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成(含13萬營養液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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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把歷史中出現過的凌煙閣佈局,與閻立本大體描述了一遍。

尤其是最關鍵的分層問題——最終凌煙閣懸功臣圖時,並沒有分為兩層。而是只將畫像懸於一樓,二層虛設為敬天地之意。

想來皇帝應當覺得,分上下兩層太明顯的高低區分不好,後來索性取消了第二層掛畫像的計劃。

只是把單層的凌煙閣分了兩部分:隔內和隔外。

隔內是一半是『功高宰輔』,一半是『功高諸侯』;隔外則是次一等的功臣。[1]

閻立本邊聽邊點頭:其實他在這些方面確實不精通,並不清楚這個主意到底好不好,但覺得反正比他這什麼都想不出來的好。

於是很快草擬了一封奏疏,然後又按照姜沃的描述,畫了兩幅佈局圖出來。

「等我再將奏疏潤色謄抄一遍,就去回稟聖人。」

完了此事,閻立本鬆了口氣,然後開始期待:「唉,什麼時候才能定下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名單啊,我真想開始動筆。」陛下您也是,既有此想法,數目和人名一起放出來唄,還分兩回讓人百爪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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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莞爾:「朝臣們只有比您更急的。」

閻立本想了想,不由笑出了聲:「是哈。」

解決完正事,閻立本從外面叫了個小宦官送烏梅飲過來,邀請姜沃在外間稍坐:「喝杯井水鎮過的烏梅飲再走吧,今日天熱的很。」

姜沃就坐下喝了一杯飲子,這才告辭出去。

誰料還沒有走出將作監,就被另一位將作少監於鹿給攔下來了。就是方才閻立本光明正大甩了公事給他的那位於少監。

與司農寺的配置差不多。閻立本是靠專業立足,將作監的具體運作,他管的很少,也實在管不明白。哪怕下屬們吵到他跟前來,他也是一個頭兩個大的躲為上策。

於是皇帝也給他搭配了一個精明強幹的將作少監,把此處一手抓起來。

畢竟將作監管負責各類營造,油水其實是很大的。

自然,如閻立本這等家世和性情,不會去貪污工程款項,但問題是他也看不出來別人有無貪腐,有無以次充好。

將作監至今能正常,甚至高速有效的運轉,靠的就是這位於鹿於少監的手腕。

姜沃剛轉過迴廊,就見於鹿在大門口來回踱步,一抬眼看到她立刻就走過來,顯然是專門在門口等她。

姜沃還以為他來問自己剛才的糾紛呢,就笑道:「於少監,閻少監都斷不得的撥費之事,我更難斷了。」

於鹿忙笑道:「姜太史丞放心,哪能勞動您處置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已經處置好了。」

然後做出邀請的手勢:「我有一事求太史丞,不是能否撥冗?」

姜沃今日原就是領了聖命公務出來的,沒什麼急事,就點了點頭,跟着於鹿到了將作監待客的正堂。

於鹿還要給她倒飲子,姜沃止住道:「剛從閻少監處用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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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鹿點頭,接着開口就把她好一通誇,誇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從她入太史局做生員開始,一直誇到姜沃為凌煙閣測算吉日,難得給姜沃誇得有點茫然,覺得身上寒毛紛紛起立。

眼見於鹿誇完現有的功績,又要開始展望她的未來,姜沃連忙給他打住,再次請他有話直說。

於鹿這才道:「我聽說姜太史丞是神緣天授,就像姜太史丞之前令匠人打的『炒鍋』『鍋鏟』,真是新鮮物。」他對着北邊拱手:「聖人都說『炒菜』的滋味別有不同。之後又有不少王府公卿之家,來將作監高價定過『炒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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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於鹿眼睛發亮繼續道:「聽聞今年司農寺種出來的能紡布的棉花,也是姜太史丞夢到,托給鴻臚寺使團,這才尋回來的。」

今夏,司農寺的棉花田剛收穫第一茬。

本土的棉布,也剛剛開始試着紡織。

棉花要紡成布,需要經過梳棉、彈棉等步驟,現用的法子都是根據高昌國現有的經驗摸索的。其中梳棉用的木機,還是司農寺托給將作監製作出來的,難怪於鹿知道的這麼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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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不過幾年,棉株的各種用處就會被極大的挖掘,棉布的紡織技術也會大踏步前進——在改善生活的創造力上,姜沃從不懷疑華夏的百姓們。

