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雲從龍,風從虎

三十五 雲從龍,風從虎

35雲從龍,風從虎

「玄冥,水正!」

「萬歲,大明!」

身旁的林宗慧也一同跟隨人群揮拳大喊——其實是她自己想來看吧?

徐知行也被氣氛所感染,胸中有些激烈之意,在這樣的情景下,作為一個明人,你很難不為之動容。

但遺憾的是徐知行真的沒有辦法也像他們一樣喊出來,他眼角的餘光掃向港口觀景台兩側,掃向下方的港口……

那些戴著頭巾的、圍著長袍的、打著赤膊的……膚色各異的夷人,或是仰望,或是偷偷的瞥視,他們看著高呼的明人,看著環港而過的龐然蛟龍,一臉,茫然。

眼底的畏懼與驚恐,就像是一隻只無辜的小兔子。

徐知行想起了幼時父親曾與自己講過的,許多關於他自己,以及先輩們南征北戰的故事。

大明武士並非一開始就是無敵的。

這兩百多年來,他們也曾遇到過許多兇悍的對手,頑強的抵抗,你所看到的這些,忠厚老實,能歌善舞的異族人,並不一開始就那麼老實,是我們在戰場上折斷了他們的脊樑,讓他們跪下,奉神州為主。

這是一幅頗有意思的場景。

台上的明人穿金戴銀昂首挺胸歡呼雀躍,台下的夷人衣衫襤褸垂首低眉噤若寒蟬——不,不全是夷人。

徐知行看到了更遠處,停泊在港邊的一艘大船,接船的舢板上,苦力背著麻袋來來往往,揮汗如雨。

粗略辨來,那些苦力不大多也是明人么?

儘管他們也會將崇敬的目光投向漸漸遠去的玄冥戰艦,卻無暇駐足歡呼,因為背上的袋子,實在是太重了。

徐知行聽說過一些港口的事情,港口由明人把持,這裡的腳夫苦力大多都是明人,異族只能撿他們不要的工作。

但在這個地方,你很難區分苦力到底是什麼人,因為那些麻袋上的灰往頭髮上一落,再被汗水一激,大家的頭髮都是灰濛濛的粘成一縷一縷的,常年的風吹日晒,赤膊的肌膚都是紅彤彤的金銅色。

台上台下其實並無漢夷之分,只有貴賤之別。

「啊!啊!!啊!!!——」

突然間,台下傳來了撕心裂肺的,驚恐的大叫。

徐知行低頭看去,那是個蓬頭垢面的,斷了兩條腿的白夷老者。

他跪坐在地上,懷中抱著一疊報紙,顫巍巍的指著已經只有一個模糊背影的玄冥戰艦,雙目圓瞪:

「是東洋人!是那些東洋魔鬼!他們,他們又來了!」

「孩子們,快跑啊!」

「東洋魔鬼回來了!!!」

他驚恐的叫著,渾身上下抖如糠篩——明明是走了,怎麼說回來了?

原來是個瘋子。

台上爆發了明人的鬨笑,在那鬨笑聲中,幾名白夷報童低著頭,掩著臉,把他拖走了。

-------

這是一場屬於明人的狂歡,至少,是一部分明人。

玄冥戰艦消失在海平面的盡頭,前來觀禮的明人卻未直接散去,而是就近湧入了港口的酒肆茶寮,痛飲暢聊,一時間,這港口熱鬧,更勝往昔。

人群中,伍行與徐知行接頭,邊走邊聊:「這幾日來,各大牙行已翻了個遍,一無所獲,少帥,您真的確定人在蘭登?」

具體情況徐知行上次便與伍行說過了。

自兩年前小西村開始,徐知行一路追,這姑娘便被一路賣,最後一站是夷州。

夷州那邊徐知行非常確定,她確實被賣到海外,上了去蘭登的船。

「現在這個情況,若無船隻信息,恐是大海撈針。」伍行道。

販奴在神州本就不合法,都是黑道蛇頭在操持,哪裡會有什麼正規的船隻信息。

「最壞的情況……少帥,這萬裏海途,她也不知是否能堅持到蘭登,若是中途在別的地方靠了岸,賣到了別處,也未可知。」

這個下午,伍行帶著徐知行在港口各大牙行又跑了一遍,親自落實了情況。

最後,黃昏時分,回到了位於港南的一間商鋪。

徐知行舉頭望去,牌匾上寫著『時代報行』四個大字。

報行里泛著油墨的香味,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三人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下,不多時,便有小廝上了飯菜。

