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拂曉曦光 III

【赫雷特篇】

西元727年-夏初（雷龍之日）

極北之地

死亡海濱

A

編織沉眠夢網的赫雷特竟再度嗅到那令人作嘔的海腥味，聽到那令人膽顫的驚濤聲……

這宛如憎惡夢魘的現實始終糾纏着（堪稱另類）少年勇者，不可掙脫。

相較於先前魔鬼湖的堅定赴死經歷，迷惘流浪在極北之地更是無盡煉獄般煎熬，徹骨寒冷迫使赫雷特猛然蘇醒。

他惶恐不安地睜開雙眼，卻僅僅眺望到灰濛濛的壓抑蒼穹，未見一縷光輝。

（遙遠天際襲來的刺耳嘶鳴久久回蕩在似曾相識的心岸……）

凄冷寒冰粗暴扼住咽喉，痛喪潤澤的眼眶空洞無比，頹廢軀體亦承載着無望靈魂。

赫雷特甚至震懾於輕微划傷脖頸的死神鐮刀！

「赫雷特！赫雷特！」

悍然掀起升騰生命焰火的怒責音符極大鼓舞少年勇者破滅生死一線的窘境。

他不禁回憶起那熟稔於心的美妙場景，那時噩夢纏身的自我屢屢被天籟之音所溫柔救贖……

「海琳……」

赫雷特微微顫動留存餘溫的嘴唇，卻仍舊不願發聲。

不受控制的傷軀亦隨着逞強意態（假象）恢復如初，藉助僅剩一絲力氣倉促起身，冰冷指尖急不可耐地觸碰溫度嘴唇，赫雷特硬生生地偽裝出一副健康姿態。

「我真抱歉徒然增添你的憂慮，菲莉……」

「沒事，只要你沒事！」

菲莉低喪著頭，乖乖呵護在他身旁，飄忽不定的目光獃滯凝望閃爍星光的篝火，烈焰之上則懸掛着三件濕漉漉的破敗披風。

熾熱生命光芒在赫雷特眼中百般刁難地晃動，脆弱心靈油然經受愧怍教鞭的拷打。

「菲莉，為何彼此間總以悲觀情愫相互牽絆呢，我……終究虧欠你太多……」

菲莉徑直側過身，雙眉緊蹙，轉逝喘息便在此刻黯失永恆幸福。

「為何你會抱有這種想法呢？這是我一廂情願的行徑，我將對任何愚鈍舉止負責，因而你不必產生心理負擔！」

菲莉時常構築（能夠輕而易舉揭穿）謊言來安撫赫雷特的不安定（未來）前景。

「菲莉……」

「懇請別再那麼說吧！你與（非必要）負罪感註定無緣，況且我早已滿足於現狀。」

菲莉習慣性地面朝漆黑至極的墮落深淵，唯有眼角的飛散淚光刻印在赫雷特的腦海，未曾離去。

————

「赫雷特，你尋獲重生了嗎！」

粗獷豪邁的爽朗聲線足以令共赴陰鬱的少男少女拾起奮起抗爭神賦命運的矛與盾。

「維勒爾船長！」

赫雷特驚愕於褪去光鮮亮麗現世榮耀的老船長，見證畢生繁辱的勳章軍服已然埋葬在冰海海底，今後那件略顯單薄的襯衣恐怕只能描繪樸實無華的普世藍圖……

老船長揣著一堆潮濕木柴朝赫雷特兩人走來，沙沙落地的步伐迴音久久縈繞於死寂海濱的上空。

靜待在篝火旁費力卸下沉重包袱后，頗受敬仰的維勒爾難能可貴地長舒一口氣。

「抱歉，維勒爾船長，我無法料想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阻礙眾人前行的最大負擔！」

赫雷特滿懷沮喪地逼視這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火影之中似乎展現出懦弱自我的一面。

