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記憶

耳邊聲音響起的時候,艾咪霍然停住了腳步，她猝然回頭就看見了正從樓梯拐角處走上來的迪克。

迪克身上的黑藍色制服沒有絲毫破損，他的頭髮柔軟而乾淨,湛藍的眼瞳清澈。

「艾咪你沒事........這可真是太好了.......」

迪克身上沒有絲毫血污,他笑容明朗看不出來半分受傷的痕迹:「其他人是還沒有回來嗎，我剛剛在下面沒有看見——」

迪克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戛然而止了，因為他一直快樂的像是只小團雀的妹妹，此時卻像是一顆小炮彈一樣一頭扎進看他的懷裡，揪著他的衣襟嗚咽著埋著腦袋,抽噎著。

小姑娘哭起來像是要把所有聲音都用力咽下一樣,只隱約在忍不住劇烈抽噎時，她才可憐兮兮地泄出些許哭腔又很快被愛面子的小女孩給憋了回去,聽起來倒像是被他欺負慘了一樣:「迪克.......」

要不是迪克能夠感受到他衣襟前暈開的濕熱，他都有點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了。

艾咪沒有不喜歡他,這是迪克一早就知道的事情,但是作為年紀差比較大，又沒有血緣關係的異性兄妹,迪克能夠感覺到那種親近之下的剋制和距離。

雖然迪克很遺憾比起他這個哥哥,艾咪顯然還是要和傑森、提姆的關係親近很多,但這是在迪克意料之中的事情。

艾咪和他的相處一向很愉快（迪克選擇性忽視了艾咪帶著他無證飆車的事迹）,但也僅只此而已。

「.......艾咪。」迪克手足無措地半攬住了懷裡已經哭得開始憋不住打嗝的艾咪，他臉上的輕鬆的笑容消失不見,化作了有點受寵若驚的無奈。

結合只有他和艾咪回到了韋恩莊園，而艾咪表現得又如此反常的跡象,迪克只是略一猜測就猜到了他和艾咪恐怕是因為『死亡』所以才會提前被遣返回來,而艾咪恐怕是因為目睹了他的『死亡』才表現得這麼反常。

迪克在心裡暗叫一聲『不好』,懊惱地想著該怎麼讓看起來空前難過的妹妹把注意力從這件事上轉移開。

「嗯？」迪克的手搭在艾咪的發頂,順了順她凌亂的長發:「這是誰——在哭鼻子？」

「讓我看看.......雖然艾咪你很可愛，但是——」迪克轉移話題著道，他沒問艾咪為什麼哭泣，只是以調侃地口吻問:「可以不把鼻涕蹭在我的衣服上嗎？艾咪？」

埋頭在迪克懷裡抽噎的艾咪這才抬起了腦袋，她的整張臉都紅彤彤的，不知道是哭得還是憋得。

「.......當然，眼淚可以，勉強可以.......」

聽見了迪克的玩笑話，艾咪也沒能笑出來，她嘴巴一癟，眼淚啪嗒啪嗒地掉著。艾咪哭得一抽一抽的，可就是一聲不吭，她仰著臉，一眨不眨地看著迪克，看起來倒好像是又有點委屈和埋怨一樣。

女孩子就是這樣，迪克心情微妙地有點上揚，他心想:你總覺得自己好像知道她們在因為什麼生氣或是哭泣了，可臨到頭了，卻又總會發現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兒。

迪克懷疑，恐怕很多女孩子自己也根本搞不明白，有時候她們在哭泣的時候，是在氣惱難過些什麼。

艾咪眼圈哭得通紅像是只紅眼睛兔子，雖然這樣不好，但是........

迪克看平時漂漂亮亮的妹妹哭得稀里嘩啦，滿臉通紅，在陡然脫離了危機和『死亡陰雲』以後——心情陡然輕鬆的迪克很難不讓自己在看見妹妹，像是小動物一樣哼哼唧唧撒嬌發脾氣時上揚嘴角。

