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黃雀在後(5.4k)
北競王府,殿門陡啟,沉靜泠然的步調聲中,走進一道久別身影。
競日孤鳴目光閃爍,率先做出應變動作,女暴君未及反應已被一把推開,冰冷地面近在咫尺。
所幸女子一身車技非凡,卸勁法門妙用存心。
婀娜身形起承轉合間,只見她左臂弓起以肘為支,身形側轉橫倚琉璃磚面,右手悄無聲息已然攀上腰間。
那裡纏著一條鎖命紅菱毒蠍鞭,女暴君一面五指攥緊,掌間女刑蓄勢待發,一面嬌喝出聲:
「什麼人?」
情婦、忠臣,赫見兩幅面孔更易自如。
「赤羽信之介。」未改鄉音通名以示鄭重。
白霧散盡,逆光當中,但見來人濃眉星目,臉如冠玉,舉止淵亭岳峙,竟隱然武林宗主氣度,掌中一柄金面摺扇更襯氣度悠閑淡雅。
跫音乍停,朱紅黑緞深衣的西劍流軍師身形若無心還有意,堪堪止步女刑動殺範圍之極限。
示威、示好,一字之差留足遐想空間。
赤羽信之介抬眼上眺,覷向座上苗疆勛貴,低沉語調帶出莫名問候:
「北競王,久違了。」
「這還真是……完全意料之外的訪客。」
窺得來人身份,北競王略一凝眸,心思百轉不表於外,再出聲,奇特男音猶原一派官方口吻。
「西劍流軍師·赤羽信之介,為何來訪苗疆?」
對眼前人避而不談昔日往來的打算早有預料的赤羽信之介胸有成竹,冷傲強悍之言辭定調來意:
「吾此行,有恩還恩。」
「恩?」
貌似不解地重複一聲,競日孤鳴凝聲問:「是皇甫霜刃之恩?」自燎原魔禍當中保下西劍流雙部性命。
「是苗王贈甲之恩。」
果決明快的話語揭破輕薄偽裝的假面,倒似先前所提名字真真不過拋磚引玉而已。
這是常人的想法。
而因昔日一局對西劍流軍師能為早有了解,更有孤鴻寄語一番「敲打」在後,北競王自不會因此放鬆警惕:
『絕口不提皇甫霜刃安危,是當真無謂,還是已有所準備。』
思索間,日前同修羅帝王一番交涉謀算如水經心。
【「雪中送炭有兩種,一種是送來讓人取暖,一種是送來讓人自盡。你的炭,是哪一種?」
「小王講了,小王用意良善。」
「不讓道,那你要我怎樣幫你?」
「先消滅王族親衛在中原的人,然後,對萬裡邊城發動一次攻擊。」
「嗯?身為王者,竟然要求他人發兵進攻,這種要求我聽都沒聽過,看來,苗疆的局勢真是亂七八糟。我要俏如來,找到他,我就幫你。」
「俏如來?不是勝邪封盾?」
「勝邪封盾也可以,選一個吧。」
……】
「就用你們的性命,踏出魔苗雙方友好關係的第一步吧。」
回憶倏止,勝邪封盾戰場上,酷烈言辭是冷逾寒風的蕭索肅殺。
緊接著,戮世摩羅神色一變,狀似悲憫:「將來修羅國度的子民都會銘記你們的犧牲。」
說著,修羅帝王語氣再轉,一板一眼祝禱祭文:
「修羅國度第三十四任帝尊任上,魔之左手、帝鬼之盾、邪神將、梁皇無忌捨身成仁,以一——人之死換得魔苗和平契機,保全戰友,更用自己的鮮血鋪出了一條人魔和平大道,嗚嗚,說得我都要感動哭了。」
言至後來,戮世摩羅的聲音里開始帶上哭腔,然後肉眼可見的哭得越來越傷心┭┮﹏┭┮。
拖延的尾音,變幻的神色兼語氣,時長時頓的節奏,時輕時重的咬字,配合上修羅帝王那陰晴不定的神色,看起來非常的瘋!
可是眼底深處若有還無的一絲綠光隱隱約約,讓人有些拿不準:他到底是瘋的太厲害或者……
皇甫霜刃並無打斷對方表演的意思。
小空在裝肖!