「赫雷特，你全然無須自責！凡人皆寄希望於殊途同歸的命途，我對此同樣有着深刻體會……」

伴隨敦敦教誨的莫名停頓，襲擾心頭的（舊日）瑣事不禁誘使老船長的智慧雙眉微微皺起。

「但作為信奉（冰系之神）翡莉娜女神的魔法使徒，你之所以如此畏懼源泉活水終歸還是由於那次魔鬼湖的悲慘經歷吧？你究竟在落水前飽受什麼磨難才無償尋求我的援助，追殺你的血腥獵犬又是何方勢力呢？」

維勒爾接連拋出一系列積蓄已久的困惑，並試圖洞穿赫雷特的精神屏障。

所幸朦朧思緒被殘忍扼殺，赫雷特誓死抵禦真理燈塔的崩塌，尤其在這亡霧繚繞的北境海濱……

「維勒爾船長，我無可奉告，願您諒解吧！」

深陷惆悵泥潭的菲莉不再發揮調和劑的作用，或許失衡事態將會持續惡化……

冷凝寒流雖已滑入寂寥谷底，那叢篝火紅光卻依在生生不息地撲閃。

「哈哈哈！」

爽朗豪邁的笑聲令尷尬氛圍得以逐步舒緩。

「那就到此為止，我們暫時不去探討枯燥乏味的陳年往事，專註於當前窘境才是關鍵吧？」

「窘境？」

縱使赫雷特早已暗自察覺三人受困危地的事實，可周遭一切皆顯得陌生而又空虛。

維勒爾從篝火堆中迅猛拔出一根灼燙木棍，轉身憑藉稀微星光照亮漆黑帷幕。

在指向性儀式的引導下，某艘船的半身遺骸赤裸裸地映入赫雷特眼帘。

曾經堅實無比的船桿被盡數折斷，白色船帆更是徹底消抹存在蹤跡，此番破敗情景令其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場驚悚災難……

相較啟航前的雄心壯志，如今神形俱滅的它悲哀葬於荒蕪寒墓。

「維勒爾船長，這是……」

「如你所見，在即將登陸極北之地時，我們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風暴浪潮，所有生靈皆不幸落入冰海。我緊緊抓住某塊木板，邊抗拒浪花邊游向彼岸，但在半路上相遇絕望海面漂泊的你和這位少女……赫雷特，你須誠心感謝她，如若不是她奮力將昏迷的你拉拽上浮木，你恐怕就要葬身海底！一旦被無情冰海吞噬，即使是最偉大的『生之真理』神明也無法挽救你，何況……」

眼角餘光及時留意到少女的忍痛示意動作，略顯頑固的老船長終不再繼續訴說下去。

「菲莉……感謝你！」

菲莉又一次側過身搖頭輕嘆，她不知為何頓失直面少年勇氣……

「那麼其他人在哪呢？」

「萬分遺憾，我不久前才在附近巡視一番，全然沒有發現任何生命跡象，最壞宿命便是除我們三人之外無一生還，但或許我們只是與他們短暫分散……」

「放心吧，維勒爾船長，他們都還活着，在這片海濱的某處地方！」

震驚之餘泛起的追憶漣漪反而催生赫雷特的不屈信念，現在沒有什麼能比虛妄謊言更能平復惴惴不安的心。

「我也希望如此，可實際上身陷極北之地，死亡才是別緻慰藉。萬靈的折磨旅途悄然啟程……」

夜間寒風開始肆意吹襲，赫雷特止不住地全身顫抖。

終末光芒的消逝預示著無盡恐懼時代的來臨。

長路漫漫，在（第一）世界最偏遠的極地，永夜終於露出它最兇殘的獠牙！

B

「歐利亞騎士長，您是何意！」

格奈不顧形象地憤怒嘶吼，眼神中襯托出熊熊焚火，掌心緊攥著某件潮濕披衣。

「格奈，先冷靜下來吧！」

身前壓抑焦慮的梅薇趕忙安撫愈漸失控的格奈。

「格奈，我極為希望派遣屬下去尋找喬瓦尼和聖女殿下，但在天色陰暗的前提下搜尋，難度本身就很大，時刻提防四面襲來的凜冽勁風亦過於危險，我絕不可能允許他們無辜捨命，而且赫雷特和維勒爾船長也下落不明……」

