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拂曉曦光 I

【赫雷特篇】

西元727年-夏初（地龍之日）

北方騎士團聯盟/洛斯恩騎士團領地

麥拉港

F

一艘巨形風帆船靜悄悄地穿梭於虛妄幻霧之中。

極北屏障（冰海）難能可貴地對造訪者湧現出不可思議的柔情，波濤海面突顯短暫死寂。

佇立在甲板上的柯拉獃獃眺望變幻莫測的霧團，她似乎正陷入深度思冥……

縱然初夏時分，冰海上空依舊持之以恆地刮著凜冽勁風，面對永無休止的寒意侵蝕，炎系魔法師卻絲毫不為所動。

「聖女殿下，您為何甘願委身於此呢？」

秉持高尚騎士風度的歐利亞略顯拘謹地打着招呼。

柯拉宛如歷經千秋歲月的腐屍滯留在原地，背影在狂風中微微晃動，看來她並未細心聆聽歐利亞騎士長的虔誠慰問語。

稍顯尷尬的歐利亞假意四處張望，他妄想藉此緩和微妙氛圍，卻恰巧默默邂逅隱逝前夕……

「騎士長，您能否向我傾訴那個男人的過往秘聞？」

她所奉獻的冷淡口吻不禁令他心中一顫，雖然歐利亞無法探求聖女殿下厭惡自己的確切緣由，但那畢竟只是一種非理性揣測，何況自身亦不願將縝密心思虛耗在無關緊要的瑣事……

「喬瓦尼，聖女殿下？」

柯拉背對着他，隨即輕點了點頭。

「喬瓦尼支團長據稱是來自查加里聖國，他原本是聖教團的尊貴聖殿騎士，但因為難以忍受苛刻古板教條和「九主使意志」的壓迫而悍然拋棄一切高光榮譽，擺脫聖教團的庇佑，踏上貧瘠寒土，宣誓成為夏爾特騎士團的永恆自由騎士……」

