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茅山道士51
過完年朝廷確實要徵兵了。
一張布令從燕赤城出發,飛到全國各地,落署名是高一鶴。
原本並不想參軍的百姓盯著那個落署名很長時間,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隨後青壯年們大手一揮,報名了。
有村莊里的男人集體去參軍的,老村長看著肩上背著包裹,臉上掛著笑臉的村漢子,眼神認真問:「不怕死?」
漢子們笑:「燕赤的神明會保佑每一個離家的孩子。」
背後是眼眶通紅,可是臉上也是勉強的笑的女人們。
她們有的來送哥哥弟弟,有的來送父親丈夫,還有的來送自己的侄子兒子。
她們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眼淚撲扇下落,嘴上笑著道:「早點回家啊,回來了給你們做餅子!」
可能這一去以後再也見不到,可能這一次就是永遠的離別。
有男人們揮手告別。
「回去吧!等我們回來!」
也有一些比較悲觀的,對著自己的妻子低聲道:「哎……我要是回不來……」
妻子怒罵他:「什麼回不來?!你一定能回來!我就在家等你!」
丈夫笑得憨厚:「萬一回不來,你就改嫁……我不怨你。」
妻子強忍著眼淚擰他的肉:「滾!你要是回不來……」
她哽咽了兩聲,尾音顫抖,繼續說下去:「我絕對改嫁!我氣死你……」
丈夫知道她傷心了,吶吶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話。
最後在走之前,只說了一句:「你別傻,別等我。」
妻子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她知道,如果哭出聲了,這傻子可能就不走了。
有年邁的娘親握著自己兒子的手:「好好的……娘等你回來……」
她旁邊強勢威嚴了一輩子的父親也說不出話,想張嘴說些什麼,結果開口還是訓斥:「木頭腦袋能幹什麼!把所有的心思收回去!活著就算祖墳冒青煙!」
娘親有點急的開口:「孩他爹,你別這麼說……」
平常對著家裡年老的父母親不耐煩的兒子定定看了幾眼,隨後輕聲道:「我不孝順,非要從軍,怕讓你們擔心。」
兩個老人紛紛紅了眼睛。
最後娘親對他道:「你別怕,國師是燕赤的神明,燕赤的神明會保佑每一個離家的孩子。」
兒子對她笑:「好!」
隨後看著自己強勢的父親,他張嘴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道:「爹,照顧好自己……」
老父親一嘴的訓斥說不出來了,他看著自己的兒子,痛心顯示不到他渾濁的眼底。
他強撐自己平靜的表情:「走吧,活下來。」
也有十六七歲的少年在逗自己的姐姐和妹妹:「笑一個?別哭了,醜死了,本來就不好看,一哭更丑。」
妹妹哭著打他:「你壞死了!」
姐姐也掐了他一下:「這種時候還要嘴賤!」
少年對她們笑:「等我回來,到時候給你們挑一個好夫婿,我給你們撐腰。」
他揚眉大笑:「當過兵,殺過人的小舅子,他們以後絕對不敢欺負你們!」
姐姐踢他:「滾滾滾……到時候你一走好幾年,我早就成親了!」
少年垮了臉:「別啊……你晚點成親不行嗎?我還想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看上你呢。」
姐姐冷笑一聲:「滾!」
妹妹哭著抱他:「你要回來,你這個壞傢伙!」
少年摸她頭,沒有像一樣那樣故意欺負逗弄,聲音裡帶上了溫柔:「當然,我會回來的,我回不來你們可怎麼辦啊?」
