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降孫子
夕陽西沉，還不到開燈的時候，逆着霞光只能看見城市留下的黑色剪影。
李川海覺得很沮喪，這是他第三次考研失敗了。
他盯着散發藍光的電腦屏幕，看着離院線一分之差的分數，抿著嘴一言不發。
李媽媽知道今天是放榜的日子，在門后努力調動情緒，終於在臉上掛了笑容，推門進來：「兒子！這次考得怎麼樣？」
李川海不敢回頭，他害怕自己一回頭，那點僅剩的自尊心就要全部碎成渣。
沉默的空氣宣告了事情的結果，李媽媽頓了頓，笑容發僵，語氣還是儘可能保持輕鬆愉快：「沒事！下次再來嘛！媽媽相信你……」
「媽你別說了。」李川海垂著頭，喉嚨里發出難以遏制的哭腔，「我想一個人靜靜。」
「喔，喔，那媽不打擾你了。」李媽媽看着兒子被悲傷籠罩的身影，有點不放心，又問：「要不要媽……」
「媽，我沒事。」李川海咬着后槽牙，眼眶迅速泛紅，他死死抓着自己的褲子，手指尖泛白，「真沒事。」
「咔噠。」
片刻沉默之後，門輕輕被關上了。
眼淚在睫毛上滾了滾，終於無聲地滴在他洗得脫色的黑色衛衣上，淚水瞬間滲進棉質的纖維里，只留下幾點深色的痕迹——就跟他這個人一樣，沉默且沒用。
三年了！這都已經三年了！為什麼還是考不上呢？
他明明已經很努力了，全身心備考，一天只睡5個小時，做夢都在刷題，因為顧慮著家裏不富裕也不敢開口問家裏要錢，只有在買資料的時候才敢厚著臉皮出聲。為了省錢，主動切斷了所有的社交，幾年下來，他手機上再也不會跳出任何邀約——除了廣告彈窗。
李川海發狠地捶了幾下桌子，門外的李媽媽搖搖頭，留下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
說起來也很奇怪，就像老天故意跟他開玩笑似的，李川海的運氣差得耶穌打的來了都得先跨個火盆，什麼高考差一分上一本線啦，什麼保研差0.05個績點啦，什麼考公面試被第二名逆襲0.01分啦……一定有人會說他家祖墳的風水不好，但是除了他這一個，其他的堂兄妹個個都是高材生，讀研讀博像喝水一樣簡單，好像全家的氣運都繞着他走似的。
他又想起小時候媽媽帶他去算命，算命的先生說他繡花枕頭一包草，空有外表沒有內容，甚至會半途夭折，他急得把人家的攤掀了個底掉，豪氣衝天地拍著胸脯說以後一定會幹一番大事業，媽媽賠了錢也沒有怪他，只是溫柔地摸着他的腦袋說我家兒子肯定會有出息。
對不起，媽媽，還是讓你失望了。
李川海越想越覺得煩悶，索性出去溜達溜達，打開門便聽見了爸媽刻意壓低的爭吵聲。
「這麼大個人了為什麼非要考研？家裏還能養他多久？而且為什麼一定要考那一個學校？鑽什麼牛角尖啊？」李爸爸的眉頭緊鎖。
「你小聲點！兒子正是需要人鼓勵的時候，你再讓他聽見這些！」李媽媽扯著李爸爸的袖子示意他小聲些，眼神還往李川海房間這邊瞟。
李川海早習慣了，但是真的聽見的時候，心裏還是不免泛起波瀾。
三年了，家裏為他在家備考的事爭吵了無數次，但是他當時就是固執地認為自己肯定能考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學，不僅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不讓家裏人失望。
但是事實總是很打臉，時間增長了他的年紀也一寸一寸地消磨掉了他的銳氣，
現在的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呵。」李川海忍不住笑了一下，像是在自嘲，又像是一聲嘆息。
爭吵聲戛然而止，李爸爸滿臉尷尬，李媽媽欲言又止。
「兒子，不是你想的那樣……」李爸爸着急解釋。
「你爸就是太着急了……」李媽媽起身想要過來。
「我知道，」李川海戴上寬大的衛衣帽子，彷彿要把世界隔絕在外，「我出去散個步。」
李媽媽眉頭又皺起來：「兒子，別做傻事，大不了明年再來……」
李川海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我就是在樓下散步，不放心你們可以跟着來。」
客廳一下子沉默下來，見李爸爸和李媽媽確實擔心他會想不開，但是再給他施加壓力顯然也不是什麼正確的選擇。
