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章

60章

天空暗淡,下雪了。循環,讓人有系統的認識,老單說。

風總帶著水來,天冷便是雪。春夏秋三季是水的季節,水在周轉;冬季歸於寂寥與凝固,江湖如靜物,如無水之界;但雪如花,如舞,是補充。這是最好的水墨。

人是活的動的,保持著耐性和溫度,不會凍僵。人每天活動,進行生產生活,不像有些動物那樣進入冬眠——以最低的消耗維持,等待著春天到來。地面上的水凝固不動,但天空時常下雪。

雪花小而輕巧,剛入冬是稀薄無聲地,不像以後的那樣飄揚,更不像以前曾有過的秋雪失重似的垂落。山坡覆了薄薄一層,掩不住一些黑色。生活區里,更掩不住人的痕迹。樹沒了葉子,樹枝如上凍的河,水不流動了。但樹還活著,根系不吸收水,生命收攏在內部,被乾枯的軀殼和厚重的土地保護收藏著。

上凍了,門前小路有土楞子,車轍,硌腳。老蘇起來上廁所,天冷嗓子痒痒,夜裡呼嚕呼嚕地,早起咳嗽一通。

溫度降得很迅猛,人們感受到冬天了——也該是如此,雖然還有回升反覆。

白天變短,人嫌夜長,用漫漫長夜形容——一天之中最多有十六個小時黑夜。遠超全年四分之一長的冬季,人缺少了火與光,要靠厚重的棉服和屋裡點著燈和燃燒的火爐生活。小光問南邊比咱們暖和吧,媽說暖和,小峰說在老家多好,到這幹嘛……小光問那邊用穿棉襖嗎?——穿,不穿不凍死啦?——他們捨不得燒。燒煤呀?燒柴火。

河水停止了,水庫不涌動,沒有了聲響。水深的地方,結薄冰蓋,灰色有亮,靠邊淺的凍實了,白的線痕,曲曲折折。去年水庫的大壩一側的冰是立起的一排,是結冰時颳風,小偉說把浪凍住啦。永和說是先凍的冰被衝起來又凍了。

水是動的,但寒冷把它固定,不讓走了。神明似乎在天空,冷峻地俯視;水和周邊一樣,成為固體——但像玉石,碧玉般半透明。

院子里,雞從窩架子上遲疑地跳下來,放鬆放鬆,在有雪的地上謹慎地走著,眼睛左右搖晃看。季嬸給它們撒了苞米粒,它們呼達起翅膀,又收起,低頭找吃。

屋裡不熱乎,孩子們起來就趕緊穿上棉襖。季叔教他們用襪子腰兒套住線褲腿口,再穿棉褲。洗手洗臉,棉襖袖遮著手腕,有的挽起,有的只把手指伸進水,像洗棍兒似的洗了幾根手指。季叔看鐘表,放桌子,快點給內弟寫信。二弟在外地,病休呢,季嬸說咱們不能去看他,得給他寄錢。季叔說,親戚要是不能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那和旁人有什麼兩樣。季嬸說對。孩子們看媽從箱子拿錢,幫媽掀著箱蓋。

「結冰啦!」在有水的地方,蹭一蹭。小寧、小家來早了,先到小全家。夏天的時候是進院趴趴窗,在院子玩,人家大人讓他們進屋,他們擺手不進。天短了,天冷了,倆人摘下帽子拍拍上面的雪花進屋,小寧又出來跺跺腳下粘的雪。季家沒吃完飯呢,大人讓坐炕頭暖一暖,問吃了嗎,他們說吃了。小家說你家吃得晚,好飯不怕晚,看看吃的啥好飯,走近了;人家說吃點兒,他說不吃不吃,說笑幾句坐凳子上等;一會又站起來看人家的相框里相片,問這問那,一家人都接話兒;在他們家待著也舒服隨意。

