈無跡可尋的手掌陡然插入戰局。
瑩白如玉的手掌帶來極端陰寒。
掌心深處似有一團漆黑的漩渦在旋轉,令人望而沉淪,邪魅詭異到極點。
其中蘊藏的內力令人動容不說,其中招數變化更是精妙。
直令獨步雲間之人避無可避。
輕輕落下的手掌宛若一陣輕風拂過逾霄漢背門……
場中忽然就沒有了半點聲息。
戛然而止的戰局源自一股陰柔詭秘,狠辣霸道的掌力,如黃河奔涌,貫穿雲間獨步臟腑。
夾縫求存勉力抽退的逾霄漢面上黑氣一閃而逝,跟著眼觀鼻,鼻觀心,好一會才回復先前模樣。
心知死戰勝算渺茫的他身形騰躍,如閃電般闖出幾可遮天蔽日的林立樹冠,雙臂翼展,像一片浮遊白雲似的平飛開來,橫空而去。
「中我一記獨步玄冥仍能行動自如,該說不愧是苦行法門的修持者么?」插手戰端的出招之人正是寰宇奇藏,真假參半感慨一句的他便即收回遠目視線。
如今的地門有中谷大娘加盟並不擔心缺少醫護後援。
反倒是滿門忠烈的天門更值得皇甫霜刃守望關注。
受浪生師座引薦而來的寰宇奇藏自是有法取信於人,譬如那面由摩訶尊親手所頒的天門令。
離開暮鼓的梵海驚鴻沿著一條林間小徑,徑向西北,轉了幾個彎,眼前突然開朗,聽取一片水聲淙淙。
山溪旁聳立著一座樓閣,樓頭一塊匾額,寫著「藏經閣」三字。
那樓閣臨水而築,遠離其他房舍,是唯恐寺中失火,毀了珍貴無比的經典。
燃點數多燭台照亮滿室經卷的摩訶尊分毫不為陳規所困,自顧自地專心查閱所需資料——
「薩埵十二訣。」
『職稱不同,法門各異。』
找到秘籍孤本並將之取下的梵海驚鴻一面翻閱一面暗忖重點。
『我記得一步禪空所修練的菩提三悟,有一招並非攻擊武學,嗯……』
「就是此招,來處惹何埃。」摩訶尊指尖一劃停在泛黃紙張頁角。
『人生來時路,無處不塵埃。故舍塵無惹,如夢幻泡影,即此式精髓,名喚來處惹何埃。』
寥寥數語道出此招精義但仍稍嫌空泛。
『不夠,資訊太少。』
梵海驚鴻心想。
「但書中描述,與我所遇到那些僧侶所呈現的癥狀以及我腦中突然出現的空白……真是禁地嗎?或者禁地之中還有能使薩埵十二訣的人,在背後作祟。」
喃喃自語間,慮及幕後黑手陰謀的摩訶尊怫然不悅道:
「哼!」冷哼聲落燭火齊熄,樓閣中再無人影。
天門·少室古剎
此地山勢頗陡,山道卻是一長列寬大的石級,規模宏偉,工程著實不小。
那是盛朝高宗為參謁聖者坐化之地而開鑿,共長八里。
拾級委折而上,迎面便見隔岸山上五道瀑布飛珠濺玉,奔瀉而下,再俯視群山,已如蟻蛭。
順著山道轉過一個彎,遙見黃牆碧瓦,好大一座寺院……連綿屋宇倒映在一雙泛空眼眸當中。
直到一聲晚鐘敲響,怔怔發愣的虛塵這才恍惚回神。
恍惚回神的他只以為是自己近來因與同修連番倒班負責巡邏布防缺乏休息所致,卻是不想身後眾人與之神情別無二致。
暗道失禮的知客僧雙手合十道:「今日交流,受益匪淺,阿彌陀佛。」
而在他對面,則是在等待消息之餘趁隙傳法宣教的地藏師。
涵養甚佳的地藏師似乎並不感到冒犯,躬身回禮意態自若:
「唵缽啰末鄰陀寧娑婆訶。」
心感歉疚的虛塵遂嘗試尋找話題增進了解:「雖然你們行腳各處,整個佛國都知曉你們的傳統,但卻沒聽人提起你們的領導者,不知是何方高僧?」
眼神閃爍的地藏師語焉不詳:
「這我們也不清楚,只是口耳相傳,尊奉地藏菩薩,依循此法而修行。」
「這樣啊,真可惜,若有機會親睹,也許能有更深的交流。」目露遺憾的虛塵道,緊接著探究話鋒一轉,「對了,聽說你們最近遇到了怪事。」
「已經知會天門摩訶尊,」輕聲謝過僧侶關心的地藏師說,「就不知我的諸位同修現在到底去了哪裡了。」
「相信他們一定會平安無事。」虛塵道,正說著,赫見梵海驚鴻大步而來。
「啊,是摩訶尊。」瞥見僧友背後熟悉身影的虛塵率眾行禮道。
「摩訶尊!」
轉身致意的地藏師又回頭望向各位僧侶,一時間面露難色。
向來善於體察旁人心情的知客僧顯然發現不對,於是主動請辭:
「啊,摩訶尊既然有要事,弟子就先告退。」
眾僧侶離開留下會談空間給予雙方以作交涉。
「摩訶尊是來找弟子的?」地藏師問,「難道是有消息了。」
「他們……可能沒救了,」遲疑措辭片刻的梵海驚鴻仍是選擇直來直往,「我前往道場之時……」
「石化……」
聽罷覺者講述敏銳捉住重點的地藏師話音一沉。
「所以那些石像是?」
「道場眾修,全數罹難,你那群消失的同伴……」未盡話意不言而明。
「啊,」長嘆一句的地藏師扼腕出聲壓下滿腔悲憫,「唵缽啰末鄰陀寧娑婆訶。」
「你那名平安歸來的同伴,可還有說過什麼?」梵海驚鴻問。
「這……」遲疑片刻似在努力回憶的地藏師答道。
「沒了,他什麼都不記得。」
「一點點線索也沒有?」執著的摩訶尊繼續問,「譬如說看到什麼?聽到什麼?」
「好像有,但不怎麼重要……」地藏師說。
梵海驚鴻:「講!」
地藏師:「好,他說,他只記得有聽到鐘聲,除此之外,沒了。」
「鐘聲……」
低聲自語重複一句的梵海驚鴻腦中似有靈光一閃。
接著便為地藏師打斷——
「摩訶尊。」地藏師目光關切。
「別再前往。」
莫名一語似建議,若飭令,拋下這樣一句話的梵海驚鴻便即匆匆離去。
徒留佇立不解之人留在原地:
「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也許是佛國的危機。」
一把清冷悅耳的女聲響起,是不知何時到此旁聽全局發展的白練飛蹤。
「你是……」望著眼前清艷女子的地藏師心下提防。
「所有的事情告知我,如何?」錦煙霞說。
地藏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