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恐懼感來得快也去得快，一兩秒之後就消失不見了，就像是短暫的錯覺一樣。

安西婭定了定神，壓下砰砰跳動的心臟，撿起鋼筆，重新向這個人看去。

嗯，長得很英俊，氣質很和善，臉上掛着愉快的笑容，似乎脾氣很好，白大褂的裏面是同色襯衫和一條黑色領帶，怎麼看都是標準的那種文質彬彬學識淵博溫和有禮……手頭至少救了幾百條人命的醫生。

「這位女士，請問為什麼這樣看着我？我做了什麼讓您感覺到驚恐？」德克斯特醫生臉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一點，愉快的問道。

「恐懼倒是沒有，只是醫生您長得如此英俊，我難免忍不住多看幾眼。」安西婭說道。

房間里，亨利·阿米蒂奇和幾個辦事員的表情同時愣了愣。

就連德克斯特醫生都沒想到她會這麼說，驚奇的挑了挑眉。

話一說出口，安西婭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她總不可能說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被對方嚇著了，所以才想順口說個其他理由，但這又不是現代，是風氣保守的19世紀末！

察覺到房間里其他人的異樣目光，忍住捂臉的衝動，安西婭補救的，努力微笑着說道：「……嗯，我的意思是，欣賞美麗的異性不僅僅是男士的權利吧。」

這補救還不如不補，其他人的表情頓時更古怪了。

幸好善解人意的圖書館長亨利·阿米蒂奇很快岔開話題下，並且向安西婭介紹了這位醫生的身份。

——安布羅斯·德克斯特醫生，來自於普羅維斯登，以優秀成績畢業於知名學府的著名醫生，年輕時曾經遊歷世界，據說連埃及那種地方都去過，年過三十以後覺得該安定下來了，所以受到校長的邀請，來密斯卡托尼克大學擔任醫學系主任。

短暫的閑聊完畢之後，安西婭開始繼續填申請表格，在歷史和醫學兩個選項上短暫的猶豫了十幾秒之後，安西婭最終還是選定了更加實用一些的醫學。

德克斯特醫生當即歡迎的鼓起掌來。

「明智的選擇，安西婭小姐，我代表醫學系歡迎你的到來，希望你學業有成。」德克斯特醫生微笑說道。

這一瞬間，安西婭總覺得德克斯特醫生笑的有點奇異。

……

等到選完專業之後，亨利·阿米蒂奇帶他來到了女生宿舍前，簡單的說明了一下這裏的作息時間，並且習慣性的囑咐了女學生們要注意生活風氣，在校期間絕對不可以和任何男士發現友誼之外的關係並且鬧大，如果一旦發現鬧出了什麼懷孕之類的醜事，就會立刻給予開除。

說完后，亨利·阿米蒂奇脫帽告別，邁著輕鬆的腳步，重新回到圖書館工作了。

女生宿舍是一棟看起來有些年頭但是很乾凈的小樓，周圍種了不少薔薇和高大的喬木，牆上攀爬了一些彎彎繞繞的藤蔓，在一個穿了黑衣服的中老年婦女指揮下，幾個中年女僕正提着水桶和毛巾打掃一樓。

