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茅山道士47
夜色降臨,濃郁的暗沉象徵不平和的夜晚。
一盞琉璃燈下,坐著一個身形消瘦,姿容優雅精緻的女子。
長公主看著手中的字條,上面的內容很簡單,深宮失火,國師失蹤。
她擰起了眉,纖細的眉含上了愁色,
究竟是誰……
起義軍?宦官?保皇黨?文武官?還是敵國?
尚未等她想出來所以然,她的身後突然傳出一道清冷的嗓音。
「長公主殿下,許久不見。」
長公主僵住了身體,因為這道熟悉的聲音。
良久,她深呼吸一口氣,緩緩轉身,臉上帶上了優雅得體的微笑。
「國師大人,恭喜走出苦海。」
一刻鐘后。
棋房室內,一男一女各自跪坐棋桌的兩旁,女子一身黑衣華服,矜貴優雅,男子白衣紗服,袖口處一抹暈染的墨色,清冷孤傲。
高一鶴早已收回自己的妖化,又回到了平常白衣黑髮的正常青年模樣,厲鬼也被他收了回去養傷。
他手持黑棋,目光淡然,平靜無波的看著棋面上的棋盤,周身氣質高貴冰冷,如同雪山之巔上纖塵不染的仙人。
長公主目光複雜,手持白棋卻靜不下心,她問:「國師大人才出囚房便與我下棋,當真不恨陛下嗎?」
高一鶴抬眼看她,面色沒有絲毫波動:「長公主殿下覺得我該做什麼?」
長公主:「殺光所有囚禁國師,折磨國師的人,或者說……被恨意填滿,失去理智。」
就算是一個風光霽月,一心為民的君子,在平白無故遭受皇帝的監禁,被一個閹人如此羞辱折磨,再純潔無垢的內心也要被恨意填充。m.
出來的第一刻,不應該是報仇嗎?
高一鶴漂亮纖長的手指點在棋盤上,淡淡道:「長公主殿下,你輸了。」
長公主低頭,看到了被吃到死路的白棋。
她抿唇不語,勝負在這個夜晚反而不重要,她現在只想知道國師怎麼想。
高一鶴看著她,就好像在看一個尚不知事的孩子,他溫聲道:「長公主殿下曾經最在乎輸贏,怎麼今夜反而如此心神不寧?」
長公主嘴唇開合,說不出一句話。
夜色沉寂良久,她緩緩道:「可能……是我長大了?」
高一鶴搖頭:「不是長大,是長公主想的越來越多了,多到你已經靜不下心去下一盤棋。」
他收回黑色棋子,顆顆純黑琉璃石的碰撞聲中,長公主聽到他說:「長大的公主殿下應該是更有抱負,也更有經驗閱歷,知曉自己處在什麼樣的地位,又該怎麼做達成目的。」
青年一身白衣,通透淡然的目光彷彿看到了長公主的靈魂深處,讓她有些恐懼。
「你想問我為何不去殺了皇帝?」他彷彿坐在長星燈火之下,如星辰般耀眼。
長公主啞聲開口:「是……國師大人,我不明白,你不恨嗎?」
高一鶴輕生開口:「恨。」
「那你為何……!!?」長公主激動的把手撐在了棋盤上,打亂了原本還算整齊的棋子。
「並不是恨就馬上要報仇,若我取得一時之快,燕赤該如何,蒼生又該如何?」
現在的皇帝不能死,燕赤已經夠亂了,再死一個皇帝情況更不堪設想,古往今來的統治者都是百姓的主心骨,或許不得人心,但是也能引起巨大的動亂。
外國虎視眈眈,內國彈盡糧絕,經不起折騰了。
這也是為什麼高一鶴會殺大總管,但是不會去殺皇帝,反而來找長公主。
皇帝要死,但是需要死的有準備,要在高一鶴的籌謀之下死在皇位上。
青年讓她坐下,又開始收拾棋面上的棋子。
長公主啞口無言,只感覺眼底發熱,似乎洇出了淚。
「那四年的虐待折辱就這麼算了嗎?就……只是為了燕赤?為了蒼生?」她的淚滴滴掉落,打濕了棋盤,內心的迷茫和無措讓她下意識尋求面前這個長輩一般的人的庇佑。
「國師大人,求你告訴我,我掙扎到現在是為了什麼?」
長公主殿下以為自己的目標很清晰,殺皇帝,救燕赤,讓天下黎民百姓都要知曉她的存在,讓後世為她留名。
可是在高一鶴的映照下,她突然發現好像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
高一鶴溫柔包容的看著她:「活在世上就是要找到自己的,這個過程可能會很漫長,也會很痛苦,可是有了結果,就一切都值得。」
「長公主殿下,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因為連我也找不到自己,這需要你自己來找。」
鶴鳥下山三百年,尚且找不到屬於自己的道路,屬於自己的內心。