在姜沃生活的時代,時不時出土的文物壁畫等,都會出現讓人吃驚的古代勞動人民智慧,技藝之精巧。

看着司農寺熱火朝天的種棉花,於鹿就眼饞的不得了。

他是個很有事業心的少監,也想給自己的履歷添一筆呢。

於是特意請了姜沃過來:「姜太史丞若再有什麼神夢,涉及到營造器物的,萬望賜教。」然後就差拍著胸脯保證,將作監絕對給她一路開綠燈,從此後姜沃有什麼需要將作監做的,只管吩咐。

姜沃一笑:「做夢的事,誰說得准呢。」

於鹿忙點頭:「是是是,神跡天授,如何會常有。非得太史丞這樣的有仙緣之人才能偶然夢見。」又再次小心重申,他絕沒有故意討要佔功之意,只是想姜太史丞若有夢,哪怕再稀奇古怪的東西,只要告訴他,他都會盡全力去製作。可別怕麻煩怕將作監不盡心,就懶得說與人。

他也知道,姜太史丞說的沒有夢見,未必是真。

但他一點也不氣餒:是啊,非親非故的,人家姜太史丞哪怕夢見了什麼神物,憑啥告訴他呢。

但人的情分是一點點相處出來的,這次他先表明心跡,之後常來常往,等熟絡起來,將來太史丞一旦夢見什麼,說不得就願意與他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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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去了一趟修建中的凌煙閣,走了許多路,姜沃熱的很想洗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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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局的請假流程是,提出申請后,至少要上報到一位太史丞處批複——她就是太史丞,所以愉快的給自己准了半日假期。

回掖庭后,姜沃還繞道去北漪園,邀請了媚娘一併沐發。

兩人與幾年前初次相識那般,依舊是在院中沐發,坐在院裏感受夏日帶着微熱的風。姜沃,也依舊不太會纏頭巾,還是媚娘給她纏牢了。

夏日的風熱乎乎吹過來,還帶着茶葉蛋的香氣。

一到夏日,媚娘飲食就會清減下來,有時候只肯用菜蔬,再不願意吃肉。

姜沃就勸她:夏日再沒有胃口,也要努力吃些肉蛋才能養好身子,媚娘就也常煮茶葉蛋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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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姜沃說的話把她拽回了今日。

「姐姐,我今兒去看凌煙閣了。」

媚娘也盼著趕緊公佈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名單——她已知晉王想要獲得李勣的支持,而李勣也把凌煙閣的事兒請託給了晉王。

若是此番李勣名列在內,雖是他個人的功績為主,也必會記下晉王這個人情。

媚娘就在心裏祈禱李勣能榜上有名。

如今朝中有希望的重臣,紛紛在祈禱。

太史局算吉日的頻率直線上升——許多朝臣都來算吉日請神佛入宅,有請菩薩的,有請三清道尊的,甚至還有請姜太公的,真是拜什麼的都有。

朝臣們來往太史局時,姜沃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會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也是,姜沃是曾經一卦卦出盧照鄰詩會魁首,不少朝臣肯定動過心思,想讓她幫忙起卦自己能上凌煙閣否。

只是到底沒有敢做這件事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全是聖意欽定,若是他們尋人卜算聖心,別說太史局不會應下這樣的要求,便是威逼利誘的請人卜了,一旦傳出去必然惹惱了皇帝,那真是連候選的機會都沒了。

還是繼續求神拜佛吧。

唯一一個毫不避諱,直接跟姜沃提起凌煙閣的就是長孫無忌。

有日,他親自溜達到太史局來,給孫兒拿定婚的吉日。見到姜沃,就走過來大大方方問道:「姜太史丞卦象精準,不如算一算,老夫能不能圖形凌煙閣呢?」

姜沃:……

無語片刻后,她幽幽道:「趙國公何以出言相戲?」

長孫無忌不由撫掌一笑,之後拿着吉日就飄然離去,依舊風度翩翩,跟其餘焦慮的重臣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姜沃目送他:啊,看看這保送生的嘴臉,何其氣人吶!