天氣很涼爽，淡金色的光線順着樹林的間隙撒下來，落在深灰的石子字路上，變成斑駁的光影。

安西婭看着這一幕，心情不自覺的愉快起來，單手拎起裝滿私人物品的手提箱，腳步輕快的朝宿舍走去。

全新的美好生活就要開始了！

宿舍安排給學生們的房間是一個兩居室的套間，每個卧室里有兩張床位，附贈一個客廳和單獨的洗漱室，傢具配備齊全，開個小小的茶話會空間都足夠了。

安西婭來的有點晚，宿舍里已經有兩個女學生坐在沙發上，正指揮僕人打掃衛生，安置私人物品。

本着舍友之間要友好相處的原則，安西婭走過去，落落大方地進行了自我介紹。

「你們好啊，我叫安西婭·洛維爾，來自波士頓，是今年醫學系的新生，很高興認識二位。」

兩個女學生中，其中一個棕發藍眼，長相普通，她正靠在沙發上，用濕手帕擦拭小提琴的琴弦，見到安西婭打招呼，立馬就把小提琴放在一旁，同樣笑着做了自我介紹。

「我叫夏洛特·威爾遜，和你一樣來自波士頓，是今年音樂系的新生……」夏洛特又指了一旁正靜靜品嘗咖啡的金髮女郎，「……艾格尼絲，你也自我介紹一下吧。」

另一個女學生是個相貌很不錯的女郎，她金髮色澤明亮的像是最純正的黃金，一雙眼睛大而有神，正一眨不眨的盯着紅茶，聞言微微抬了抬頭，用又輕又啞的聲音說道：「我叫艾格尼絲·馬什，來自……印斯茅斯。」

安西婭沒有聽過這個地名，問道：「那裏是哪裏？」

「印斯茅斯是……一個在海邊的小鎮……」說着說着，艾格尼絲也漸漸退去了剛才那種像是魂游天外，又像是在夢遊的奇特表情，漸漸恢復正常，「……那裏離波士頓不遠，不夠出名，但是有很多古老的文明遺跡和宗教殘留，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很歡迎你們前去做客。」

文明遺跡？宗教殘留？

安西婭想到了以前在網上看過的那些精緻奇異風格獨特的古文明圖片，比如說埃及的金字塔、布達拉宮、英國巨石陣和希臘風格的巨大潔白神廟，頓時感覺到心裏一陣痒痒，爭起了嚮往之心，忍不住追問起了更多的細節。

就在艾格尼絲正準備回答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囂吵鬧之聲。

「恕我直言，你這種人怎麼配來上學？」

「上帝啊，我要立刻寫信回家告訴我的父母，密大居然如此不講究！」

「我絕不允許，我要和這麼一個來自野蠻文明的女性生活在同一個屋子裏！」

……

類似於這種抱怨此起彼伏，沒完沒了。

安西婭情不自禁的皺起了眉頭，一把推開門走了出去。

最開始，她以為受到欺負的是一個黑人女性。

白人對於黑人的歧視根深蒂固，哪怕是南北戰爭結束，黑人不再是奴隸以後，他們也不配和白人平起平坐、不配和白人共享同一家餐廳、不配共同在一條街道上買房子當鄰居，只能被隔離在特有的區域，和其他黑人共同居住、生活、工作。

但是擠進人群以後，安西婭更憤怒了。

被其他十餘個女學生圍起來欺負的，居然是一個華人少女！

她黑髮棕眼，相貌明麗柔美，被一群出身優渥的女學生團團圍住、指指點點，眼眶中淚水一直在打轉，嘴唇微動，一直在努力為自己辯解。

她不是純正的華人，而是華人和白人的混血，是實實在在的合法美國公民，這次來上學也是在考試合格以後，拿到了教授的推薦信才來。

但沒有人願意聽她說話。

她手中的行李箱已經被一個五大三粗的女僕一把拽過，然後丟在了小樓外。

「滾出去，這是高等學府，不是野蠻的華人該來的地方！」

又有僕人受到指示，指著華人少女的鼻子罵道。

安西婭看的心頭怒火猛長，一把衝過去，拉起華人少女，和她站在一起，然後一個接着一個，指著鼻子罵了回去。

「法克！誰再敢給我罵一句試試！欺負無依無靠的華人小姑娘算什麼本事，你們這一群野蠻的猴子也配說華人野蠻，真有能力就過來和我一塊見校長……」

氣氛凝固了。

女學生們：「……」

她們目瞪口呆，以至於一時間出現了寂靜。

有能力前來上大學，證明大家都是出生在體面人家，個個都修養良好的年輕小姐，所以哪怕是冷嘲熱諷，也都冷嘲熱諷的很優雅，措辭幽默諷刺，還會拿摺扇搖晃着遮住半張臉，以此來展示自己的傲慢和不屑。

