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第8節

鄒志林眼瞅著日軍士兵瀕死前雙手前伸,無意識地緊緊揪住兩把枯草,到最後兩腿一蹬再也不動的整個過程后,粗粗的呼出一口氣便立時覺得四肢癱軟如泥!咬了咬牙,他摸到了藏在草叢中的木杆子用力撐著站起,想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忽又止住了腳並坐在了兩具屍體的旁邊——他先是發現那個日軍軍官的領章顯示其只是一名士官級的曹長,然後又看見這兩名日軍官兵都穿着長過膝並且很乾爽的軍大衣!過江后的鄒志林不僅疲憊飢餓,在黑暗中摸索著逃命的整個過程中,冬初的深夜、加上陰沉沉的空氣也帶着濕漉漉的寒冷,更讓穿着半乾衣褲的他處於一種皮肉緊抽、神經敏感的半發狂狀態。於是,這時候眼睛裏面閃動着一種難以形容的光亮的鄒志林,三下五除二迅速把日軍士兵的大衣扒了下來穿到自己身上,然後摘下兩隻水壺把水合二為一背到身上,又取下鋁製的兩隻飯盒打開,只見上面的淺層盒裏有一些乾魚,下層里竟各裝着兩個拳頭大小的米飯糰子!大喜之下他也把食物倒在一起背上身,然後抬頭看看四周又聽聽動靜,又翻出了日軍官衣褲兜里的半盒香煙、手錶、手槍、子彈和手電筒、兩隻戰場急救包、甚至還有一把巴掌大的短柄工兵鍬,鄒志林匆忙把這些東西都裝進了自己的背包內或別在腰帶上。最後他看着日軍官滿是泥污的高筒軍靴,又看看自己腳上濕漉漉的翻毛皮鞋,尋思了一下便麻溜地換了下來。臨走時他手提着日兵的三八步槍,邁腿的同時他想了一下,順手又把日軍官的軟布軍帽摘下來戴上,頭上又戴了一頂日兵的鋼盔,自己原來的鋼盔放鬆了系帶搭在背後,這樣一來,頓時感到自己的頭比原來暖和不少。

當他離開了兩具日軍屍體繼續奔逃時,整個的過程僅僅用了兩分鐘多一點。接下的時間裏,在他的前後附近各不足百米處,都依稀傳來了有人活動的簌簌聲響!聽到了這個聲響,鄒志林不由地頭皮發麻、兩腿發軟——僅僅是只聽聲用不着再見人就足以明確:自己已經置身於日軍搜索部隊的人堆兒里!這可怎麼辦......感到了突如其來的危險向自己襲來,鄒志林覺得自己趕緊離這兩具屍體越遠越好,於是他急忙向回、即江邊的方向躡手躡腳地退了好幾十米,然後尋了個附近枯草較希的灌木叢躲了進去。他定了定神,屏聲靜氣聽着附近的動靜,再一點一點觀察著周圍的情景。他發現這時候右側東方的天際處,雲層較自己頭頂上的烏黑顯出了一線淺白,幾米外的樹叢、溝坎或一處處有少量積水的窪地,不用手電筒也能分辨得出來。

「看來要下雨,不過最多不用一個小時,天也會大亮了,在這之前如果逃不出鬼子的搜索範圍,那還算不上是死裏逃生,所以,一定要想個好辦法、想個好辦法......」鄒志林藏在這溜灌木叢中,取出飯盒裏的一個飯糰子抽抽鼻子聞了聞,然後咬了一口一邊細細咀嚼著含有清香味的大米粒,一邊緊張地思忖著:「即使是穿上了日軍的服裝,也只能起到取暖的作用。在逃出還不知道有多遠闊的蘆葦草灘之前,自己形單影隻,一旦被日軍搜索的官兵發現,定會起疑而喊住問話,自己又不會日語,豈不立馬便會露餡而被追殺?要是再尋個更為隱蔽的所在躲上一天、待天黑后再逃又會怎麼樣呢......但是如果周圍出現的日軍只是先頭部隊,後面還有更多的在陸續北渡,那樣敵人就會一直比我先一步出現在江北而阻斷了我的去路,

同時,陸續北渡的日軍萬一也有搜索部隊從跟前經過,我也不可能總是這麼僥倖而不被發現吧,一旦那時候被發現,自己除了拚死便再無他路了!看來,必須在眼下行動,必須在鬼子發現之前逃出蘆草灘。」