*

七夕后,萬眾矚目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名單,終於公佈於眾!

因怕上榜重臣們為了排序再爭論起來,二鳳皇帝很難得給他的聖旨寫了備註:這二十四功臣的排行,並非是按照功勞大小排的,而是按照現在身上的官職來排的。

言下之意:排名靠後也不是朕覺得你們功勞不重要,別都來朕跟前喊冤。

讓姜沃想起了現代出的各種名單,特意備註下『以姓氏首字母排序』,來避免爭端。

千年前,千年後,不蒸饅頭爭口氣的觀念都是一樣的。

朝上一片沸騰。

這份名單以光速傳遍天下!

倒是姜沃對這個名單一點也不好奇:『絕代宦官前輩』的書里,對凌煙閣佈局都描述的清楚,何況這頭一批進凌煙閣的全明星人物陣容,裏頭都有詳細記載,他祭拜時是一一拜過去的。

她算是被劇透了一臉。

心中一點兒風波不起,還能優哉游哉去跟閻立本閑聊——這也是她今年能跟閻立本閑聊的最後時光了,名單既出,閻立本接下來就要忙著作畫了。

因皇帝在下發二十四功臣名單的時候,還給了閻立本『截稿日期』。要求閻立本最好年前就能把所有人物初稿畫定,年後二月,大祭天之禮過後,就卜吉日,將所有畫像都掛入凌煙閣。

閻立本原以為能有一年多的時間作畫,誰知這期限給的這麼緊,滿打滿算竟然只有半年。

他立刻緊張了起來。

但時間再緊張,姜沃來了,他還是立刻要見,然後悄悄拜託道:「到時候掛畫的吉日哪怕不是你來算,也是兩位仙師算。我若是沒有畫完,一定要幫我拖延些日子啊。」

姜沃笑眯眯:「我相信閻大師,一定能畫出來的。」又好奇問道:「尚且在世的朝臣們好說,那些已故的朝臣,閻大師也未必各個親眼見過,怎麼辦呢?」

閻立本也發愁:「只好去尋其家人,將生前的畫像拿來與我了——唉,我最不愛看旁人的人物畫,哪裏能畫的有我好呢?原畫便沒有神魂,我又如何添上?」頗有種一創連累二創的遺憾。

他這話說的自然而然,正是天下第一畫師的底氣。

邊說他邊展開一份抄錄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名單,指著人名挨個給姜沃看:「這回聖人定的已故功臣真是不少。」

一共二十四個珍貴名額,已故功臣就佔了十一個。其中諸如劉政會、張公瑾等舊臣,其實因故去得早,許多立功機會都錯過了,一條條論功績未必比在世的臣子們高。但念在是早先從龍的舊臣,二鳳皇帝就把他們都放在了凌煙閣二十四功臣裏頭。

閻立本不由感嘆:「可見陛下是個念舊情的人!」

當然感嘆完也不免發愁:已故的臣子越多,他作畫的難度就越大啊!他對這些臣子不熟悉,二鳳皇帝必是熟悉的,到時候畫出來神韻不像,皇帝想必不會滿意。

愁完故去者,閻立本又開始愁生者。

「唉,就算還在的功臣,也不好畫。比如魏侍中,他這兩年病的支離憔悴,我若是照着他現在的樣子去畫,不知聖人看了會不會心裏難受。可若是畫魏侍中年輕時候——我真記不得了啊。」

他這樣一說,姜沃倒是一怔。

難道皇帝這樣急着建凌煙閣,也有魏徵的緣故?