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長公主在座位上怔愣了很長時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身上隱隱發寒,一個披風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長公主才被突然的溫暖喚回了神。
她怔然偏頭,看到青年清雅俊美的面龐。
高一鶴給她攏了攏披風:「穿上,別受涼。」
原本忍住的淚水又洇濕了眼底,長公主被他這個關懷備至的舉動一激,就好像又回到了當年那個以前下不過棋就耍賴的自己。
她哽咽道:「什麼啊……你以為你是我的長輩嗎?連我父皇母后都沒這麼照顧過我……」
高一鶴好笑的看著她,伸出手拭去她眼尾的淚水:「別哭了,剛剛還說自己長大了。」
長公主的淚更加忍不住了。
她是下屬眼中殺伐果決的主子,是同盟眼中最果斷強勢的長公主,是迂腐的文官口中的傷風敗俗。
她是很多人眼中的奇女子,也是很多人眼中的不守婦道。
不肯相夫教子,反而在朝堂上爭權奪利。
可是這是第一個像長輩的人給她開導,給她一個照亮道路的人。
長公主強壓著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啞聲道:「再來一局,這一次我會好好下。」
高一鶴眼底閃過溫柔:「好。」
棋子和棋面的碰撞聲輕微,手指的黑影落下,一棋一子皆是兵馬殺伐,一舉一動瞬息變換。
這一局,長公主下得酣暢淋漓。
她不想去想敵國,不想去想皇帝,不想去想百姓,她只想著這一盤棋,想著怎麼跨過這個青年步步籌謀划策的危機,贏得這一盤棋!
直到天微微亮,雞鳴聲蹄蹄,她才恍惚的驚醒,看著這一盤滿滿當當的棋盤,有些不敢置信的低喃:「我……贏了?」
高一鶴眼底含笑:「是,你贏了。」
冷風從窗口吹過,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拂過了她失神的眸。
這一刻,沒有人知道長公主自己在想什麼,內心的激蕩幾乎讓她說不出話,只能愣在原地靜靜的享受勝利帶給她的餘韻。
良久,長公主深呼吸一口氣,從座位上站起,這才感到了自己麻木到幾乎沒有知覺的腿,但她沒有管,任由自己的身體顫顫巍巍。
她俯身行禮:「國師,大才!」
高一鶴把她扶起來,搖頭輕笑:「是你自己悟性高。」
長公主回握他的手,眼中滿是堅定:「請國師助我!」
高一鶴:「我來這裡,本就是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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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長公主分別後,高一鶴到了老將軍府的府邸。
老人正抱著拐杖躺在長椅上,似乎在閉眼酣睡,呼嚕聲一響又一響。
高一鶴看到了長椅旁邊的桌子以及一旁的椅子。桌上擺著一個茶盞,一個粗碗。
他沉默一瞬,隨後坐在了一旁的躺椅上。
似乎正在閉眼睡得正香的老武將慢吞吞開口:「……出來了?」
高一鶴捏起了茶杯,淡色的嘴唇輕抿:「嗯。」
老武將打了個哈欠,還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老胳膊老腿的發出「咯嘣咯嘣」的聲音,讓人擔心下一秒這身老骨頭要斷。
老人睜開眼,從一旁的桌子上拿了粗碗,「咕咚咕咚」一口悶。
喝完,他看著高一鶴抿著茶水的模樣咧嘴嘲笑,露出自己一口快沒的黃牙:「矯情!喝水還要一點點抿!」
高一鶴眼底無奈:「只是習慣……茶水是要品的,不能這般牛飲。」
老將軍不聽,哼唧道:「我不管!你就是矯情!」
高一鶴點頭,放下了茶杯:「不喝了,未免礙您的眼。」
老武將嘿嘿一笑,結果嗆到了自己,不停彎腰咳嗽:「咳……咳咳……」
高一鶴給他拍背:「下次注意一些,你大限將至,沒幾年了。」
咳嗽了很久,老將軍才慢慢止住這種撕心裂肺之感。
他嗓音粗噶嘶啞:「我知道,可是燕赤不讓人放心啊……」
如果不是為了燕赤,不是為了邊關二十萬將士,老將軍都覺得自己早該兩腿一蹬利落投胎了,這麼苟延殘喘,是因為他實在不放心。
陛下是個混賬東西,朝廷又是宦官當道,地方官員貪污腐化成風氣。
他怕啊……怕到時候自己瀟洒的撒手人寰,那邊關二十萬將士誰來撐?沒死在戰爭里,反而活活餓死,是什麼狗屁死法!