姐姐喉嚨有點痛,她硬忍著哭泣的感覺,只是認真道:「好好照顧你自己,別擔心我們。」
少年對她輕佻的拿手抵在額頭,手指一揚,看著特別瀟洒:「我走了!」
看著少年離去的背影,妹妹抱著姐姐哭:「他會回來的……對嗎?」
姐姐沉默良久,才輕聲道:「他會回來的。」
這種情況時時發生,在離別的眼淚里,男人們踏上了從軍的路程。
這一次離別,下次再見可能是永遠。
燕赤城內,看著每日都在增加的參軍人數,長公主去看了火器營。
負責火器營的武官向她一一介紹。
她蹙眉看著這些武器,忽然有些知道了開國女帝曾經到底為什麼會對火器的施行那麼嚴苛。
這些武器用下去,死的人絕對不是刀劍能達到的數字。
太狂暴,也太冷性。
長公主殿下沉默一瞬,隨後去找了國師。
「國師大人,火器能禁止嗎?」
高一鶴靜靜看了她片刻,溫聲問:「怎麼了?」
長公主:「火器的殺傷太大了,燕赤的將士會死在這些東西身上。」
高一鶴目光平靜,看著她好像在透過什麼,看到了曾經被愧疚和瘋狂吞噬的女皇。
他道:「禁止不了。」
長公主臉色蒼白,也不知道自己是鬆了口氣還是提起了心。
「為何?……連燕熙帝都無法放棄火器,確實該如此……」
高一鶴把白棋盒遞給她:「下棋靜心。」
棋子嗒嗒落在棋盤上的聲音清脆,這種聲音好像有什麼神奇的魔力,長公主內心的煩躁不安漸漸被沉澱。
她開始沉著冷靜的下這一盤棋。
高一鶴沒有像上次一樣給她一整晚的時間和他下棋。
「火器在各國流傳,燕赤想要禁止,其他國家依舊會用。」
他白皙纖長的手指夾著剔透的黑色棋子,看著十分的冷清,好看到移不開眼。
「以刀劍和火器相撞,死的只會是燕赤,當它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刻起,就註定如此。」
也正是因為看透了這個悲劇,親眼目睹種種戰爭慘案的女皇陛下才會發瘋。
高一鶴曾經陪著她很長時間,女皇才漸漸走出了噩夢。
長公主心底黯然,啞口無言。
「燕赤不能不用,能做到的也只是保全自己不受他國侵犯。」
高一鶴抬眼看她,目光冷得駭人:「這是註定的命運。」
「黑暗之中,長夜漫漫,每個人都在自保,舉目無望,我們能做的只不過是一個問心無愧。連國來犯,燕赤自然要回報,弱小的鄰國,我們也能做到互不干涉。」
「長公主,坐在那個位置上,你要明白很多道理。」
高一鶴通透包容的目光彷彿觸到長公主靈魂深處,她說不出一句話。
「燕熙帝初登皇位,手段狠厲,嚴刑峻法,殺了諸多朝臣。那是因為她是開國皇帝,需要如此才能穩住剛剛結束的亂世。」
「如今燕赤安穩無恙,即使有過動亂,現今也在步步變好,無須偏激極端,長公主,不要讓燕熙帝影響了你。」
長公主閉眼,對著高一鶴嘆息:「多謝先生教誨。」
高一鶴看向棋盤。
「下完這盤棋吧。」
.
出征那天,天氣在漸漸回暖,冰雪逐漸消融,悄然的復甦帶著新軍而至。
高一鶴沒有坐自己應有的馬車,自己就利落上馬,走在了軍隊的前方。
丞相大人和長公主為了顯示對於這次行軍的重視,特地在這一天送行。
他們舉碗,碗中冰涼的酒液隨即進入喉嚨,帶來輕微的火辣,
「國師,保重。」
高一鶴看著他們,聞言點頭:「保重。」
隨後他往兩人看了一眼,眼中閃過疑惑。
丞相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嘆了口氣,悠悠道:「唉……我勸不過老將軍,他非要這麼做。」
高一鶴困惑皺眉,還沒有開口問,就看到人群里走出來一個騎著戰馬,一身盔甲的老武將。
老武將手拿紅纓槍,左手握著韁繩,盔甲下的面容看不分明,衰老佝僂的身體也顯出了年輕時武將威風凜凜的風度。
高一鶴怔然。
將軍笑道:「我隨你一同上戰場,莫嫌我年老體弱!」