是啊,年輕時候意氣風發,漸漸遠去,連朝夕相見的肱股之臣都一個個老邁病弱。

皇帝心裏是什麼滋味呢。

衰老對一個帝王來說,想來是件可怕的事情。

凌煙閣大約也是他的歸來望思,憶往昔崢嶸之寄託吧。

姜沃正如此想着,閻立本卻又道:「哎,你有什麼好主意不曾?」

「上次你提起的凌煙閣圖佈局之事,聖人就很滿意。這回,你也幫我再想想主意啊。」

事關凌煙閣佈局,閻立本代兩人擬了奏章遞上去。聖人很快批複了可,同意將二樓單獨留出,專門放置代表天、地、帝王與蒼生的祭器。

只於一樓懸掛功臣圖像。

閻立本是個很實在的人,皇帝問他,他就老老實實說,他只負責了丈量工作,想出這個主意的是姜太史丞。

姜沃再次喜提五十根籌子。

所以這回,閻立本又來問她。

此番沒有標準答案了。

姜沃凝神想去,目光無意識的掃過閻立本的畫室——裏面已經掛滿了二十四功臣的舊人像圖。

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名單一出來,那些故去功臣的家人,都深感天恩,忙不迭的就把家中能搜羅來的所有畫像都翻找出來,送到閻立本這裏,供閻大師參考。

因此閻立本這裏高高低低懸掛着許多人像,有的是穿官服畫的板正之像,有的則紙張粗糙,一看就是市井畫坊所做,亦有着常服、著戎裝的各色畫像。

姜沃心裏浮現出一個主意。

她剛要說出來供閻立本參考,就見閻立本一臉實在期盼地看着她,手裏都抓起了筆。

姜沃:……

看閻立本這信賴的架勢,估計她說一個主意,閻立本就會直接照抄,不會再去想別的了。於是她點開系統,花了一根籌子,把自己方才的想法卜了一卦吉凶。

總不能出了個餿主意,害的閻大師倒霉吧。

看着命運之骰滴里咕嚕轉完,點數為上吉,姜沃才把這個主意說出來。

「閻少監,我記得聖人特意跟您說過,這人像都要等人大小是不是?」

閻立本點頭:「是啊,所以我才按照真人的尺寸,去量凌煙閣的牆壁。」

姜沃道:「聖人這樣要求,想來不只為了尺寸,是為了要『見畫如面』。」二鳳皇帝希望站在畫前,就像是見到了他最熟悉的功臣一般,他們曾為他出謀劃策、出生入死……

「既如此,我覺得要是把所有功臣都畫成按品級著官服,端坐在椅子上的樣子,聖人只怕不會滿意。」

那種標準的證件照版『二十四功臣圖』,不是二鳳皇帝追求的。

「不如畫聖人心裏,記得最深的樣子。」

閻立本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每個人的着裝、甚至姿態都不同?」

姜沃笑道:「若是旁人,畫二十四個神韻姿態全然不同的功臣,肯定要難為壞了。」肯定不如畫『證件照』來的簡單有規律還不易出錯。

但她面前這可是閻立本啊:「這肯定難不倒閻大師!」

閻立本被捧的臉上都是止不住的笑,還要努力謙虛下:「哪裏哪裏。」到底沒忍住,發出了一聲嘿嘿。

姜沃莞爾,繼續道:「旁人我不太了解,就拿一人與閻少監舉個例子吧。比如鄂國公。」

鄂國公尉遲敬德,是跟着皇帝很多年的舊臣,甭管是當年打竇建德,還是玄武門,都是緊跟在二鳳皇帝身邊的。

那就是他該吃的肉!

驚覺兒子已經長大的皇帝,忽然起了些考較之心。

自古平邊患,沒有靠仁義禮智信的,靠的都是絕對的實力。這次是二鳳皇帝調兵遣將硬生生將薛延陀打服的,就如同他之前的一場又一場的征戰一般。

入的還頗險,他是這回功臣譜里最年輕的人之一,且只位列第二十三名,排在榜單的尾巴上,可見很有可能二鳳皇帝一念之差,他就跟李道宗一樣被放到榜外去了。

果然,二鳳皇帝根本不理說這些話的迂腐之人,輕描淡寫表示:朕收的是同意和親的聘幣嗎?朕收的這是戰敗國的第二次貢奉啊。

薛延陀二十萬大軍一敗再敗,連續敗給李勣三次后,夷男終於破防了(李勣:其實讓你跑掉三次我比你還破防)。

需知這些年來,薛延陀既自認是屬國,大唐可從沒有打過他。尤其是當年大唐征伐東突厥,到了薛延陀的邊界上,二鳳皇帝還特意囑咐過,不要越界追逃兵。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五萬匹馬,那可是一筆巨額財富。

李勣率軍在諾真水之地,與薛延陀一戰,大破薛延陀!