小全收拾碗筷,爸說快走吧,人等你呢,媽說放那我刷,「上學穿上大衣呀。」小全回頭看鐘,還有時間。幹了能幹的,刷擦掃,一樣一樣。到點兒了,小全忙穿上黑大衣,顯得胖了,爸看看,說「當時花了二十塊錢,是你媽買的。」就是有點肥,抿了一下,「等回來讓你媽往裡挪一下扣子。」小全背上書包,三人往後院去。立本出來了,曉宇過來了。小盈跑來了,扯小全的大衣,笑:「大棉襖哇。」小家扯曉宇的衣服,說:「二棉襖哇。」曉宇生氣,打他手。他們走在西大道,小家、小盈互相搶著來來回回走在結了薄冰的小水溝,踩著淺淺的空冰層,讓耳朵和腳感受冰的破碎。小全說:「快走吧,別落後邊,耽誤……」

他們快走,嘴裡說欻欻欻。下雪天的雲看不清楚,沒有縫兒,加上天短了,一切更暗。小文在後邊遠點跟著走,叨咕:一群傻瓜。

他們一行走進教室所在的一趟房的走廊,噼里啪啦拍打身上。教室門口,小雄搭了一個木頭架子,用燒火的木頭搭的,「這是門,知道不?」小翠在那吵叫:「咋進哪?你還想讓人進不?」「你不是跳高好嘛,跳哇。」小翠伸腿比量,「這能跳嗎?」小秀笑:「從下面鑽,下面那麼大還不夠?」小盈說:「狗才鑽吶。趕緊拆嘍。」小家招呼小盈,「從邊上走,」手指喚,「這。」曉宇試著從夾縫一點點兒過,說:「我可告訴你,碰壞了我可不管。」小雄斜眼說:「哎,碰壞了別說我激眼。」小盈說:「雞眼可沒有牛眼大呀。」小文說:「牛一個呀!」小全跟立本說:「是難為咱們。」小寧說:「咱們等一會進吧,老師一會就來了。」立本說:「跟著我。」手一扒拉,木架子嘩啦倒了,大夥湧進去。

爐子點著了,立本出去倒撮子。

小雄拉木槍皮筋射黃豆。他想射小全,但怕射著小美。他串到南面那行,射小寧的后脖子,小寧用書擋著,把書包立在後桌上。小家怕小雄射自己,時不時回頭看,小雄串列瞄著,小家蹲到桌底下。

小勤在走廊不進屋,趴窗戶看呢。小偉看見了,和立本說,人學好難,學壞可快了。學誰?楊英年吶。

小君擦桌子上的灰,擦了一半,推抹布:「你那邊,給你。」小雄白楞眼睛:「別桌的你都給擦,一個桌兒的你不管?」小君擦倆下,收了抹布。小雄把文具盒放小君那,小君說:「拿走嘍,你不拿走,我的放哪?」推過去,推過來。小勤進來,「快拿走!」小雄耷拉眼皮:「我放一會兒,一會兒拿走。」小勤厲聲說:「就現在必須拿走。」小雄歪著脖子,「你的脾氣見長啊——」小明在那邊說:「人說咋的就得咋的。」小美過來,把文具盒拿過這邊。小美回前邊,小勤跟過去說話。

