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拂曉曦光 VII
【萊恩哈維篇】
西元727年-盛夏（精靈守護日）
古斯曼特帝國/艾諾迪斯領
佩爾沃城
V
悼念永夜的地下長廊似乎漫無止境，地獄氣息摻雜着陣陣悲慘哀嚎，絕望摧殘前進之徒的信念。
若有遐思的萊恩哈維竟失手縱容高舉焰火熄滅，他不停顫抖著罪手，木棍亦自然而落地滾落地表。
「萊恩哈維大人，您沒事吧？」
羅利昂顯然被身後險情打亂原先的平穩步調，他畢恭畢敬地退卻數步，頗具親和地撫慰萊恩哈維的心態。
萊恩哈維（平民貴族）反而對此感到稍許不適，甚至堪稱痛惜附魂般狂妄且偏執。
「抱歉，羅利昂騎士，我本不該因自身怯懦而傷及他人……」
「天生優越的您無須如此卑微，何況我們就快到了，企圖刺殺您和凱希將軍的歹毒刺客正被關押在赴死牢獄內。您也聽到那撕心裂肺的悲吼吧？此刻承受神聖高尚制裁的破格者即將迎來終末恐怖救贖……」
強悍玩弄出事不關己姿態的羅利昂借用一種極端詼諧的口吻讚頌著背棄人性的扭曲行徑。
萊恩哈維曾寄予美好幻想的艾諾迪斯騎士形象瞬間跌落谷底，他從未預想過經受救死扶傷精神熏陶的羅利昂竟然也會存在宛如粗野屠夫般暴戾凶氣。
可如今他只得將憤懣思緒深埋進心，在幽暗環境的層層掩飾下，繼續邁步向前走去。
直至愈近愈清晰的慘叫聲在他耳畔時時震蕩，千萬束審判光芒直戳神情肅穆的萊恩哈維。
「萊恩哈維大人，我們已經……」
餘音未逝，羅利昂便匆匆將火把綁死在牢籠木架上，閃現入眼帘的即是一幕血淚垂憐的場景。
封閉狹窄的混沌真空唯依存着無從逾越的兩人……
體格健壯的施暴生靈極具亢奮地恣意咒罵，支配血鞭則在凝滯空中飛舞。無限瀰漫的腥紅霧水轉眼濺灑在萊恩哈維塵埃不染的光鮮外衣。
瘦骨嶙峋的受虐生靈更加虛弱且迷茫。死死固定在刑架上的手腳無奈低垂，枯白厚唇早已喪失天籟呼音，淤紅面容更是消褪最後一抹生機，但血漬遍佈的鎖鏈足以驚嘆其奮勇反抗的光輝事迹不可磨滅！
「羅利昂大人，您怎麼屈尊來此呢？」
魁梧暴徒在留意到羅利昂騎士的現身後終於短暫放下那雙高不可攀的憎恨獄手。
「我還不是為貫徹這位大人探望刺客的愚蠢執念，畢竟他可被冠以西格德領法理繼承者的頭銜……」
「噢，懇請原諒我的怠慢禮節，遠道而來的貴客！」
惶恐失措的暴徒拙劣地跪倒在地，死獄深處向來不受罪徒乃至同僚的待見，何況多數沉溺於財色與統御信仰的世俗貴族。
「羅利昂，在未經公允審判前，為何你要對他施加種種酷刑？」
萊恩哈維着實難以忍受任何非人道的行徑，他不顧一切地厲聲呵斥起來。
「萊恩哈維大人，您須保持冷靜啊！無故懲戒刺客可是洛伊德皇子親自下達的聖令。身為一介平民，他膽敢暗殺您和凱希將軍，此等重罪哪怕即刻宣佈狡刑都實不為過，相較而言的鞭責已經很輕了吧？」
羅利昂處心積慮地替自己辯解開脫，甚至不惜虛構一眼識破的荒謬言論。
「羅利昂，千萬別把對峙桎梏（立場）利用得如此恰當，尤其在這場破滅原則的虐殺！」
「萊恩哈維大人，您怎麼忍心因一位將死囚徒而盛怒呢？有所約束的您絕不應情緒化行事，不是嗎？」
耿耿於懷的羅利昂瞬間陷入深深困頓之中，憐憫死徒似乎正牽連着眼前掙脫稚嫩枷鎖的少年勇者踏上新的末路。
————
統御者奴役乃至迫害低位者的信念早早根植於羅利昂的心壤。自艱苦求生時起，他便享用此般缺陷理想追尋未來。羅利昂騎士絕無悔意地遵從貪婪貴族的號令，僅僅為片刻虛榮浴血奮戰，甚至不惜捨棄一切尊嚴才索取到如今微不足道的晉陞高位……
異變不知從何時開始腐蝕麻木心靈，自以為跨越壁壘的羅利昂出於維護自身優越感的偽善慾望，大肆排斥任何未有「教養」的低位者，犧牲痛苦取樂。
縱使在觸摸真實階梯后他才明白自身同樣附着隨意使喚的玩物劣影，但他仍舊不願相信……