為此和親一回也值得啊!

想來,晉王也是一樣歡喜的吧。

這樣乖的孩子,除了雉奴堅持去探望太子那次,皇帝完全沒有對他生氣過的記憶。

「雉奴,朕考一考你。」

*

尤其媚娘的美,不帶一點柔弱與易碎,只是明亮、鮮活。哪怕用花來比喻,媚娘也從來不是隨逝水的嬌花,而是哪怕長在懸崖碎石間,也依舊頑強紮根,然後開出來最明艷的花。

免得讓薛延陀誤會大唐來都來了,順便想把他們幹掉,直接掃平漠北。

消息傳回薛延陀,夷男險些被慪的吐血。

這當真是極厚極厚的一份聘幣了,經過民部測算,若是薛延陀真的如數送上這樣一份聘禮,只怕都會傷及薛延陀的根基。

但沒關係,有人會永永遠遠記着他們。

漠南也好,漠北也好,哪裏有中原的物華天寶好?薛延陀吞併漠南后,必會覬覦中原之地。

薛延陀一旦強大起來,就不會知足。

李勣入選了凌煙閣二十四功臣!

這話很合二鳳皇帝的心思,不由露出了個滿意的微笑。

大唐開國來獨一份的二十四功臣凌煙閣,他沒有趕上,以後便是再掛進去,也已經晚了,再不一樣了。

他善戰也善體聖意:此番皇帝應該不會對薛延陀趕盡殺絕的。

李勣還未還京時,薛延陀的另一封書信又到了。

見幼子答應下來,皇帝還不忘又補了一句:「不要去問你舅舅,回去自個兒好好想想,來回朕。」

『凌煙閣,畫功名』,多少人的美夢成真與夢碎啊。

失信會生邊患?

他把聘幣收了——然後依舊拒絕了和親。

李勣按照二鳳皇帝的聖意,並不帶軍深入大漠,而是就停留在原東突厥之地,以逸待勞,看薛延陀敢不敢再來。

二鳳皇帝聖心大悅。

「這樣說的人便是一點兒不了解當今聖人了。」

從閻立本這裏出來,姜沃在千步道上遇到了江夏王李道宗。

但再吐血也沒法:怎麼辦,你強你有理,我菜我認命唄。

但是他提的更卑微些,列出了非常昂貴的聘禮,願意以『馬五萬匹,駝萬頭,羊十萬』為聘,請大唐賜下公主。

於是第二回又來偷襲。

*

姜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那句『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真的挺寫實的。

李治敏銳地察覺到父皇態度的改變。

見薛延陀滑跪至此,李勣大為遺憾:這回是殺不了夷男了。

凌煙閣,是二鳳皇帝給自己,給所有一生為他盡忠的臣子一個跨越時空的答覆:朕,從沒有忘記過你們。

小泥爐的火光映紅了媚娘的半邊臉龐,雖還未沾染酒意,但媚娘的臉已然艷如明霞。

閻立本連連點頭。

五萬匹馬啊!

他的紫袍翻飛於風中。

真的美。

二鳳皇帝心頭略過驕傲、滿足與酸澀不舍混雜的情緒。

今日顯然是沒有心情。

姜沃回到宮正司的時候,聞到淡淡的酒味。

原本他見了姜沃都會閑聊幾句——文成公主是他一路送到吐蕃去的,之前自然跟太史局打過交道。

*

見姜沃進門,媚娘笑道:「今夜該慶祝一下。」

*

英魂已歸於地府。

姜沃就去公廚請李廚娘幫忙做兩個小炒,一轉身又見到有一盆腌好的熟蠶豆,忽然想起了之前看的《孔乙己》,於是就又要了一碟子蠶豆來配酒。

所以從前,父皇是一直教導他要善於聽從老臣意見的。

如何不意氣風發?