歐利亞順勢將手輕搭在年輕氣盛的格奈肩上，憑藉諄善教長者的口吻勸勉他。

「請別忘記菲莉啊！」

寧可強行踏進對峙視線交鋒戰場的梅薇着重提醒疏忽兩人。

「我們唯一所能做的便是等待黎明曙光……」

「你理應沒忘卻海之民所說的冰海預言吧？

『唯有死屍方可沐浴冰海的明日曦光！』

（——《繪藍幻想》落幕＆神宿論終篇）

祈願光輝閃爍瞬時你能尋獲救贖，倘若不能，祝願地獄能有歸屬於你的席位！」

毫無遲疑反駁的格奈將潮濕披衣狠狠摔在地上。

「梅薇，走吧，我們快去尋找所有失蹤之人！」

格奈似乎賭氣般硬拽著梅薇背棄歐利亞一行人……

————

「格奈！格奈！」

深邃寒空下盲目奔走的開拓旅人終因殷切少女呼喚而暫緩步伐。

「抱歉，梅薇……」

格奈焦急回身，他誤以為自己用力過猛以致拽傷她的纖細手腕。

「格奈，為何踐行那種出格之事呢？我知悉你並非那般衝動青年。」

滿腹疑惑的梅薇注視着格奈，她一貫不願對他人產生猜忌之慮。

「原諒我，梅薇，我暫時難以對你傾訴緣由，但當務之急便是找到赫雷特、菲莉和柯拉……」

「我們究竟怎樣追尋茫茫天際的零星光輝呢？」

梅薇無可奈何地抬頭仰望（幻夢）神明殿堂，喜悅與厭惡之情交織湧上心頭，頗為礙事的遮蔽雲朵僅僅傳出一聲灰黑色悲鳴！

C

傷痕遍體的風衣者卧躺在一小叢篝火旁，緊緊蜷縮著身子。

獃滯凝望浩瀚天之帷幕，其背後似乎總隱匿著蠢蠢欲動的孤影。

一位發出沉重嘆息的嬌嫩少女漸行漸進。

「呼……呼……」

從懷中卸下冰柴的她忍不住向病重者冷漠宣洩怨憤。

「這恐怕是我畢生的最大錯誤，半途上挽救半死不活的『仇敵』，況且我的良知竟不允許現在將其拋棄！」

柯拉提高嗓音肆意嘲諷起多愁善感的自我。

「純真幼稚的『溫室公主』啊！我可是飽受苦寒和傷痛的雙重摺磨而無法入眠呢！」

癱倒在地的喬瓦尼被充斥抗拒的醜態光環所精心環繞。

「難道我不是同等如此嗎？承受身心的雙重打擊！」

從始至終被刻意冒犯的柯拉卻堅守着理性維度的底線。

「你隨時可將我拋棄，縱情找尋你的同伴吧，這團火勉強能支撐我苟活一段時日，沒準……等來你與同伴一起歸來的高光時刻……」

喬瓦尼緩緩挪動軀體，冰冷死手伸向溫暖生焰。

「願上蒼諒解我這泛濫的同情心吧！或許不久過後，我們皆會凍亡在北境，魂歸『生之真理』源泉吧？」

愈漸渙散的眼眸彷彿預示著精神即刻潰滅，「褻瀆聖女」（光明神教的信徒意志不可逾越聖教皇與九主使直達上蒼）柯拉由衷發表悼亡宣言。

「身為傑出炎系魔法師的你難道會憂慮葬在寒原的契機嗎？」

喬瓦尼頗為好奇地上下打量著情緒低落的柯拉。

「我快要精神性死亡啊！在空無一人的寂寥環境中，我迫切想和某人聊上幾句……不知是否有這個榮幸邀請喬瓦尼騎士長陪我聊聊呢？」

柯拉饒有意味地瞥見神容俱失的「仇敵」騎士長。

「榮幸之至，我樂意奉陪！」

喬瓦尼尚未斬釘截鐵地作出回絕。

「那我們就談談各自親人吧！」

不容置疑的語態足以彰顯柯拉（探尋真相）覺悟，然而篝火映襯入目的卻是自身蜷縮倒影……

「一切得償你所願！」