羅利昂尚且出於體制秩序的批判而謹慎思慮這條道路的對與錯，可伴隨風雨飄搖歲月的深沉積澱，靈魂恐怕難以完好無損地直面自然光輝吧？
遺憾錯過人生轉角的羅利昂騎士無法再有任何良善抉擇抑或是救贖契機，目前唯一主宰命運的方向即是自身不曾後悔的死路……
————
「羅利昂，你們暫且離去吧，我想和他單獨交談……」
頻頻凝視痛喪靈魂「屍軀」的萊恩哈維竟又在多愁善感的曲折善路徘徊不前。
「他可是險些殺害您的歹毒兇犯啊，倘若您的安危受此……」
「羅利昂，我以西格德領法理繼承者的神賦號令正式驅逐你與卑微附庸，我必須……有所交融！」
默默眷戀星光之下塵埃的羅利昂宛如尋獲永恆解脫般舒展眉頭，不再做任何自取其辱的實質抵抗。
「萊恩哈維大人，一旦您置身危境就請放聲呼救吧！現在您早已不是孤身一人的放浪姿態……」
W
冥頑不化的（理想羽翼）少年勇者徑直推開骯髒腐朽的（現實荊棘）血殤牢門，在狹窄的窒息空間中瀰漫着令人作嘔的腥味，地面積雜着潮濕草堆，數個泔水桶擁擠在牢獄一隅。
在不屑瞥見罪惡深淵真跡后，萊恩哈維便坦然走近那位瀕臨死亡的救贖囚徒。
托喬爾奮力抬起血水淋洗的頭，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凸顯遭受重創的身心，枯白裂唇彷彿預示著其深陷極度乾渴的落魄窘境。
「請給……我……一滴水……」
輕微聲響艱難顫動萊恩哈維的耳際，堅定決心的他隨即從容自若地踏步至惡臭依附的「迥異聖地」。
野蠻撬開木蓋，桶里卻竟是濁黃泔水。不容半分猶豫，那僅有漏勺便盛起一口污水……
剛剛接觸饑渴唇邊，赴死囚徒就毫無忌憚地吮吸起來。
萊恩哈維難免悲嘆血腥煉獄的恐怖氛圍，其對意志的摧殘風塵實在是令人生畏。
「咳……咳……」
重煥新生的托喬爾發出苦嗆的咳嗽音，但好在賜予他離散信念重塑的奇迹。
「怎麼樣，身體恢復了嗎，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托喬爾仍舊竭盡全力地昂首挺胸，希望能夠正視居高臨下的（統御）貴族之殤——萊恩哈維……
「原來是……看來我挺幸運的……畢竟能被……親自斬殺……」
「為什麼！托喬爾，為什麼你會理所應當地篤信我是來取捨生命的獵犬！」
萊恩哈維不禁怒聲駁責托喬爾輕蔑至極的犧牲命途。
「我堅信你將親自結束……自你挽救我的那一刻起……或許是一場宿命般劫掠博弈吧……彼此法理剝奪生命的開端與終焉……」
縱然咬碎銀牙亦須硬撐起不朽精神，受刑囚徒終因苦難曙光下熠熠生輝的人格而攀登至善至美的夢幻巔峰。
「原來你竟是如此希冀！可在我解脫你靈魂前，我想索求你所至死不渝抉擇的信仰……」
聲浪趨漸平緩，萊恩哈維甚至跪地平視着瀕死掙扎之徒。
「你依然牢記初次相逢時的場景嗎，你究竟出於什麼目的才不惜一切代價挽救我？」
「我並非妄想刻意掩飾，我最直接目的便是維護帝國境內每座都城的法理（敬畏）秩序。」
「哈哈哈……」
托喬爾突然流露出滲人笑顏，飽經世故的他似乎從來沒有見識過宛如萊恩哈維這般耿直且純真的唾棄貴族。
「這有什麼好笑呢？」
「懇請允諾我的誓約，或許你會置身於權力巔峰，或許你沉淪於暗潮深淵，但這一切皆信奉至高創世主的神諭！」
然而此番喃喃輕語卻無法捎入惆悵思緒的耳畔……
「可在亞倫領早已喪失最基本的良性秩序……那位賤稱為艾羅特利的惡魔執掌亞倫領伊始，一切原有秩序都瞬間崩塌……他擅自將亞倫家族代代相傳的銀色巨龍聖徽篡奪成更具侵掠性的地獄三頭犬，為鞏固虛榮權力拉攏腐朽貴族，迫害生生不息的反抗英雄併流放至多哈礦山，無數在高強度勞作中不幸逝去的冤魂……亞倫公爵的神聖頭銜……他甚至！他甚至！艾羅特利絕對是徹頭徹尾的惡魔！」
情緒激昂的托喬爾縱然束縛於殘暴鎖鏈，眼前彷彿也閃現出尤為讚頌的光芒。