拿定了主意后,鄒志林幾口把手裏的飯糰和兩條小乾魚吞進肚裏,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物件以避免發出聲響,然後哈著腰躡手躡腳地盡量放輕動作,在漫漫的葦草灘里,向著暫時還沒發現異常的所在小心地運動着。幾分鐘后,灰朦朦的蒼穹落下了稀疏的雨滴,先是敲得頭頂上的鋼盔發出很輕微的悶響,然後就是身邊周圍唰唰的草葉草尖被擊打聲,同時,江邊的晨風也似乎大了一點並偶爾發出輕微的嘯聲。這時,鄒志林心底里直覺得老天爺真是洪恩浩蕩,竟然對自己如此垂憐,更讚歎這颳風落雨的天籟之聲,竟然也是從沒發現的如此之動聽與美妙!

鄒志林剛加快了步子奔向一個位置,就發現左側的不遠處一束手電筒的光向這邊掠過,同時還有人——兩個以上的人在草叢中移動的簌簌聲!一個卧倒,鄒志林隱身在一叢一米多高的枯草後向左側看去,只是趴在半人多高的葦草叢中,除了頭頂上灰朦朦的蒼穹之外,只能看到倏而閃來閃去的微光。他心裏很清楚:這個時候他趴在草叢裏一動不動,雖然無法觀察外面的情況,同樣日軍士兵也很難發現他。但是敵人正在有條不紊、穩步有序地進行着搜索,萬一搜索到了他的頭頂上那該怎麼辦?更有可能的是一旦日軍發現了那兩具屍體,那就一定會或吹哨或鳴槍示警並集中,一旦集中起來,他們肯定會順着自己雖不明顯、但畢竟會有蛛絲馬跡的蹤跡尋下來!趁著現在還沒驚動敵人,必須繞開左側的鬼子趕緊走。想到這裏,鄒志林像只野貓般一邊豎着耳朵聆聽着周圍任何微小的風吹草動,一邊貓著腰藉著微弱的晨光挑着草稀土厚處輕輕落腳,為了避免自己行走的聲音在寂靜的黎明前傳出,他一待晨風聲稍大、或者左側敵人行動的聲音響起時,自己馬上迅速溜出一段距離,然後立即停步半跪在地上再探動靜......

幾分鐘后,鄒志林感覺着他已經躲開了日軍左側的那個搜索小組,又稍微向右側挪了一段謹慎地向北潛行。這個時候,他邊走邊摸索檢查著自己的裝束——衝鋒槍和駁殼槍背在身上用日兵的軍大衣遮掩著,軍大衣上的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遮蓋住了自己軍衣上的領章,一支三八步槍右手拎着,腰上扎著配有三個子彈盒的牛皮帶,一隻水壺和飯盒,頭戴着戰鬥布帽身後背着鋼盔——完全是一個日軍士兵的裝束,雖然德式鋼盔和日式鋼盔在前臉的形狀和印製的帽徽上有差別,但不到跟前細看是絕對不會被看穿的!不過要保證這一點,就必須避免不能讓他們發現,最低程度也不能近距離接觸,否則在幾十米之內不要說細看打扮,僅一個人單獨行動就會讓他們起疑,再上來問一句自己根本就不懂的日本話,那豈不是立刻就會陷於穿幫露餡必死無疑的境地?

有一句話是誰說的來着——人要是不走運,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鄒志林的逃亡之路也真是艱難波折、驚險橫生。就在不到十分鐘后,也就是鄒志林離開那兩具日軍官兵的屍體大約不到二百米時,身後驀然間響起了急促狂亂並連續不絕的哨子示警聲和日語的喊叫聲!嚇了一跳的鄒志林立時趴在地上,然後就聽到了身後和側后不遠處的葦草灘上,有好幾個日兵也是一邊吹哨一邊向示警處奔跑的動靜。