李川海揮揮手走出了門。
他走在傍晚的街道上，總感覺嗓子眼裏堵着什麼東西，呼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
李川海趴在天橋的欄桿上，一邊看風景一邊思考人生的意義，他看見街邊小吃攤的攤主熱火朝天地張羅著生意，恩愛甜蜜的小情侶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邊走路一邊接電話的白領臉上是遮不住的疲憊……
濃濃的人間煙火氣襲來，越發顯得他形單影隻。
李川海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濁氣：每個人都在認真生活，只有他像個異類，既不能為社會帶來價值，也不能讓家人朋友臉上有光，他自己也沒覺得高興，所以人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他繼續漫無目的地走着，卻被周圍路人奇怪的眼光看得渾身不自在，快步走進公共廁所里照鏡子，才看清楚自己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長期脫離社會的生活讓他看起來十分頹喪，黑眼圈幾乎垂到了下巴，乾癟瘦弱的身體在寬大的衛衣里晃蕩，因為不怎麼出門，他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如果不是他還在喘氣，恐怕路人早就要打120過來把他拉走了。
李川海終於正視了自己的頹廢，他看着鏡子裏的人想：要不明天就開始找工作吧？或者叫老爸給自己托個關係找個活計？人總是要向前看才對是吧？
他摸著自己鬍子拉碴的臉，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困境大部分都是自己造成的，如果他換個角度看問題，或許生活也不會這麼糟糕才是，人怎麼能被尿憋死？
他又想：自己25歲了，年紀也不小了，媽媽的身體最近幾年越來越差，爸爸照顧她又照顧自己，頭髮白得飛快，早就不是自己記憶里那個無所不能的老爸，漸漸有了些嘮叨小老頭的模樣……他得抓緊時間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才是啊！
人就是這麼神奇的生物，一旦從牛角尖里回頭，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調整過來，-剛剛出門還垂頭喪氣看世界一片灰暗的傢伙現在就已經在暗自規劃美好的未來人生了。
「啊——」「嘭！」
李川海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狠狠壓在底下——一個人形的傢伙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身上。
先帝創業還未開始就崩殂了？廁所裏面還有高空拋物嗎？
李川海頭磕到地上，眼前立即飄起一片金星，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
奇怪的是，李川海意識還是很清醒——要不然他怎麼感覺自己全身都在痛呢？
壓在他身上的東西愣了一下，環顧四周沒發現自己要找的人，嘴裏小聲的嘟囔：「怎麼人不見了？」
李川海差點吐血，自己這麼大個活人被壓在屁股底下竟然被無視了？
「你……我……我還活着……快讓開……」
支離破碎的句子從李川海里艱難溢出，身上的東西急忙跳起來，有些埋怨地說：「你在這裏啊！怎麼不早說？」
要不是李川海現在已經翻著白眼快撅過去了，那麼他一定會給這玩意一個更大的白眼。
掉在李川海身上的是個戴着眼鏡的青年，模樣看着比李川海要小一些，臉蛋白凈秀氣，穿着一身運動服倒看不出身材，感覺挺高的——當然也很沉。
青年看見李川海，推了一把眼睛，利落地把李川海扶到旁邊的椅子上。
李川海疼得呲牙咧嘴，剛想發怒，就看見這青年撲通一聲跪下，一邊咚咚咚磕頭一邊高聲大喊：
「爺爺！我可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