她們真沒見過這種處於上流社會，但一開口就是髒話，擼起袖子叉在腰上，隨時打算撕頭扯臉的街頭撕逼方式，以至於一時間反應無能。

痛痛快快罵完以後，安西婭才後知後覺的注意到其他人反應。

安西婭：「……」

本、本性又一次暴露了。

默默在心裏寬麵條流淚的安西婭，不敢想像這事傳回家裏以後，她的老爹會怎麼看自己，表面上依舊冷著一張精緻的面孔、淡定的拉着這個少女走出包圍圈，撿起行李箱，然後找到宿管霍爾夫人替她更換了宿舍，和自己住在一個卧室內。

本來安西婭還擔心另外兩個舍友會有點意見，但幸好這兩個小姐姐都相當善解人意。

艾格尼絲沒怎麼關心第四個舍友是誰，點點頭就默許了，夏洛特更是對華人姑娘的遭遇深表同情，友好的表示以後就是舍友了，有什麼困難可以找求助於她。

名叫愛麗絲·楊的華人少女非常感動，等到在同一個卧室安置下來，晚上洗漱的時候，還在不停的小聲道謝。

安西婭笑嘻嘻的挽過愛麗絲的肩膀，說道：「沒關係，哪怕是為了你的臉，我也毫不猶豫的幫助你。」

看到這張華人面孔簡直就像回到家一樣親切好嗎。

相貌美麗的愛麗絲感激的笑容僵住了，悄悄的，下意識的向旁邊走了一步。

「……」感覺到今天已經丟了太多次臉的安西婭解釋道：「……不，這只是一個玩笑而已，我們美國人比東方開放了一點點。」

愛麗絲悄無聲息的鬆了一口氣，低頭羞澀的笑了笑，解開睡衣領口的扣子，繼續用毛巾擦臉。

安西婭注意到她的皮膚白皙而柔潤明亮，鎖骨下方的位置似乎有個小小的黑山羊頭紋身，黑與白的對比鮮明，像漩渦一樣吸引視線，讓愛麗絲透露出格外純潔而魅惑的感覺。

注意到這一點的安西婭臉上發燒，忍不住一直盯着愛麗絲看，腦子裏開始不斷冒起少兒不宜的想像。

不對，她可是個直女啊！

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安西婭連忙掐了一把大腿，讓疼痛換起理智，然後幾步驟到窗口前開始吹風。

窗口前夜風清涼，繁星滿天，幾隻鴿子正聚集在屋頂上咕咕的叫着，不時的扑打一下灰色的翅膀。

打開玻璃窗戶，吹了一會兒風的安西婭感覺到思緒放空了很多，打了個哈欠，正打算回到床上睡覺時，一隻灰白的鴿子突然飛到了窗口前。

是餓了嗎？安西婭想了想，端起了桌子上吃到一半的蛋糕捏成渣，撒在了窗欞前。

窗前的鴿子抖動了一下身體，慢慢的垂下了腦袋，一點一點，不像是正打算吃蛋糕碎，更像是困得不行了。

難得見到這麼不怕人的鴿子，安西婭抗拒不了毛茸茸的誘惑，小心的伸出一根手指頭，打算摸摸鴿子的小腦袋，如果能夠摸摸腹部的絨毛，那就更賺了。

「啪——」

就在安西婭摸完之後，心滿意足的收回手時，一隻圓溜溜的眼睛忽然從鴿子眼框裏脫落，掉在了她的手上。

那隻灰白色的眼睛瞳孔模糊，像是一團攪和在一起的膠質，剛一從鴿子腦袋上脫落，就迅速腐爛在安西婭掌心，散發出微弱的臭味。

看清楚是什麼以後安西婭倒抽一口涼氣。

「啪——啪——啪——！」

這隻停在窗口前的鴿子腦袋、爪子、翅膀先後脫落，就連身體也四分五裂，短短几秒內又飛快發臭，成了一團被羽毛包裹的腐爛肉糜。

就好像死了很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