事實上，迪克確實沒忍住直接笑了出來，這讓原本還噼里啪啦掉淚的艾咪沒忍住瞪了他一眼。哭得發抖的艾咪還沒發壓抑住哭腔，她只能一聲不吭地試圖用眼神表達對迪克的控訴。

老實說，一向乖巧溫柔的妹妹難得的彆扭起來，用一雙兔子眼睛『凶神惡煞』瞪人的時候，威懾力不能說沒有，只能說是可愛的讓人心都快融化了。

兔子眼的艾咪，噗——有一點好笑。

「抱歉，抱歉。」迪克握拳抵在唇邊，他強忍著笑意地說:「但是艾咪——這是誰家的女孩，嘴撅得都能掛茶壺了.......」

被迪克接連打岔，艾咪本來堵在胸口，讓她發慌到快喘不上來氣的鬱結陡然消散了不少。艾咪被迪克調侃著忍不住鼓了鼓臉頰，她眼角眉梢也散去了苦悶，泛起了靈動的紅暈。

艾咪不高興地說:「........我才沒有。」

「好吧，」迪克聳了下肩，一副『你說了算』的表情，沒等艾咪反應，他就轉移話題問:「所以，能告訴我，你在會因為什麼生氣嗎？」

迪克這句話一下就讓原本還想要和他爭辯的艾咪泄了氣，她被迪克這麼耐心寬和的一問，眼圈就一燙，險些又掉下來淚來。

其實艾咪自己也不知道她在生氣些什麼，明明無論是迪克還是傑森或者達米安還是其他人，在這次的副本里都可以說是非常照顧她了——這種照顧又不是那種會損傷自尊心，而是恰到好處又無微不至的照顧。

艾咪一向覺得自己不是什麼吝嗇於接受他人照顧，承認自己不足的人——事實證明也確實如此，不然艾咪不可能會和性格迥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很難相處的親友們成為朋友了。

但是.......奇怪的也恰恰就在這裡。

從艾咪進入了副本，在天台遇到傑森——聽著他說家人是用來保護，家人之間不需要道歉開始——艾咪就感覺自己好像陷入了某種奇怪的狀態里一樣:她整個人好像被批成了兩半，一半像是往常一樣，冷靜又親近地跟隨著傑森他們一路前進，而另一半則好像開始被無端的煩躁、氣惱和不安填滿。

後者，讓一向脾氣很好的艾咪總忍不住想要發泄生氣或者破壞一點什麼，可因為喪屍而不斷溢現的害怕、恐慌、難過與自責、擔憂卻又讓她死死地扼住了這種毫無緣由、不可理喻的暴躁。

艾咪的兩部分自我反覆糾葛著拉扯，它們在接二連三的劇烈疼痛之下席捲著在艾咪的精神里，掀起一次又一次的風暴，循環往複。

——以至於，艾咪甚至感覺自己有時像是被抽離了一部分出來，看著另外一個自己亦步亦趨地跟在哥哥們身邊冷眼旁觀，因為一切而愈發惱火和憤怒。

這種憤怒在迪克『因為她的緣故』而『死亡』時，達到了頂峰。

強烈的愧疚恐懼和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惱怒一起洶湧著，近乎要衝潰艾咪所有的理智，讓她根本無法思考而近乎木僵。

為什麼.......憤怒？

為什麼呢？

被迪克這樣直接地戳破她苦苦壓抑的情緒后，艾咪忽然感覺像是有一盆冷水一樣當頭澆下，澆滅了那股從傑森冒著生命危險在天台上把她護在身後起就無聲蔓延燃燒的野火，只剩下了零散未熄滅的熒熒火星。

看著迪克像是飛鳥掠過的汪洋般碧藍又坦蕩的眼瞳，艾咪忽然知道她究竟在憤怒什麼，又在為什麼而痛苦恍惚了。

她在愧疚，愧疚於他們把自己當做家人，可她拜託布魯斯他們幫忙的本身就是為了通關副本和親友們一起離開這裡，離開他們，返回到她早就空無一人的家裡。

迪克、傑森、布魯斯、阿福、達米安和艾斯.........他們在毫不懷疑地把她擋在身後，認真地解決著『可能會侵蝕他們世界的世界碎片』。

可是，可是。

她越是思考，越是看見他們穿梭於屍群當中的背影，被安撫、被保護，艾咪就越是痛苦。

——他們本該.......不用經歷這場險象環生的殺戮。

可是，因為她，他們不得不在此廝殺，疲倦又艱險。

布魯斯是蝙蝠俠，艾咪其實對蝙蝠俠沒有什麼概念，但是從祈醬聽艾咪講述她和布魯斯相處時詫異的表現，和那句玩笑話般的『他大概很愛你』里，艾咪能夠察覺出這其中代表的意義。

傑森、達米安脾氣似乎也不好，從kk偶爾提及的隻言片語里，艾咪能隱約猜到傑森和布魯斯似乎相處起來不太對頭，很難說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好是壞——在這個家裡發生爭吵或許是常事。

可是，艾咪沒在數據化的記憶里見過他們爭吵或是打架的場面，哪怕是偶爾艾咪能夠感覺到某種默默流動的氣氛，可那些一觸即發的壓抑似乎都會在她若有所覺前掩藏消解。

她是被她的家人.......認真地在意著、關愛著和保護著，努力照顧的。

達米安做出來的蘋果派的餡心能把餐刀腐蝕，餅皮也硬如頑石，他似乎同樣不喜歡料理，但卻認真地和小喬學了好幾天的料理。

迪克其實很忙，但是他還是盡量每個休息日都會抽空回家一趟。

傑森不太喜歡看見布魯斯，但他從來沒在艾咪提出一起用晚餐的邀請時表現過為難。提姆的工作多到他甚至開始抵觸睡眠，可是他卻呼為了讓自己開心，努力騰出時間親自去倫敦邀請『妹妹最喜歡的世界第一偵探』。