伍行給徐知行斟上酒,小聲道:「少帥,若無更多線索,您不如先行回去,這裡我會幫您注意的,當然,若您想去別處走走……」

徐知行看了伍行一眼,目光掃向窗外的街道。

蘭登多雨,淅淅瀝瀝的小雨又下了起來。

霧氣彷彿從地縫間騰了起來,華燈初上的街道上,處處是明人推杯換盞的喧嘩之聲,酒肆茶寮,他們仍舊沉浸在中午的觀禮中。

下午徐知行甚至看到了一些店家開出了盤口,賭這北洋水師何時返航。

以軍國大事下注,天下間,怕也只有明人有此雅興了。

而繁華之外,泥濘的街道上,衣衫單薄的腳夫形色匆匆,紅磚綠瓦下,不時看到三兩野狗和乞兒。

有身背油布包的報童自報行里進進出出,站在酒肆的窗邊朝明人兜售報紙,他們小心的從包里取出報紙,再滿臉堆笑的從窗子那頭接過銅板和寶鈔。

時代報社一日發信早晚兩報,薄利,但多銷。

他這是在……趕我走?

徐知行瞥了兩眼正和林宗慧聊天的伍行。

這些年來他與蘭登舊將一直有書信交流,伍行多次邀請自己來蘭登看看。

初見那一日,倒也的確熱情。

——也不能說是趕我走,我既不是為右相而來,想必他心中有些失望,而後又發生了剃刀幫之事,是非之地,的確不宜多留。

天下無有不散之宴席,我既來蘭登,卻又無法回應這班舊將心中所念,而今看來,他們個個都已在這蘭登落地生根……萬丈功勛終究抵不過柴米油鹽,再過上那麼十年二十年,驃騎軍,也就徹底消失了。

這樣其實也好。

至少這班屍山血海里淌過來的軍士,能得個善終,想來這也是父親所願,否則當年也就不會遣散他們了。

「那人是誰?」林宗慧突然指著樓下道。

徐知行低頭看去,樓下取報的櫃檯旁,倚著一名雙腿齊膝而斷的白夷老者,一名白夷報童端上了小米粥,他正顫巍巍的喝著。

正是中午那個瘋子。

「我們都叫他老伯頓,孤寡一人,那幾個孩子,都是他收養的孤兒,我看他們生活困苦,便讓他們來報行幫忙。」

伍行喚過一旁的小廝,從桌上夾了些蔬果,讓送下去。

「那倒是個好人,」林宗慧道,「這個肉也給他們送點吧。」

她作勢嚮往碗里夾肉,卻讓伍行攔住了:

「他不沾葷腥。」

「信佛?」林宗慧看著老伯頓,又道,「他那腿是怎麼回事?」

伍行喝著酒,淡淡道:「二十年前,聖教軍攻入蘭登,佔了舊威斯敏斯特宮,據守不出,驃騎軍圍而不攻半年,他們彈盡糧絕,開門投降,自那之後,他便不吃肉了,那雙腿,也是那時被飛火神鴉炸斷的。」

林宗慧瞪大了眼:「等等,你是說……他是聖教叛黨!?你曾與他兵戎相見?」

「二十年那次,來的不是我們,」伍行道,「但他的確是聖教遺黨。」

「那你怎敢!?……」林宗慧驚訝道。

徐知行知道這件事,二十年前,也就是第六次蘭登叛亂,有一班叫做聖教軍的叛黨,打著雙頭鷹的旗號,想要光復羅馬,雖暫時佔領了半個租界,但結果么……

後來先帝下令,殺,無赦。

「林姑娘,一定要趕盡殺絕嗎?」伍行淡淡道。

「聖教軍之亂禍及半個薩克遜國,所造殺孽無數,先皇嚴令不得容情!」

「林姑娘說得沒錯,叛臣賊子,罪不容誅,」伍行端著酒杯,輕輕道,「但是……殺人者,卻不是林姑娘,而是我們這等兵甲武士,手起刀落,人頭落地,說起來,倒是容易。」

兩人這便有一番爭論,徐知行在一旁默默看著,不作言語。

世人皆知驃騎甲士是陸地閻羅,但幼時父親也曾告訴過他,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當年太祖奉聖帝令,領著這世間第一支武士軍團一路向西打,其勢如火,其迅如雷,因為打得太快,以至於軍需供給不上,所以便一路打一路燒,所過之處破軍焚城,千里赤地。

當時朝中竟有腐儒上折參太祖,兵鋒太盛,殺孽似海。

的確是些酸腐之言,你若運得上糧草,太祖何必以戰養戰?