這點毋庸置疑,戮世摩羅周身氣息陰得像漆黑毒潭,渾濁看不到底。濃濁的汁液看似混亂扭曲,卻盡數繞在二人周身盤繞試探……
拉長尾音強調「一人」犧牲、「保全戰友」時,青年甚至刻意讓目光在皇甫霜刃身上逡巡片刻。
現在無需開口,術者都能想見道者此刻打算——
『至少,要保全他。』
於千百修羅兵士到場時便一沉再沉的澄澈道心,在赤紫兩道護體光影前後威赫落地的剎那便已有所決斷。
心念把定未曾稍作遲疑,梁皇無忌果斷出言勸離:「靈友——」你先走,由我斷後。
插旗後半句尚未吐出,就被生生堵在喉間——
道者被皇甫霜刃用一隻褐紅色酒罈塞了個滿懷。
「麥說什麼『寧願犧牲自己,也要護眾人周全』的蠢話。」
術者對此表示心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叫那一聲「大師兄」,以至如今被拖下水。
「讓勝邪封盾流傳下去的,或許可以不是梁皇無忌這個人,但想保住靈界薪火不滅,卻只有一個選擇。」
然而眼前罪魁禍首顯然對其師弟殺手的光環毫無自覺。
寥寥數語截下道者立旗話頭,暗道逃過一劫的皇甫霜刃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再來語調放緩:
「現在起,你欠我一壇酒,別忘了。」
或者該說,還清債務之前,別死了。
「哈!」聽出弦外之音的梁皇無忌輕笑一聲,拍開泥封豪飲一口,這才將酒罈遞迴,「此酒我已謝過。」
抬手拭去唇角酒漬,他又補充了一句:「此酒,不差!」
「自然。」
接過酒罈同樣狠灌了一口,感受著杯中物溫醇芬芳的別樣風味,皇甫霜刃晃了晃酒罈,不無怨念地道:
「這可是我那偏心的大哥專門用來思念我那無緣小弟的苗疆珍釀啊!」
「啊,真香,你們聞到了嗎?這美妙的氣味,引人微醺旖旎,一點薔薇的嬌艷,又帶有大理花的燦爛,不安定的心就要用如燦開薔薇一般的鮮血洗清。」
戮世摩羅微微仰首,鼻尖輕嗅,倒似來此遊園踏青的風流才子一般。
「這麼愛飲,不如留到黃泉路上一起飲吧,」放心,我會把它燒給你們的。
話脫口,愜意享受之神情驟變詭譎凶厲,修羅帝王眉目陰沉藏殺。
「你有三點不及帝鬼!」同身側靈友無聲對視一眼,梁皇無忌道。
戮世摩羅饒有興緻地問:「喔?哪三點?」
「第一,征戰經驗;第二,人心收攬;第三——」環顧視線掃過修羅軍容,道者微闔眼眸,「你不夠了解邪神將!」
「死人,需要了解嗎?!」略顯輕佻的語氣,暗浮殺意飄蕩。
「那你了解為何我與梁皇,要將勝邪封盾設立在西劍流的遺址附近嗎?」
全然忽視修羅帝王話中殺機,皇甫霜刃平靜遞過話題。
古井無波的語調反令戮世摩羅心底疑竇叢生:「嗯?」
疑問方落,霎聞異聲同調——
「乾坤無忌·風雷受命·十地封止·法禁!」一者拈邪締印,咒起界立禁絕十方天地。
「天地玄黃·陰陽妙法·八爻鎖關·靈演!」一者化神納印,言誦陣生演繹八脈乾坤。
既為西劍流於中原駐地,周邊自該有御守禁制,而縱使祭司桐山守術法修為再高,細究根底終究逃不開陰陽所傳。
萬變不離其宗,在異鄉土壤生根發芽加以演變的同源之花,恰是涵養彼此的絕佳溫床,倒也省了皇甫霜刃一番手腳。
眼下,道言、魔咒正反相生,互彼加成,羅織兩儀大陣。
而於修羅國度一方,入眼只見林中枝葉掩映,幽深難測,鳥蟲不語的闃靜非常,更讓人不由心凜。
倏然,枝木移動,來回變化,樹影重疊,迷離透殺。
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將是何等殺機。
貌顯狂放囂勇實則內斂持重的熾閻天警示出聲:「林中有陣,小心!」示意魔兵切勿自亂陣腳,抱團處境遠勝落單窘困。
「哼!故弄玄虛,喝——」
見狀,盪神滅冷哼一聲,渾然魔氣提運,強勢衝擊無邊陣圖。
宛若覺察到魔氛攪擾,迷亂蝙蝠瞬眼而出,與不知何來的撲面烏鴉一道,將眼前染成滿片噬血黑影。
同時,林中變化,阻隔將卒落位,將雙方分開陷陣。
戮世摩羅大袖揮掃,捲動劍雨紛落,烏風怒涌劍氣如霜,源自一柄闊鋒冷利含煞挾殺之劍。
就在修羅帝王邪刃揚舉,凝神應陣當口,乍然陣局忽現生門,星移變境頓收。
夜色黑暗,月光皎潔。