鄒志林在長江北岸遇見的日軍,是在淞滬會戰中一路追擊下來的日軍國崎支隊,該支隊由日軍的一個旅團加一個聯隊共一萬多人組成。在南京城下的交戰雙方正打得白熱化時,國崎支隊從南面繞過戰場直插西北,與南京外圍的中國軍隊在當塗及和縣激戰數日,最後強行突破了國軍的陣地而渡江的。這個支隊以奇兵突進的戰術手段提前過江,然後沿着江邊直撲東南,其目的就是搶在中國軍隊過江北撤的前面堵住其退路,然後再配合攻城的日軍主力,圍殲全部守城的中國軍隊於長江邊上!該計劃制定於進攻南京城的同時,在戰役部署上來講,可以說是相當完整嚴密也相當陰險惡毒的!但是國崎支隊在當塗、和縣兩地均遭到了守軍相當頑強的抵抗,因而耽誤了預計的時間,更加上長江北岸的河汊溝塘密佈、江邊蘆葦蒿草叢生行走艱難,支隊的輜重車隊、大型重武器甚至包括重機槍都無法攜帶,無奈之下,該支隊只好把陸續到達地頭的中隊或小隊依次派出,以波次的形式拉開一點距離順着江北岸由西而東,像惡狼撲向羊群一般,殺氣騰騰地去捕殺中國軍隊的潰兵們......

做為進攻部隊一支奇兵的國崎支隊繞道突襲,在既定時間內控制南京城區的長江北岸以斷中國守軍退路,本來是日本華東派遣軍周密計劃中的重要一環,但日軍的高級將領們誰也沒料到,並無重兵據守的當塗、和縣兩地的中國守軍,其抵抗意志和戰鬥力都出人意料的強悍和難纏,這就讓國崎支隊由「提前斷其後路」而基本變成了「乘勝搜索追擊」的戰術效果。只是基本上晚了一天時間的國崎支隊,在上司不斷的嚴厲催促下又得到了南京已被攻破的電訊后,只好讓部隊再次輕裝放開腿猛跑,以期完成已經不太可能完成了的任務。也正由於上述的原因,12日晝夜搶時間渡江逃命的大部分中國軍隊並沒和他們接觸,直到13日凌晨,西北一帶少量過江的國軍潰兵才和陸續集中、陸續深入地形複雜的江岸、并力圖靠近水邊實行阻截的日兵們有了一定程度的交火接觸,只是遲到的國崎支隊追殺的效果並不大:首先是這一萬多人日夜兼程目不交睫,又經過了數日在當塗、和縣的攻擊作戰,陣亡不小而傷殘更多,好不容易才衝破了守軍的阻擊過了江,卻已是當日的夜間。所有官兵們一口氣尚未喘勻,一紙電令又驅使着他們奔跑在泥水漫漫、高葦密草的江邊地域。個把小時下來后,一個小隊的排頭和排尾相互間隔的距離,最短的也拉開了一、兩里地長。另外,江北岸長江主道在汛期衝出的支流溝汊密佈,形成於此時的沼澤泥濘和厚密的雜樹長草,更加限制了他們的行動速度。好不容易發現了一些敵人準備開始追殺,但是那些更好不容易過了江的中國敗兵們個個如驚弓之鳥,哪裏還有半點戰志與之相鬥?無不是槍聲一起便俯身於長草之中四肢齊用逃之夭夭,其竄溝掠坎的奔逃速度要遠遠快過日軍官兵。甚至更有時,遇見了少量的日兵,或逃亡的路上遇到了攔截,那些紅着眼珠子的中國軍人為了能活下去,其悍不畏死的拚命還會屢屢讓阻截著生路的日軍士兵們轉身抽腿開逃......

鄒志林所碰上的兩個日軍官兵,就是日軍過江后湊起來的半個小隊其中的成員。這些個成員經過了長時間的奔跑和磕磕絆絆的艱難跋涉,也沒得到片刻的歇息便聚集了起來展開了「撒網兜魚」式的追殺行動。只是,黑夜裏疲憊不堪的幾十個人,沿着上千米寬葦草漫漫的岸邊去搜索,其網眼之大便可想而知了!這幾十人如同其他先到的日軍搜索部隊呈現著同樣的態勢:開始行動時隨着長官的命令由一個面擴散為幾條線,但縱深下去隨着距離和地形的變化,這些線越走越散就漸漸地變成了若干個「點」。上岸不久后的鄒志林正巧遇上了一個點,只因他還能保持一分冷靜沉得住氣,果斷地把倆個敵人迅速幹掉,這又使他爭取到了十多分鐘的逃亡時間。

這時,聽到後面的日軍又是吹哨又是喊叫,鄒志林的心跳如鼓頭皮發麻——與日軍在南京城下排兵佈陣的幾次戰場搏殺拚命,他從來沒懼怕過什麼,但眼下在這個逃命的關鍵時刻,又是獨身一人,鄒志林的心裏卻是一萬個不願意和對方再交手。雖然這時的他緊張、焦慮甚至還有幾分的惶恐的心態在七上八下的交織,但兩條腿並沒閑着,想要活下去的本能和一股子對命運不屈不甘之意志的驅使,漸漸地讓他適應了穿着高筒軍靴的兩條腿趟泥跨溝走高竄低飛快異常!