「晦暗回憶終究會被拋棄消亡，銀龍庇佑（災厄眷戀）的傳奇聖域即將描繪破曉（浩劫）藍圖，任何力量都不可壓制追尋自由的意志！」
「為解脫自我而戰確實是遙不可及的境界，但我恐怕（依託自身立場）難以理喻……」
精神莫名疲軟的萊恩哈維沉默不語，周遭來勢洶洶的腐敗氣息進一步加劇哀悼思潮。
「你無須理會孱弱者的壯志，但當真切踏上戰場時，請別忘聆聽最後哭嚎吧！話已至此，我已然亦不敢留存些許遺憾……」
托喬爾滿懷憧憬地低垂下頭，輕盈心靈彷彿被聖潔清水洗禮般無比舒暢。
「請將利劍貫穿我的胸膛，攜走一切塵世罪孽，墜落地獄吧！」
全無神情的萊恩哈維慎重拔出佩劍，鋒芒直指生還無望的勇士。
他揮下了劍……
X
禱告末路時刻的拂曉曦光再度沐浴那座富麗堂皇的城主宅邸。
即使妄想比肩艾諾迪斯都城的佩爾沃城譬喻為撲向烈陽的天使，此座潛心凝築的世外城堡亦不失為至高無上的黃金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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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識的俊朗騎士捧著黑臉快步穿梭於園林小徑，其全身上下頗為罕見地散發淡怒氣勢。
恰巧擦肩而過的女僕們都被驚嚇得面色枯白，她們全神貫注地緊盯外懸腰間的失控佩劍，靜待不知何時迸發而出的膽顫光影……
所幸長久沉寂過後，她們方才拭去衣襟汗漬，重塑端莊儀容。
法德利挪步前行至一扇佈滿緋紅藤蔓的古門前，兩側擺放的裝飾性獅鷲木雕不禁凝視咄咄逼人的來襲暴徒。
他不動聲色地叩響古門……
「尊敬的法德利騎士，請進來吧！」
隱約傳遞的允諾信息促使法德利毫無顧慮地踏入屋內，可他卻被一扇落地窗折射進來的光線所猛烈灼傷，高尚騎士不得不瘋狂閃爍眼睛以減輕痛楚。
「衷心歡迎您，我在此恭候多時……」
循聲望去，一位俊秀青年端坐在整潔書桌背後的木椅上，手心緊揣著極具嘲諷意味的異域風情——《繪藍幻想》……
「多麼令人懷念啊，您甘願青睞異國史詩傳奇！」
「這並非刻意舉止，畢竟我早已環遊世界。如今傾慕山川異域的風土人情或許是我僅有的興緻。」
洛伊德輕聲細語地訴苦往昔，雙手仍舊不停翻閱那本精緻典籍。
「騎士殿下，人生來理應輾轉異國他鄉，既而令你從不同維度（客觀）欣賞多彩繽紛的世界。」
「那您究竟從中尋獲了什麼，洛伊德皇子？」
「數不勝數的精神寶藏啊！不過倘若要我挑選最深刻的記憶片段，恐怕唯有風暴主神奧加羅與生命女神阿緹娜的悲情宿命吧？縱使至高神靈亦同等崇尚愛情，其無愧為普世真情！」
「可恕我難以天真地苟同，洛伊德皇子。愛慕眷戀必須建立在一定根基之上以及敬畏不可逾越的保護界限方能長遠。至死蔑視甚至唾棄任何約束的奧加羅與阿緹娜，其結局註定便是悲劇。」
法德利不依不饒地辯駁洛伊德剝離現實的信念，眼神全無片刻飄忽。
「原來如此，那麼你是否痴迷海神亞特里修斯？」
「那位欺騙阿緹娜的善良偽神嗎？我絕無法欣賞在岸邊海崖獨自刻下唯美情詩的海之子！」
窘態畢露的法德利頗為無奈地搖晃着頭，看來美化幻夢必須即刻直戳他心。
「假使我自願成為宛如那位愚蠢神靈般的凡人……」
法德利頓時滿臉驚愕地望向洛伊德，他不敢相信剛剛這番震懾靈魂的妥協言論。
洛伊德靜悄悄地合上典籍，璀璨封面所讚歎的蘇薩娜大帝桂冠風姿熠熠生輝。
「現在我留存着某個等價奢求，你的承諾關乎我的抉擇……」
洛伊德初次將銳利視線全部聚焦於法德利身上，炯炯有神的暗灰眼眸倏然激發出壓倒性氣勢。
「所以您的奢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