歐利亞毫不掩飾地將實情盡數告知心潮澎湃的柯拉。

「聖殿騎士！那他必定是一位高素養的騎士吧？」

柯拉自顧自地在腦海中反覆震蕩趨於極限的論斷，待她抬起頭時已然有所釋懷。

「理所應當，畢竟聖殿騎士的資質絕非平庸能夠有所觸及……」

歐利亞滿懷好奇地窺視柯拉，他曾奢望藉助神情洋溢的餘暉揣測聖女殿下的心中偏執遐想，然而萬分遺憾的是柯拉恐怕終其一生都不願對自己敞開胸懷。

畢竟彼此從始至終皆是毫無交集的過路人……

「這是他親口告訴你的嗎？」

「是的，何況以我的眼光來看，他確實是南境子民。」

歐利亞無聲無息地迅捷斬斷羈絆神結，柯拉亦未出言挽留。

他沒有等來任何致謝話語，眼前僅僅殘留下落寞孤影……

G

赫雷特熬坐在寂寥艙內客廳，狹窄空間加上幾張陳舊木桌木椅的恐怖加持，本就容不下任何雜人，他真慶幸這裏不會留存人群聚集的契機。

惡臭氣味遊盪在封閉空間內，時不時搖晃的船身更是殘忍折磨赫雷特的憔悴精神，他頻繁向桌對面的年輕酒保聲討紅酒。

不擅長飲酒的少年勇者竟能一飲而盡，瀕臨崩潰的他渴求麻痹焦躁不安的心靈，雙手顫抖著將酒杯扔回原處。

「尊貴的客人，若是酒一次性飲盡，您便無法斟酌塵世香甜。」

年輕酒保忍不住出聲勸慰，銀色瞳孔之中愈漸浮現赫雷特的疲倦縮影。

「抱歉……」

酒精的麻痹效用非常明顯，不久過後赫雷特便重塑心境。

他恍惚間捕捉到酒保胸前偶然閃爍的深藍光輝……

「您的抉擇不必在乎我的累贅念想，但倘若祈禱忘卻，您還是仰賴外物信仰吧，畢竟自然人太難從內心刨除不必要情愫。」

年輕酒保再度將一杯紅酒推到深淵裂縫的咫尺邊緣。

赫雷特終究是謝絕墮落，他可不希望自己醉醺醺地溜回房間，要是這一幕不幸被她撞見，他又要增添聊勝於無的心理負擔。

「赫雷特，原來你在這裏沮喪喝酒呢！」

維勒爾船長的爽朗笑聲似乎是穿透心靈的不滅聖光，賜予他唯一至上的溫馨關懷。

「在這裏身心皆會陰鬱煩悶吧？快到甲板上聆聽冰海怒吼吧！」

赫雷特無從婉拒魅惑色彩渲染的盛邀，他堅信唯有如此耀眼之人才能助他攀登成功巔峰。

誠如維勒爾船長所言，他所能做的不就是將自己推至輝煌人生高處嗎？

H

「菲莉！菲莉！你的臉色怎會如此慘白，身體不太舒服嗎？」

斷斷續續掙脫先前徹心暢談鎖鏈的菲莉極度錯愕於自身記憶竟是如此混沌不堪的事實。

「抱歉，或許我剛剛回想起某些悲傷往事，所幸全然遺忘……」

菲莉慌忙向呵護在身旁的梅薇解釋道，她絕不憧憬任何人為其徒然付出的憂慮犧牲。

「是嗎？那真好啊！」

梅薇不禁流露出純真笑靨，深受渲染的菲莉將美好時光默默定格在那一刻，那長存的一刻……

「梅薇，難道身處（女性）青春年華的你無法被菲莉的直白戀慕所感動嗎？」

光縫間探出頭的格奈不合時宜地打斷兩位女孩的親密交談。

「格奈，你該不會認為……」

時常窺視菲莉的梅薇猛然發覺她再度黯淡的星光眼神。

她清楚赫雷特與菲莉的拘束聯繫，也同樣清楚埋藏進赫雷特胸前星形項鏈的自由內涵。

「我始終欽佩着眼光敏銳獨到的梅薇呢，萬萬沒想到……」

正當格奈自信滿滿地藉機嘲諷梅薇之時，毫無防備的腹部突然受到致命肘擊……

「噢！」

格奈瞬間蜷縮軀體，頹然卧倒在地，盡顯痛苦求饒的醜態。

「梅薇，我究竟說錯了什麼？」

強忍挫敗感的格奈無助望向背後加持兇惡氣焰的梅薇。

「你的存在本身便是錯誤！」

兩人的稚嫩爭吵終令菲莉發出和風清鈴般笑聲。

「抱歉，我可沒有兩位想像的那般脆弱……」

聆聽至此，梅薇和格奈極具默契地停止紛亂爭吵，這彷彿就是單純為她所奉獻的心有靈犀喜劇。

「是嗎，那……」

梅薇欲言又止，她迫切希望將積攢在心頭的話語傾吐出來，可這無疑是描繪出野獸劍刃貫穿少女心臟的震撼名畫。

「安心吧，我必定會跟隨你們折返回查加里聖國，畢竟那裏是我的故鄉啊，我怎麼會淡忘呢？白蘭登導師也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沒有見過我……彷徨導師的病軀早已積難重返……」