小雄罵罵咧咧,小秀拉他,說人家現在可不一般了。小雄說,我管他幾班呢……

老師來了,大夥都坐好。「今天是誰值日?」小國站起來。游老師很批小國一頓,小國不服,辯解,「我來時有人擋門不讓進,我到外邊去了。」「誰讓你頂嘴!」老師說,「錯了你還找借口,罰你搞一周衛生。」立本站起來,說:「值日的人都排好固定了。」小勤坐那說:「其他人都往下串。」外邊敲門,小江來了,一隻手摸著後腦勺,站在門口。老師問:「你咋了,腦袋壞了?」「沒有。」小江把手從腦袋上滑下來,同學們笑,小高拍大腿大笑。小江不願上學,當他從家出來,道上已經沒有人了,本想到學校去找背風的房后待一會兒,等下課鈴響再進教室。沒成想,楊英年從前面轉了過來,踢他一腳,喝問幹什麼呢?小江說:「這個地方也沒人,能幹什麼?」楊英年又踢了一腳,「你這樣的想幹什麼?」一路踢,把小江踢到教室門口。楊英年站到教室窗戶往裡看。老師握拳噗噗砸黑板,手疼,拿起黑板擦兒啪啪敲,下邊才肅靜,等著老師說什麼。老師讓小江進來,關上門,傻呀?你不冷,我們不冷啊?讓站一邊去。靠牆,別笑,轉過去,臉沖牆。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不許回頭。完蛋貨,不怪扎你!小江回頭問老師你說啥呢?老師甩頭:沒說你,轉過去!就能吃飯!轉過去!啥也不是!白活!轉過頭來衝下邊的人發嘰歪,你們太不爭氣,我信得著你們,都沒大動,班委會基本是原來的班底,我基本沒動……

紙條上說,社會和睦,處上者利於下。

下課,都去房后,冬天陽光珍貴,是短暫的好時光,人都擠到這陽面的地方。水泥地有一點濕,但沒有泥,不粘腳。小明在草窠子那踢,幹了吧唧,蟲子都沒了。

小勤在楊英年辦公室嘮嗑呢,嘮他知道的事兒。臨走,他卡巴眼睛說了小高的事,「他讓我跟你說……你也不用管他——他如果來問,就說我說了。」楊英年笑,心說:這小子心裡只有自己沒有別人。

教室里,小高譏笑小國:「還是雙眼皮兒呢?我看看,小螞蚱?」小雄拍小國的頭,「長著一雙驢眼。」小秀在後推搡小國,「你說我們幹什麼?」有人吐吐沫,「誰叫你瞎說!」小雄說:「咬別人,你能撈著什麼好哇?」小高手指喚著:「你不還得干,還得多干。」小雄側棱肩膀,抖著一條腿,「干,我們幫你干!」踢了撮子,垃圾撒了;幾個人一起踢,桶倒了,凳子也倒了。小君扶起凳子,找一把笤帚掃地。多年以後,小國還記著這件事。

「記著,不許跟別人說。」那些人臨走時指著小國,又指著在班級的人,「你們都聽著,誰要亂說等有好果子吃!」關建躡手躡腳進來,沒敢說話……

放學,淑芬跟老師說早晨班級的情況,說不該怨小國。「你不用為他說話,」老師說,「你管好你們自己就行了。」「我怎麼了?」「你自己知道。回去吧。」立本要說話,老師說:「你也別說了。我還有事,都出去吧。」淑芬在門外等。

立本不等,回家。路上不像平時一群人說著話走路,立本唰唰走,走出急行軍步伐。路邊的枯草里有綠色,是凍了的小苗;矮樹叢沒有了葉子,顯出枝幹,紫紅的似要發芽;大樹上還有個別的葉子,像糊窗紙做的。

家的煙囪藍煙搖擺,門縫冒著熱氣。立本媽請假了沒去上班,在家準備中午的飯菜。早上老李囑咐準備飯菜買酒。昨天就計算來人多少,做多少菜,需買些什麼。「都是我們組裡的人。」

天冷了要買煤。買煤如搬家,只不過搬來的是煤,是一冬天燒的。用帶車子,大小夥子駕轅,車把橫樑放在胸下到腹中,同時兩手扶住用力。小夥子身穿秋衣,身上冒著氣。兩邊都是組裡體格好的,後邊推的是年紀大體力差的人,或有地位的,小組長在最中間。車的鐵架框是著力的抓手,推木板車廂使大勁能推走形。車進院,一人支住把,等車下角墊上幾塊磚頭,大夥開始忙卸車。立本一回來,馬上往煤棚里拎筐。大人小孩齊上,大鍬小鏟卸完車,磕打車廂板,拆拿下來,掃乾淨,平鋪放好。小麗凍得直擤鼻涕,爸說:「不能使勁擤,別捏住鼻子。快進屋。」進屋洗手,主人放凳子邊肥皂,又遞上毛巾。大家喝水,茶熱不行,小夥子就用水瓢喝涼水,喝得嘴角流了點兒,用手抹一下,這才喝好。水瓢剩了一點水,出去揚院子里,李嬸說「倒盆子里就行。」