驃騎甲士自此被世人所不容——不,確切說,是自絕於世人。

太祖只活了四十一歲,當然,兩百年過去了,世人大多都知道,那是虎嘯功所致,但暗地裡,他們都說,這是閻王爺收了殺星。

而那班西征將士,也大多不得善終,倒也不是說明人待他們不好,而是少小從軍老大還,戎馬一生想要解甲歸田談何容易?

一生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遠征海外,他們大多沒有辦法成家,就算成家了,也是子不識父,歸鄉之後,夜夜枕戈待旦,夢裡儘是金戈鐵馬。

自兩百年前起,這就像是驃騎軍的命,十五年前這班舊將在夷州劫了水匪船渡海至此,登船的那一刻,他們中又有幾個人有家有室?

這也是徐知行來此的第一日,如此欣慰的原因,至少十五年後,這班人看上去更像叔伯。

驃騎甲士的確是陸上閻羅,但很少有人知道,閻羅本不願殺人。

而遺憾的是,大明幾乎所有海外行商都會供上冠軍侯的像,因為那玩意兒殺氣重,辟邪祛災。

最後,小廝還是端上了一碗素齋給了下面的老伯頓。

用伍行的話說便是:「此間只有舊友,而無仇寇。」

林宗慧問:「你視他為友,豈知他視你為什麼?」

這個問題中午已經有了答案,他視明人為鬼。

但伍行並沒有回答林宗慧的問題,只是在下樓時,往已經熟睡的老伯頓懷裡塞了一枚銀元。

他從未告訴過這個失去雙腿的老人,自己過去是什麼人。

他最好……永遠不必知道。

-------

伍行還有報社的事情要處理,先行離去。

徐知行和林宗慧漫步在細雨中。

尋人之事似乎已陷入了僵局,若無其他線索,多留無意……徐知行不會放棄,他想再留幾天,如果還是沒有線索,不如先回夷州,從那蛇頭身上再下一番工夫。

但說起來他還有一事,明日的王府壽宴,以及,那枚劍雨核心。

這是他第一次向林宗慧說起壽宴之事,林宗慧聽到一半,突然打岔道:

「既是壽宴,那小侯爺是否有女伴同往?」

「女伴?」

林宗慧笑道:「大明講究入鄉隨俗,以薩克遜國之禮,宴會,得有女伴,小侯爺若不信,可拿出請柬看看。」

徐知行拿出請柬,果然,上面寫的是邀徐知行與女伴一同前往,這……

他哪裡去找女伴?

恍惚間,他聽到了噗通噗通的聲音——那是林姑娘突然增快的心跳。

她小聲道:「若小侯爺無女伴,我……」

「林姑娘,」徐知行打斷了她的話,道,「我想一個人走走,稍後我們客棧匯合,你看可好?」

林宗慧怔了怔。

他廢那麼大的勁來蘭登找人,最後卻裊無音訊,想必心情不好,那便讓他一個人待會兒吧。

「好。」林宗慧笑道。

…………

林宗慧走後,徐知行將目光投向對面。

滴雨的屋檐下,扎著高馬尾的獵裝女子撐著油布傘,她目光淡然,幾許黑色的髮絲被微風吹拂,在眼角的淚痣間躍動。

龍與虎便隔著一條街對視,滴落的雨珠折射出了風與雲,然後在某一瞬,她轉身,步入街巷的陰影中,徐知行停頓了那麼一剎,快步跟上。

黑暗中,腳步聲均勻穩健。

徐知行很快發現了身後有人跟著,然後,前方的腳步驟然變得迅速起來。

她在奔跑,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奔跑。

徐知行即刻跟上,即便是他,也只能勉強的跟著。

兩人自暗巷躍上屋頂,又從屋頂跳進市井,穿街走巷,幾乎是眨眼間便甩掉了跟蹤者,但她卻仍舊未停,順著港口的斜坡一路向上,鑽進一片樹林,在枝與葉間輕盈躍動……

視線豁然開朗的一刻,徐知行看到那獵裝女子站在一處山丘上,負手而立,俯視著腳下燈火輝煌的蘭登港。

他緩步走到她身邊,便聽到一句不容質疑的話:

「我要你帶我進昌裕王府。」

(二合一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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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大明劍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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