所以老將軍只能撐著自己不死,讓自己再喘兩天氣,能頂一天是一天。
高一鶴看著老武將滄桑的面龐,上面一道道溝壑縱橫,寫滿了人生。
他不動聲色的用妖力舒緩他的胸腔,彷彿一股清透的風拂過,老將軍的臉色好看了很多。
他拍了拍高一鶴的手背:「國師的神力別浪費在我身上……」
高一鶴手一頓,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老將軍瞥他一眼:「我哪裡知道你來頭是什麼,不過你有神力,而且長生這個我確實知道。」
高一鶴長睫微顫:「……怎麼發現的?」
老將軍躺回了長椅上:「小看誰啊……我可是輔仁三朝皇帝的大將軍!」
說著,他看著高一鶴有些不太平靜的神色,笑著道:「你怕我去揭發你?我才沒那麼無聊!反正我都快要死了,在乎這麼多幹什麼。你是國師,還是一個心懷百姓的人,我只要知道這個就可以了。」
高一鶴沉吟不語。
老武將慢悠悠的收回眼神,又看著藍天白雲,聲音裡帶上了悵然若失。
「你說說……我曾經也是個縱橫捭闔,桀驁不馴的大將軍,晚年居然成天要和一堆曾經看不順眼的癟犢子扯皮,算計這個算計那個的……」
「累啊……」
高一鶴眼底閃過不知名的神色,他輕聲道:「老將軍可知我來此是為何?」
老將軍哼笑一聲:「來找我合作……不對,你是想讓我給你辦事!」
高一鶴點頭:「善!」
老武將眼神驟然犀利,混濁的眼底閃爍著精光,驅散了原本的昏黃。
「你能給我什麼?」
高一鶴躺在了長椅上,並沒有被他猛然爆發的洶湧氣勢嚇到。
「我會保證二十萬將士的糧草供應充足,從此以後,他們的後盾不再是你,而是我。」
「國土雖大,也應不讓存土,我會再次隨軍出征,與連國的戰爭中寸草不讓。」
他的聲音清冷淡然,可是其中運籌帷幄之感彷彿又讓老將軍看到當初坐鎮軍中,從容不迫之間贏下座座城池的國師。
他笑了,笑聲越來越大,和著嗓子里喘不過氣的聲音聽著艱難,讓人不寒而慄。
「好……好……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老將軍用手指了指高一鶴,搖頭大笑:「你這傢伙……哈哈哈哈……」
高一鶴給他砌了一碗茶:「老將軍要做的很簡單。」
他抬眼淺笑:「接下來皇帝會癱瘓在床,群臣亂象,長公主屠殺,老將軍和丞相記得撐住。」
老武將笑罵:「真是個瘋子!居然想搞皇帝!還想屠殺群臣!」
高一鶴:「如何?」
老武將一拍大腿:「好!」
高一鶴起身,對著老將軍點頭道:「既然如此,我便要去找丞相了。」
老將軍扔他粗碗:「我去你娘的!原來你還沒去找丞相,先來忽悠我了!」
高一鶴接住了粗碗,又給他放了回去,淡淡道:「他會同意的。」
隨即,不再開口,轉身往將軍府外走。
身後嘶啞蒼老的聲音傳來,混著不拘一格的大笑聲。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生前放縱,死後長眠……」
「莫等閑……莫等閑啊……哈哈哈哈……」
高一鶴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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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
此時夕陽西下,暮靄紅隘,唯美的霞光披下,給底下的二人蒙上了艷麗的光暈。
兩人坐在院中的石桌上。
丞相搖著羽扇,青衣儒服,留著鬍鬚,眼神笑眯眯的,遮住眼底的算計精光。
這個中年男人狀似費解:「國師大人居然自己就能逃出來……」
高一鶴冷淡看他:「早已猜出來的事,何必裝模作樣?」
丞相向他賠罪:「是我的錯。可今日國師大人先後找了長公主和老將軍,又為何來找我呢?」
高一鶴不驚訝他知道這件事:「缺你不可。」
丞相搖頭笑出了聲。
「國師大人要這麼說,是要我狠宰你的意思嗎?」
高一鶴:「你可以試試。」