小林在院子,看見一個耗子,貼牆走,溜進倉房。他到倉房,翻了半天,也沒找到。他轉悠一會,去了立本家。屋裡沒有地方坐,他晃悠一會,拽小麗問:「你家花咋不開了呢?」立本進來,說:「你家開呀?」

立本把花盆從炕上放窗戶那。

花,需要很多條件,但在冬季很多都是次要的了,生存第一。人也一樣,冬季特殊的情況下,除了保障溫度,沒有選擇。老單爺說,生存讓萬物走了樣。

小組長問老李:「韓富在你家前邊呀?」「啊。」「他也搬這了,行啊?」

駕轅的那位說:「小韓,老資格呢。」拉套的說:「他是哪年入的廠?才多大?」「我說的是那些年,他是大紅人兒,現在,澇套了。」「現在在廠里沒人搭理了,像遊魂,怪可憐的。」「一點也不值得可憐!」「現在也沒虧著啥,今早我看見他,穿得厚實的,暖和兒的。」「人不咋的,找了個好媳婦。」

大夥開始七嘴八舌說了,「他怎麼沒提官兒?」「他是沖在前面的,後面指使的人才能當官。」「這小子狠。」「當年是一個小頭頭,橫衝直闖,七不服八不忿的。」「你認識他?」「一個廠子,誰不知道誰呀?」「這樣的人物誰不知道,不像咱們老實巴交的,沒人知道。」「這小子給人脖子掛水桶,還他媽掛尿桶……」「這小子,虎了吧唧,啥也不是……」小組長喊一嗓子:「走哇。」

「別走哇,我都預備了。」老李說。

「駕轅的」下了地,說:「不吃,別忙了。」「都沒外人,」小組長說,「走了走了。」呼啦啦都走。老李拽領頭的人,「拉他們別讓他們走哇。」那人說「你倆商量吧。」老李是黨小組長,他對組長伸手攔著,「哎,我都準備了。」組長說:「家裡人自己吃。」

李嬸問:這麼多的,咋辦?李叔答,天冷了,可以放起來。有的不能凍,得趕緊吃。李嬸想送給鄰居一些,立本說送老狄家兩樣吧,爸說行啊。

老狄家屋裡靜悄悄,人在屋哇,立本看,牆上沒有了相框。那年回老家,立本看相框,找三叔的像,奶奶說沒放,留我自己看的。為什麼不擺?奶奶說「勾魂兒」。小麗問為什麼你能看呢,奶奶說「我不怕,還巴不得勾去。」人都在炕上躺著,小珍先起來接了東西,狄嬸也起來了。立本看狄嬸的眼眶陷著,奶奶說過,這樣的眼眶是蓄眼淚,流淚多。狄嬸是不是也自己偷偷看小寶的相片呢,相片肯定不燒的。

小蘑菇在後窗下撿了一塊石頭,是小寶活著時候擺在柜子上的,別人給的,說是有說法。小蘑菇要給送去。立本看了看,說:「人家不要了,是故意扔的,別送了。」小蘑菇看這石頭挺好的,不扔。

立本練競走,一直往大東邊走,這時是一天最暖和的時候。

天上的雲薄,一條一片的。水庫上凍冰,閃著亮,與周圍土地不同。上面有人走。立本喊:那不結實……人又退回陸地。

立本看水庫的冰,比以前低了。天暖時的水,和岸邊基本持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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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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