再定睛,場間唯見五人三方對峙。
「三成功力維持陣局不散,斷絕修羅兵眾支援的可能。」
此身肉軀曾為東瀛魔神寄體,高屋建瓴下眼光何其超卓,稍一思索便勘破內中關竅。
讚賞言辭落下,隨即是更為驚怖的冷酷反問。
「但,七成功體的你們,又打算如何應對眼下局面呢?」
戮世摩羅目光微動,繞過眼前道者,直直落向背身而立的皇甫霜刃所在。
在那裡,術者獨面滅世三尊之二。
三對二,修羅帝王表示優勢在我。
壓逼言辭入耳,清絕墨影猶自恬淡不驚,語氣仍似無動於衷:「總好過受大軍掣肘,不得放手施為。」
人力畢竟有窮,此世除卻寥寥數人之外,以寡敵眾仍是難逃死厄。
「哦~」
難辨心思的尾音微微拉長,戮世摩羅先是狀若理解地點點頭,再轉眸,又是一點心機脫口。
「既如此,又為何要留下他們?」有此奇陣,何必留下滅世三尊在場徒增變數,「是不能,還是不欲呢?」
又是這種求教的語氣神情,毒蛇卻不甘寂寞地從眼底鑽出一點,探著森白泛幽光的牙……
毫無掩飾的打量目光惡意滿滿,徑自定在皇甫霜刃身上。
察此,梁皇無忌神情驀然一變。
皇甫霜刃對此倒是冷靜如初,並將話中深意聽得分明——
倘為前者,說明此陣上限終究有盡,難阻三尊;若是後者,那此戰弱環便不言而明了。
試探在前,只見他身不動,揚扇掩唇,意不搖,泰然回應:
「或許,這也是一種牽制。」另類的牽制。
高林蔽天,流煙四布,陷身陣法的雷妖與閃鬼騰身挪步間,竟引陣陣法華異光灼身。
首波攻勢減員過後,還不待心下痛惜部署犧牲的他們立穩身形,又見一到詭異身影殺入。
那人身形一晃便似猿縱蛇竄,箭步連連,幾多丈的距離眨眼竟貼向近兩魔。
雷妖、閃鬼只覺眼前一花,卻見來人本是站立的身體陡然一拔,翻身而起,雙手五指作白虎探爪狀已摸上了他們的咽喉。
等落下時,唯剩兩條無頭身影頹然倒地,氣絕而亡。
看似漫長,但一切不過是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那人體著深藍布袍,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國字臉,外表看來不過二十左右,然而淺棕髮絲中橫染的幾抹蒼白為其人平添少許風霜之色。
武斂君抖了抖雙手上的鮮血,原來他手上赫然套著一雙森寒鐵手。
這對手套猙獰怪戾,像是精鐵所鑄,卻非渾鐵,而是由無數塊被細小機關拼接而成,十指關節儘是可以活動自如。
濃稠的赤血仍在滴落,手套早已被染紅,儼然這一路上殺了不少魔。
而這,不過是陣中一隅而已。
各自戰局,各自疑陣。
沉著不變的男聲自背後傳來,道者丕變神色頓收,配合因應。
「最快的方法,最少的傷亡。」
局中局,請君入甕封生門,梁皇無忌雄眉一凜,肅然請戰。
話甫落,道者背後暗紋赤紅披風兀自獵獵作響,如血飛揚,紅的奪人心神,駭人眼目,掩映其下一口罕世邪器。
一股沉元無聲而發,牽引幽靈魔刀如輪速轉,自行離背繞身,虛懸右掌之下。
面前強敵不一的言詞與神色變化悉數落眼,自覺窺破對手借有餘掩飾不足之戰略的戮世摩羅輕笑一聲,方欲動作。
這一刻,一柄花紋繁複的古銅色厚重魔刀悍然劈地,同一道裹挾風雷之勢轟然逼壓的破神邪印一齊,迫向皇甫霜刃。
煉獄尊、阿鼻尊同時動了,
魔氣狂涌,紅蓮蝕日,雙魔目中無人,囂狂即欲動手。
下一刻,古韻摺扇旋空而起,倏來傲梅寒香,一陣冷雨化冰劍,澆滅延燒四野的魔火。
凌虛摺扇御風三轉幻化連鞘古劍回落,皇甫霜刃橫握神兵,鋒離三分雲嵐凝露,輕破噬心厲掌。
初輪交接試探過後,鋒海逸品再展真芒。
霎時,正邪交融,聖魔同耀。
似曾相識的場景,分明不一的氣態。
幽靈刀、昆吾劍背離相對,朝著不同的方向直指而出,伴著沉穩與冷澈的音調重疊一處,勾勒殊異風月的絕倫姿彩。
「領教。」
與此同時,夜深更沉,遠處高峰之上,一片闃靜,卻是暗露一絲潛流詭譎。
崖上有個人。
一個黑衣人,黑的像是只露了一雙陰厲幽森的眸子,頭上帶著一頂斗笠,笠沿垂到額眉,肩頭腰側各自斜斜露出半節弓臂,迎風而立,一雙穿雲冷眼靜靜俯瞰著目下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