丞相在他充滿冰冷殺意的眼神中僵住了。
隨後他面不改色:「談判嘛,總要你來我往的,國師大人何必動怒?」
高一鶴不為所動:「你心思太多。」
丞相無奈:「所以國師大人便想用死亡來威脅我嗎?這可容易讓我生出反骨,咱們平心靜氣的談一談,什麼事情不都有商量嗎?」
高一鶴面色平靜道:「幽州地處關要,是用兵重地,連國準備派兵攻打。」
丞相臉色陰沉了下來。
高一鶴:「幽州,是丞相大人的家鄉?」
丞相深呼吸一口氣,眼神冷得可怕:「是,我的故鄉。」
高一鶴點頭:「連國是大敵,我七年前安排的人手如今已有不少爬上高位,這才向我傳遞消息。」
丞相指骨青白,攥扇子的手都恨得有些顫抖。
「當真?」
「自然。」
他冷笑一聲:「你要我給你做事?」
高一鶴:「是。」
丞相起身,毫不猶豫給他一個行禮:「見過國師大人!」
高一鶴沒有動,他看著丞相的大禮,眼底深處一片漠然。
「你是誠心的嗎?」
丞相身形一頓。
「你有恩於我,我該報。家鄉又即將遭此蒙難,我自然誠心!」
「丞相大人。」高一鶴剔透的眼睛好像能看透這幅皮囊的真面目,「真話是什麼?」
丞相沉默了。
秋風蕭瑟,落葉在兩人之間翩然落下,枯黃的葉子落在地上,發出微微的碰響。
丞相突然笑了,眼底滿是陰鷙:「真話是……這些不當人的狗官不就該死嗎?」
他慢條斯理的站起身,整了整自己儒衫,絲毫沒有剛剛情緒激動的模樣。
「從國師大人找長公主我就知道你要做什麼了,殺官員她來,邊關將士老將軍和武官來,滿朝文官我來?」
「你要整頓燕赤,勢必要權勢,勢必要支持,百姓愛戴你,可是眾官可不服你,敵國也想殺你。」
「我從小官做起,早就看到了燕赤的滿目瘡痍,它爛了,就需要一個像國師這樣的人出現。」
「長公主年紀尚小,還是個不受眾人待見的女子,老將軍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死了,他們都靠不住。」
丞相笑得儒雅隨和:「唯有國師你……只有你才能撐起大梁。」
高一鶴滿意看著他:「你恨燕赤?」
「我恨燕赤的狗官,我確實在乎我的家鄉,我的父母有倖存活,可是那麼多親朋好友死在了災荒里,死在了貪污中,甚至包括我年少的未婚妻……」
丞相一字一頓,恨得雙目通紅,可是嘴角的笑容愈加大,莫名陰森:「他們本可以活!」
高一鶴起身,對他道:「你會得償所願的。」
丞相笑出聲,收斂了臉上所有外露的表情,再一次對他行禮:「見過國師大人!」
高一鶴扶他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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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一處普通民宅內。
高一鶴給燈油挑線,纖長白皙的手指在燈火的映襯下有種莫名的韻味和美感。
他開口:「傷勢如何?」
心底深處傳來聲音:「還行。」
此時正在哼哼哧哧給自己修補靈魂的厲鬼圍觀了一整天的全程,這會兒語氣相當複雜:「高一鶴,真有你的。對長公主用溫柔開導,對老將軍用糧草士兵,對丞相用籌謀划策,一個個你都算計了個遍啊!」
「我他媽就不信你剛在人類身上吃了那麼大一個虧,馬上就能毫無戒心的繼續合作了。」
高一鶴垂著眼,神色淡淡:「我是不想用,不是不會。」
「我之前只想遵守人類的規矩,反而跌了跟頭,自然要用些不一樣的。」
他神色冷淡,俊美的容顏在夜色籠罩下若隱若現,清冷雅緻的面容似乎也染上了陰暗沉鬱。
「只要燕赤能保下,便是算計我也認了。」
看他這個樣子,厲鬼心裡突然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不很清楚,反正不太好受。
好好一個山間仙鶴,幹嘛要沾染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