沒過多久,鄒志林的身後便響起了槍聲!先是零星的「巴勾」聲,然後就是眾多的步槍、手槍甚至輕機槍的點射也在後面的眾多地方響起。急忙伏下身去,鄒志林聽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的頭頂上方並沒有子彈掠空的「啾啾」聲音,又聽了一會他忍不住站起身哈著腰透過草尖向槍響處望去,卻迷迷濛蒙什麼也看不見。鄒志林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然後用左手持着步槍,右手撥動葦草,一邊側卧爬行一邊緊張地思忖著:半人多高的江邊草叢漫長厚密,如果逃命者長草偃伏一動不動,的確不易被發現被追殺,但前提必須是視線不清、最起碼是自己沒留下在草灘運動過的痕迹,可是當下這兩個條件自己一個也不具備。那兩具血跡未乾的屍體會明確地告訴日軍官兵:要追殺的中國軍人就在身邊,他不可能僅僅是一味地躲藏逃命,反而像鬼魅一樣猛不丁就會閃現出來宰殺着日軍官兵們的命!身邊有這樣巨大的反噬威脅,日兵們就會迅速動作先仔細搜索來確定目標,然後再四面合圍逐漸靠攏,如果暫時什麼也沒發現,他們便會對着附近貌似可疑的所在開槍射擊,以圖打草驚蛇來逼敵人暴露行蹤,另外還同時藉著越來越亮的天光視線,仔細查找自己在草灘行動過的痕迹,這可怎麼辦......

隨着時間在不知不覺中的流逝,陰霾的天色依然又明亮了許多。這時鄒志林有點頹喪地發現:在視野比較清晰的條件下,他四肢並用躲躲藏藏連爬帶跑,卻剛剛挪動出了並不很長的一小段!過了一會兒,一邊爬動着卻又一邊心急如焚、冒着滿身滿頭大汗的鄒志林左顧右盼、小心翼翼地查探著身邊四周有否些微的異常動態時,發現自己置身的所在,是一道汛期時溢滿、但此時已半乾涸但仍在緩緩流淌的淺水溝。這道水溝僅有十幾米寬,溝邊的水面離岸上的地面有一米多高,兩岸及淺水裏疏密不齊地長滿了蘆葦和草木稞子。仔細看去,微明的光線中能看到溝水清澈透明,這時在稀稀落落雨點的敲擊下,形成了大圈套小圈的水紋和偶爾隨着清風泛起的片片漣漪。

緊閉着嘴唇左右輕微地晃動着腦袋,鄒志林顯得很慎重而小心。他想從雨滴擊打草葉的嗒嗒聲里捕捉到其他異常的動靜,但十幾秒鐘過去后,耳邊除了單調的落雨聲外,這時的四周,宛如陷入了冥界一般的死寂……

「實在是太安靜了,靜得讓人不安......」鄒志林一邊在心裏暗想,一邊向右側的水邊爬去。透過草葉的間隙可以看出,那裏有一道凹溝,順着凹溝正好可以爬到水邊,於是他想從這裏下去再淌水到對面,然後隱身於厚密的葦草叢中再作打算。就在他側姿匍匐剛剛爬出了兩米多遠時,一股子讓他心驚肉跳的危觫之感驀然騰起,只是這個示警的直覺還未來得及讓鄒志林做出相應的動作,就見前臉的一米多處「唰」地伸過兩把明晃晃的刺刀,其中一把由左側伸出、斜斜地橫在眼前,而另一把的刀尖卻正面直對,刺刀下黑洞洞的槍口兀自深沉且含蓄地正對着他的面門!

「轟!」的一下,大腦充血、臉皮發麻的鄒志林在剎那間幾乎失去了意識,幾秒鐘后才恢復了神智眨眨眼睛慢慢地抬起了頭,他先是仔細地看清了眼前的兩把刺刀,再順着槍身向上看去,只見距他僅兩米遠,一正一偏面對的兩名日軍士兵僅露出隱在草叢中的上半身,這時正用冷冷的目光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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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鑄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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