青年情不自禁的握緊了韁繩,平淡無波的眼底掀起了波瀾。
「會死。」他幾乎是肯定的說出了這句話。
老武將把紅纓槍背在身後,朗聲大笑:「死就死!我怕它嗎?!」
他眉眼肆意張狂,聲音蒼老可是相當有精神:「國師大人,燕赤有你們三個,已經不需要我這個老骨頭了,我撐到現在還不死,就是為了我燕赤的百姓和將士,就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像樣的結局!」
他目光炯炯:「讓我隨軍!死戰場上!」
他的吼聲如同風割雨打,在每一個人的耳畔響出了震天的怒吼,如滾滾洪雷傾瀉。
高一鶴閉眼,再度睜眼時一片堅定:「好!」
老武將回身,看著一眾眼神激蕩的看著他的士兵將領,揮臂震吼,如同年輕時每一次的率軍出征。
「出發——!!」
軍隊揮盪,齊刷刷的腳步聲響起,混著鐵血和怒吼響徹雲霄。
「是——!!」
無盡的豪情壯志上凌雲,他們雄赳赳的補天裂,遠望天地壯觀之景,邁入邊疆處處。
傲嘯的聲音凝聚成了滄海的滔天巨浪,席捲著走向與連國的戰場上。
丞相和長公主靜默的看著他們遠離的背影。
看著他們浩浩蕩蕩,襲裹著萬里長風走遠。
長公主輕聲:「將軍,後會有期。」
丞相搖著扇,幽深的眼底浮現了一絲感慨。
死在戰場上,是上天對每一個武將最好的恩賜。
在燕赤軍隊出發的這一天,百姓自發的登上城牆,登上高樓,用眺望的眼神看著自己遠去的家人。
那裡面有他們的友人,親人,愛人。
茫茫一去,如何能返?
此次一別,何年再見?
他們沉默而悲傷的看著遠去的軍隊,看著黑壓壓的一片,看著高揚的旗幟。
軍隊是屬於燕赤的軍隊,旗幟是屬於燕赤的旗幟。
這一看,就是一天。
這一看,就到了夜晚。
夜晚哭聲啼啼,似乎有誰在下跪祈求,他們的祈求聲虔誠,這是這個世界上最誠懇,最誠心,也是最讓人無奈悲傷的祈求。
歲月延伸,伸到了他們觸之不可及的邊關。
那是埋骨之地。
仙人曾對著天道,他問:「長明夜夜,我若不肯俯首聽命,是何下場?」
天道答:「心如死灰,魂飛魄散。」
仙人輕聲:「我可悔?」
天道沉默,隨後答:「不悔。」
仙人輕笑:「那便好。」
天道問:「你天生仙骨,下凡是為渡一遭紅塵,如若不是他破你的輪迴路,你早該成仙。」
仙人搖頭:「我不明白。」
天道:「……你本該是天生的仙,惡妖貪婪,對你心生惡念,故意破了你的輪迴路,讓你心生愧疚,迷茫至此。你若知迷途反,我可再給你一次機會。」
仙人沉默。
隨後他仍然輕聲:「不了……」
「不成仙了……」
天道大怒:「不知好歹!」
仙人苦笑:「我想知道,他對我說得話是什麼意思。」
「跟著心走……可我沒有心……」
「既然如此……便親身下紅塵走一遭吧。」
天道氣憤:「我不再管你!」
仙人:「……抱歉。」
於是仙人真的下了紅塵,成了小道士,迷茫的看著陌生的一切。
一個小姑娘拐走了他。
「高一鶴,跟著我的腳步走。」
仙人在原地茫然看了她半響,隨後邁起步,走上了人間的第一步路。
他的成仙之路,原來竟毀於一個妖的貪念。
他的紅塵之路,原來真的如此艱難困阻。
他的結果,原來真的是魂飛魄散仍然不悔。
仙人輕輕嘆息,只為這污濁的人間疾苦。
國師府里的桃花飄落,花香鳥語隨著清風徐來,到達了每一個燕赤百姓的家中。
嗚鳴的夜啼幽幽,在月色下輕聲又輕起。
花落,鳥飛,月升。
你聽,夜色朦朧里清幽縹緲的歌聲隨著溫柔的風引向遠方,牽引著靈魂的救贖。
你看,高台上的仙人下了凡塵,用滿身渡過來的月光拯救世人。
不知道是誰在月下輕聲祈求。
「願燕赤的神明保佑每一個離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