喬瓦尼只顧伸出手靠近火源，趁機同柯拉錯開視野。

「我的母親曾是古斯曼特帝國某位貴族的長女，但不得不下賤為犧牲品，遠嫁給萊恩曼神聖帝國沃塔拉公國的公爵之子，慶幸的是他們婚後生活非常融洽，不久過後我便降生於世……」

柯拉宛若透過火光回首那段安逸的舊日生活，卻極快難掩悲痛深情。

「自父親接受普諾曼夫卡皇帝的徵召前往國都萊斯特克的變故之日起，他就再也沒有歸家。我與母親每天都在痛苦煎熬，唯有祈盼父親能夠早日歸來，然而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一場殘酷戰爭（內戰）……」

微微顫慄的軀體不禁迫使柯拉封閉脆弱心靈。

「那段日子當真不可言喻，我的祖父亦是沃拉塔公爵阿德蘭在危難之際將我和母親送至查加里聖國摯友雷西奧的家中避難。祖父在藍恩河戰役無奈殉國后，沃塔拉公國以男性繼承者絕對主導繼承權為由徹底抹除我的存在，隨後順其自然地推選出新任統治者（傀儡）。」

喬瓦尼的僵硬面容緩緩轉向背朝恐懼深淵的少女，一絲異樣關懷閃現而過。

「我仍舊在拚命生存下去，那時我偶（必）然結識雷西奧教父的養女梅薇，在他的施援下彼此一同前往薩魯內至高魔法學院研學，並以優異成績攀登『中樞聖教團』席位，最終榮獲康洛斯聖教皇殿下所親自授予的『聖女『稱譽……」

柯拉緩緩梳理緊繃思緒，畢竟重塑那段承載艱辛往事的記憶並非易事。

「原來如此，你和我先想所固守的偏見真是相差天壤之別，看來我須對那些不敬稱呼向你致歉，你的未來人生註定是一片光明！」

喬瓦尼挺起胸膛，鄭重陳述著這段真摯讚頌語，但柯拉卻不知為何突然頻繁搖頭哀嘆。

「不，自從我的母親離世后我就無數次迫切渴求追尋母親足跡升入天堂，如今我尚且寄託希望於兩項沒有拋棄的執念……」

「什麼？」

喬瓦尼故作鎮定地詢問道，心靈深處莫名喚起一抹喻為生死隔絕痛楚的情愫，或許是被……所深深觸動吧？

「一是我的妹妹梅薇，二就是生死未卜的父親。」

「你父親還活着嗎？」

「這是我母親一廂情願的信念，她臨別前就在我耳畔低語她同父親的羈絆從未有過斷絕，因而她堅信父親必定存活在世，我亦願意守護這份朦朧感動，但是……我至今都難以忘卻母親閉上雙眼時所流淌的那滴熱淚！」

柯拉紫羅蘭色的瞳孔閃耀點點晨曦，她的情緒不免有些失控。

「祈願你能找到吧！」

喬瓦尼側身漠視她的頹態，低聲喃喃道。

「抱歉，喬瓦尼騎士長，假若你心懷愧怍，請告訴我吧，身為查加里聖國聖殿騎士的往昔歲月吧！」

騎士長的面容僵硬不堪，可他頑強地緩過神，未曾暴露真跡。

「歐利亞……沒錯，我確實曾是聖殿騎士，但我心中嚮往自由……不想被……所束縛，漂泊至北方騎士團聯盟，成為一位……，至於我的親人，我早已向上蒼承諾終生無妻無孩，孤老赴死……」

喬瓦尼的低吟嘶吼（辯解）在漸起寒風聲與驚起浪濤聲的打磨下變得支離破碎，然而唯有一句假言被心細的柯拉捕獲，她不動聲色地將其藏匿進心底。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