菲莉自顧自地將未來人生規劃和盤托出，或許是寄希望緩解莫須有的現實壓力吧？

（菲莉，你果然已經……）

「何況我此行完美達成初衷！」

菲莉從窗邊木櫃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本蘊藏維繫菲莉與親友情感秘密的古籍。

「別這麼說，我和你在前行路途上不是相約好了嗎？我和柯拉姐姐會陪伴你找尋到那朵花……」

梅薇奮力激勵著在命運地平線怯懦退卻的菲莉。

「菲莉，我獲悉你心之眷戀，不必勉強，如果你無悔追隨他……」

「不，別再妄加以我為中心，梅薇學姐，你是查加里聖國的聖女，同等值得尊崇的信仰樞紐！」

擦拭眼睛的菲莉趁機轉變話題重心。

「何況……何況你還……」

雙手舒緩地緊貼胸膛，嬌柔溫情滲進肌膚，滑進心扉。

「菲莉，千萬要銘記約定，千萬……千萬……」

血紅交織的浸潤眼眶頓時充斥着苦愁與憤恨。

格奈的臉色既陰沉又羞澀，他保守選擇（滿懷善意的）緘口不言舉止。

方想開口的菲莉徹底被猝然而至的怒影威懾住……

————

「你違背誓約了嗎，梅薇！」

呵斥聲乍起，梅薇和格奈都不得不滲出一身冷汗。

靜待兩人轉過身去，映入眼帘的竟是前所未見的魔欲傀儡！

不知何時流落到三人身後的柯拉明顯竊聽到眾人（前半部分的）交談。

「抱歉，柯拉姐姐，我確實泄露那般無從辯駁的死秘，但我篤信菲莉絕不會輕易叛離，她是我的畢生（救贖）摯友！」

「抱歉，柯拉學姐，這一切根源於我擅自逼問的惡徑，請別責怪無辜的她……」

菲莉尚未觸摸過柯拉的震怒面容，假若一向和藹可親的學姐突變得如此喪失理智，那過錯必定歸結於自己的愚鈍索求。

靈魂海洋難免掀起愧疚巨浪……

「菲莉，我太過情緒化，縱使最近被心事困擾，也不應該……懇請你諒解……」

「我最親愛的姐姐啊，別再讓狹縫中滋生的誤解繼續影響彼此間的感情羈絆，這樣好嗎？」

「梅薇，你……」

伴隨徘徊在消沉低谷的顫音，哽咽慰語終究勾勒出閃爍不可視淚光的眼角。

「噢，梅薇，抱歉啊，我又令你踐踏那段污穢往事了嗎？那很痛苦吧？」

柯拉緊緊抱住憔悴不眠的她，順勢撫摸永失光澤的黑色長發，梅薇的淚珠殘影彷彿映射出自己滴落血液的心。

所幸冰封自我的梅薇被親情餘溫逐漸融化……

她不免開始動搖……

「是的，那段日子確實宛如地獄般慘遭唾棄，可如今我卻時常有所懷念，因為那亦是最親愛姐姐給予我光明的見證！」

「這趟旅行目的僅是如此吧，不惜代價驅趕妹妹逃離黑暗魔爪……」

梅薇將頭深埋進柯拉的溫柔懷中，她希望進一步銘記這久違的初衷感動。

「如果我們能永遠長不大該多好啊，那樣便不會被責任束縛住翱翔雙翼……」

她的心頭填充著如此天真色彩的幻想。

「菲莉，拜託你，請你守護住（梅薇）身世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赫雷特……」

癱軟在地的柯拉慚愧不已地仰望堪稱人間天使的菲莉。

「柯拉學姐，我願同你們前行，絕不再奢求留在他身邊……」

柯拉目光獃滯地審視着生性堅毅的菲莉，無悔踏上這條道路究竟捨棄多少勇氣呢？

那一瞬間，她彷彿留戀起從前偽裝堅強的自己，被現實摧殘得傷痕纍纍的自己……

「感謝你……」

————

「格奈，我的想法……」

精疲力竭的菲莉與梅薇在床上熟睡，一路顛簸總算脫垮她們，柯拉與格奈亦迎來共享寂靜時刻。

「什麼？」

「我們回歸查加里聖國后，我想勸說梅薇離開聖教團，擺脫『九主使們意志』的壓迫，重獲自由！」

「是嗎？」

格奈緊皺眉頭，此刻他的情緒甚是焦躁。

「你果然還是憂慮那個秘聞吧？可按照梅薇的想法，恐怕……」

「如果竭力掩飾的真跡被主使們獲悉，梅薇甚至都難以想像會有怎樣下場！你忘記二十多年前那場烈焰悲劇嗎？貴為諾伊曼夫族的聖女竟然同伊沃斯克族的族人相戀，觸犯絕對禁忌，致使彼此被審判聖火所焚的悲劇，你忘記了嗎？」

「不，儘管那般煉獄場景我從未親眼見過，但光是聽他人講述就足以心驚膽顫……」

「我絕不容許梅薇受到非人道主義傷害，她所承受的罪責……我實在……我不甘願接受哭喪命運！」

柯拉將手緊貼於胸前，她感受到加速悸動的心跳聲，格奈則撇著身從暗縫中找尋屋內苟且生機。

他沒有多說什麼，畢竟自己明白兩人互相依偎的心思，因而怎麼可能勸服她們中任何一人放棄呢？

微拭眼角的柯拉在不知不覺間恢復往日的平和姿態。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段偏執遐想須告訴你……」

I

海面幻霧不斷聚攏過來，可視線已經隨着冰冷浪花退縮回來，赫雷特心情複雜，即使現在未有明顯的波濤巨浪，但他悄然感受到天色陰沉下來，永夜將至。

主宰冰海的夜如同深邃天窟，永不停息地向上延伸，迫令渺茫萬靈感慨油然而生。

依託《繪藍幻想》，輾轉上古歲月的冰海誓言：

唯有屍骸方可沐浴冰海光明！

——《繪藍幻想》中篇＆海之民往事後篇

赫雷特初次體驗到塵埃生靈能輕易被巨噬冰海擊潰的無邊絕望。

「赫雷特，你害怕嗎？」

維勒爾扭頭目視憂心忡忡的赫雷特，半開玩笑地拷問遊盪靈魂。

「不，我單純是察覺到人類居然有弱小一面的謊言，不過更令我吃驚地是世間最偉大開拓征服者的榮冠是加冕於人類……」

「畢竟人類可是會創造奇迹的希望物種！」

「我們能否創造平安抵達極北之地的奇迹呢？」

赫雷特不禁嘆了口長氣。

「我的船上不始終搭載着（魔鬼湖）生還奇迹嗎？」

維勒爾頗具意韻的言辭卻未能引起赫雷特的重視，他徑直從胸前衣領中鎮重掏出那條星形項鏈。

「它才是真正生還奇迹啊！」

赫雷特輕吻着它，混沌腦海愈漸浮現出他所魂牽夢縈的身姿……

海琳……

「看來風暴仍然痴迷我們這些隨海而逝的狂妄生靈啊！」

維勒爾緩緩收斂起笑容，遠處海面的幻霧正在消散，前所未有的恐懼將要席捲而來……

赫雷特將星形項鏈收了回去，他決心坦然接受一切將至命遠。

————

這場風暴是所有人的長久不幸，卻是三位少女的短暫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