姜沃可還記得二鳳皇帝的『拿來吧你』的拿來主義。

父皇希望他做一個賢王,能夠聽從臣子的諫言。

畢竟父皇會為他選好的屬臣。

算是給足了薛延陀面子和安全感。

不過,夷男那邊沒有再抗議什麼(主要是不敢),倒是大唐朝臣中有人頗有微詞,覺得陛下此舉,似乎有損我上國風範,不是特別地道。

貞觀十六年的九月。

而且一場大捷還不是結束,很快,李勣又接連送回兩回小捷戰報。

姜沃也只好為這位江夏王嘆口氣。

*

可後來又如何呢?

薛延陀到底還是漠北霸主。真要逼急了,他帶的兵力也不夠滅國的。皇帝應當會接了投降書,以後再慢慢敲打磨碎薛延陀。

諾真水一戰,唐軍大破薛延陀大軍。

很多事哪怕不很懂都沒關係,只要會聽話。

這種有資格候選,最終沒進凌煙閣的重臣,最是難受。

夷男可汗不知受到了突厥的啟發,向二鳳皇帝請求和親。

說來,長安城中皇帝龍顏和悅,但遠在大漠的行軍大總管,李勣大將軍,其實不太高興——那夷男也太能跑了,跟個兔子似的逮不住啊!

就算兩人不能一起慶祝,但是媚娘這一晚,還是想喝一杯酒,算是遠遠的給晉王賀過了。

但是……媚娘對姜沃道:「你只能喝一杯,而且,咱們得先去拿些吃的來吃過再喝。」

什麼時候起,雉奴,這個他與觀音婢最小的兒子,也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呢。

果然見媚娘正在溫酒。

得知此信的夷男倒是又派使團來求了一求,表示薛延陀是真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使團也帶來了他的幾封親筆書信,全然是懇求,絕沒有一點敢質疑二鳳皇帝的收錢不辦事的意思。

錯過這次機會就是真的錯過了啊!

他邊批複這些奏疏,邊順口教導正好在邊上給他磨墨的幼子李治:「為君做人,是當大道直行——走王道正道沒錯,但也不是把腦袋給走方走傻了。」

只是他雖高興,卻也沒有亂了分寸,並沒有派人去給李勣送信——李勣自有兒子在京中,肯定會想盡辦法,把這個絕世好消息傳到邊境去。估計府中派去報信的家下人口,都得分好幾隊,生怕去了前線,找不到李勣,沒法第一時間通知他。

想到太子,皇帝臉上的笑意淡了一點。於是把思緒轉開,先不去想太子,而是看着眼前親手帶大的幼子。

薛延陀都送到嘴邊上的肥肉,他絕對要『嗷嗚』一口吃了。憑自己本事能吃到的肉乾嘛要還給人家?

長孫無忌意氣風發。

*

無他,李道宗沒有入選凌煙閣。

皇帝還特意召李道宗安慰解釋了一回:一來李道宗才四十齣頭,年紀還輕,二來他是李唐宗室,凌煙閣還是要先留給了老臣與外姓功臣們,宗親一個也沒進。

李道宗在皇帝跟前連連表示不敢奢求,但私下自然是難過的緊。

很快,前線也傳來了捷報。

等他刷刷幾筆批過奏章后,一抬頭見幼子立在身前——十六歲的少年,已經有了些長身如玉的味道。

但夷男見勢不好,早率輕騎跑沒影了。

為她們共同下注的晉王慶祝。

姜沃與他行禮,李道宗頷首為應,看起來沒精打採的,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這話一出,薛延陀還佔了點道理——實在是之前薛延陀跟東突厥是世仇,誰都殺過對方的祖輩。

李治自然為李勣和自己高興。

「朕不應允與薛延陀和親,另有一層深意,你回去細思一二,明兒來回朕。」

斬獲敵兵戰馬萬餘,財物無數,堪稱大捷!