阿福其實很介意用餐禮儀，至少他堅持早餐最起碼應該是坐在餐廳里享用的，而不是床上，可在艾咪偶爾貪睡著晝夜顛倒時，阿福卻會默默地準備好餐點，躡手躡腳地放在她的床邊，以免她醒來時懶得下樓覓食餓肚子。

艾斯其實很喜歡會客室的壁爐，即使夏天那裡只是裝飾，可在咕咕在家的時候，乖狗狗會主動減少自己出現在會客室的時間，以免嚇到艾咪『柔弱』的小貓咪。

布魯斯........至於布魯斯，艾咪眼前浮現了布魯斯的藍色眼瞳，無論何時，無論布魯斯那時是以怎樣的身份，又是怎樣的姿態，他的藍眼睛注視著她時，總是包容又深邃。

『貓貓........你有想過一直待在這裡，不再回去了嗎？』數碼暴龍曾經的話語在艾咪的耳邊響了起來，讓她陡然有種霍然的解脫。

「艾咪？」迪克的聲音近乎同時在艾咪的耳邊響了起來，似乎和數碼暴龍的聲音重合在了一起。艾咪一抬頭就能看見迪克關切的目光:「你有哪裡不舒服嗎？」

一瞬間，艾咪體內彷彿在反覆纏鬥的兩部分陡然消失不見了，她忽然感到了那種好像把一顆疼了很久的智齒拔掉了的解脫感。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至少，她得拿回來她數據化了的記憶........

她至少應該，和他們一樣把彼此當作家人才行。

隨著念頭的浮動，艾咪好像把劇烈的疼痛和那種龐大大無比，彷彿要比她本身還大的陰影從她的身軀里一併拔除了。

留不留下這種事情暫且不急，但是........在作出決定之前，在她留在這裡和他們相處的每一天，她至少應該——記起一切，真正地以『艾咪·韋恩』的身份和他們相處。

這才——勉強公平。

「沒什麼。」艾咪抿了一下唇，她朝著迪克露出了一個一如往常，卻好像更加輕鬆的笑臉:「我已經想通了，迪克。」

「是嗎？」迪克有點疑惑，但他看出來了艾咪的放鬆和輕快。艾咪看起來已經從情緒里脫離出來，重新開心起來了。

於是迪克便沒有再刨根問底的追問，而是回以了一個同樣輕鬆的微笑:「那就好，看來我不用擔心肩膀也被哭濕了。」

艾咪:「.......你再提起這件事情的話，我可不能保證。」

迪克眉頭一挑，他笑著舉手投降，求饒說:「我的錯，艾咪。也許我善解人意的漂亮妹妹願意原諒她有點笨拙的哥哥？」

艾咪像是被飛鳥拂過的晴空般藍色的眼瞳里泄出些許笑意，她梨渦深深，看起來柔軟又欣快，艾咪卻還偏要假裝沉思地板著臉:「這就要看你表現了。」

迪克:「那我可要好好發揮一下我的聰明才智了。」

艾咪又和迪克笑談了幾句，她便以『精神疲倦』為由，告別了迪克返回自己的卧室里卧床休息了。

當然，艾咪並不是為了補眠。

躺在柔軟的床鋪上，艾咪略有點緊張地拉了一下被角，她看著眼前懸浮的半透明光屏，深呼吸了一口氣，在『是否取消記憶數字化』問題后，輕輕地按下了『是』的按鍵。

下一瞬，熟悉的眩暈感席捲了艾咪的身心，她的視野被潮汐般湧來的黑暗淹沒，艾咪被拽入了漫長瑣碎又連貫的記憶當中。

濃烈又真實的記憶像是隨著風聲和氣候飛來的群群候鳥，每一片羽翼都蘊藏著記憶的吉光，裹挾著艾咪，簇擁著她沉入更加目不可及的記憶深海當中，被交疊的記憶淹沒沉淪。

卧室里，艾咪躺在床鋪上，雙手交握，眼瞳緊閉，她的呼吸逐漸變得平靜而悠長，似乎進入了漫長的沉睡當中。

..........

..........

艾咪的『死亡下線』的瞬間，布魯斯和達米安一行人在副本里則迎來了最後的屍潮收尾。

但是由於副本的時間凝固性，幾乎就是在艾咪返回現實世界，迪克步行至二樓樓梯的時候，布魯斯一行人的身形就刷新在了一樓的會客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