之前父皇也曾考他對朝政的一些看法,但都是鼓勵他去問師傅們,問長孫無忌這個舅父。

姜沃很喜歡欣賞美人、美景、任何美好的事物。

夷男在某些方面,是很有些能屈能伸本事的,他一滑跪就滑的特別堅決,在國書上卑微認錯不說,還給自己找了個完美的借口:東突厥阿史那思摩的祖父,曾經幹掉過他的祖輩,所以他腦子一熱,為了報殺祖之仇,忍不住打了東突厥,真沒有對大唐天可汗不敬的意思啊。

當然,二鳳皇帝想,這也是雉奴一直很省心的緣故。他與師傅們安排的功課與騎射,雉奴都會不打折扣的完成,因他愛字,雉奴還會主動多花時間來練字,練得正是他的飛白體。

「是,我這就去尋聖人去。」還特意尋出了一大摞適合簡單勾線用的紙,抱在懷裏就準備去找二鳳皇帝採風,去一一問過,這些人在皇帝心裏最深刻的形象。

二鳳皇帝一個恍惚。

薛延陀正式滑跪,上書投降,向天可汗認錯。表示再不敢動大唐麾下的『東突厥』。

但他妥妥保送凌煙閣不說,這份按官位排的凌煙閣功臣,趙國公兼大司徒的長孫無忌,還位列凌煙閣第一人!

因李勣帶兵出征,而代兵部尚書的左侍郎簡直是當朝星星眼,恨不得皇帝立刻同意下來。

『唐版東突厥』則回到了漠南,繼續做大唐與薛延陀之間的長城。

因此李道宗整個人都蔫吧地像是枯萎的菜苗。

窮寇莫追。

這難道不是一個主國對附屬國的仁義守信?

李道宗也不是個傲慢的人,平時見了跟誰都有說有笑的,言談還頗為風趣。

姜沃遙想了下二鳳皇帝年輕時候戰場上的風采:「那麼,聖人想看到的尉遲將軍的畫像,應當不是穿着官服端坐在那裏的朝臣圖,而是持槊而立,在他身後護衛他闖入千軍萬馬中的將軍。」

李治在旁邊乖乖聽着,兼給父皇磨墨,點頭道:「是,薛延陀反覆小人,父皇若再給他們和親的榮耀,等他們喘過一口氣,說不得又驕慢起來。」

說來也巧,她還沒走回太史局,又瞥到了跟李道宗完全相反的人走過去。

果然,二鳳皇帝接受了薛延陀的投降和貢奉,下旨命李勣班師回京。

果然,夷男這個反覆無常的性情,覺得二十萬大軍,對五萬唐軍怎麼能輸的這麼難看呢,肯定是第一回遭遇戰輕敵了。

可今日,父皇是真的要考他,要考一考他自己的見識和眼光。

畢竟這樣多的牲畜短時間內送到大唐,必是他派兵去各部強行征斂的,想來會引起漠北各部子民的不滿甚至反抗。

陛下您要是不同意和親,幹啥要收人家的聘幣呢?

閻立本風風火火地走了,姜沃倒是在畫室又坐了好一會兒。

李勣心中很高興:來了!又來了!這回可要逮住他。

難道這次退去薛延陀,靠的是不失信,是仁義學問?

媚娘看過『二十四功臣名錄』,很是鬆了口氣。

結果夷男命好,還是躥了。之後,薛延陀又試探著打了第三次,幾乎還沒怎麼交上兵,就徹底放棄了招惹大唐。

「聖人曾贊過鄂國公英勇——戰場之上,聖人持弓箭,尉遲將軍持槊相隨,哪怕敵人百萬,也無所畏懼。」

滿屋懸掛的已故功臣畫像,靜謐莊重。

雉奴是他親手養大的,一向是比兩個哥哥還要嬌慣些。在二鳳皇帝印象里,從來都是溫和的過問幼子功課,似乎從沒有嚴苛地考過他,更沒有嚴父狀疾言厲色責備過他。

素聞天可汗以孝治國,求天可汗饒恕他因孝心犯下的過錯。

然而最後二鳳皇帝的處置,令人目瞪口呆。

李道宗年紀輕,但長孫無忌年紀也不老啊。

畢竟王爺將來都要去封地上領一地,在當地是身份最尊貴者,那便不能養成跋扈而目中無人的性情。免得將來當地臣子無法轄制親王,以至於王爺在當地倒行逆施,魚肉百姓。

是啊,明年他都要大婚了。

他指著奏章上『失信於戎狄,只怕更生邊患』的言辭冷笑道:「這就是些地地道道地蠢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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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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