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生就是受苦人

第3章 天生就是受苦人

血在我的血管間流動着

帶着熟悉的激情

以心跳的速度,尋找

一個原始的突破口

如魚缸里,那群煩躁的魚

「笛、笛」,老張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一輛康明斯車就打着喇叭開進了石頭場。

「狗日的『豬頭』總是來這麼早,大家抓緊點。」「二楞子」猛吸了兩口煙,又是瀟灑地煙屁股彈到公路邊,大聲催促着。

「美的很,這會天氣不熱,裝車輕鬆!」「沒眼色」扭扭脖子,捏捏拳頭,擺開了一副大戰一場的架勢。

「豬頭」是開康明斯車的司機,姓陳,長得有點像電視劇《烈火金鋼》裏叫「豬頭」的日本鬼子小隊長,而且為人粗野,對這些打工的窮哥們比較刻薄,於是大家也一起私下叫他「豬頭」。

「豬頭」果然不是好東西,一下車就嚷開了:「快快快,別磨蹭了,這都快八點半了,我他媽的早飯都要消化完了!」「豬頭」戴了副墨鏡,一手叉在褲子口袋裏,一手夾支香煙向大家不耐煩地擺着。

「催命鬼啊!你不會吃的夜宵吧!我還閉齋呢!」「尕回回」有氣無力地白了他一眼,極不情願地打個呵欠,晃晃悠悠站起來。

「慢慢整吧,反正裝一趟有一趟的錢,磨到天黑對大家也沒好處!」老張換好衣服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朝「尕回回」笑笑。

這一車裝得有些沉悶。「豬頭」不愛說話,一說話就是簡單的「雜石頭別往上扔」、「土沫子不要鏟進去」、「不要光裝大石頭,別不夠噸數」等命令式的語氣,還不時帶出一兩句「他媽的」來。因為習慣了他這種口氣,大家倒也沒啥脾氣,他說他的,手底下依舊不緊不慢地勞作著。

一塊又一塊的石頭在兄弟們手下挪動着,帶着固有的倔強和冷冰,消耗著大家的體力,也消耗著這漫長的時日。

約摸四十分鐘,貨車裝滿了。「豬頭」還有點不放心地檢查了一下,罵罵咧咧地說裝的有點偏,左邊裝高了右邊淺了,不小心會把車胎壓爆,你們幾個存心在整老子。老張他們也不言語,朝右側車廂里扔了幾塊大石頭,說要不要駕駛室里也裝幾塊。「豬頭」咧嘴一笑,「你咋不把你媳婦給我裝駕駛室」,然後晃悠着上了車,一邊點火一邊朝老張喊:「老張,把前面哪幾個石頭清一下,咋的也成了『沒眼色』,弄爆了胎你負責啊!」

老張笑笑不吭聲,上面把幾塊灑車前的半大石塊扔到石堆上。「沒眼色」卻有點急了,朝着「豬頭」大聲喊著:「說誰『沒眼色』,你瞎啊,不會繞着走!」

「豬頭」沒聽到「沒眼色」的抗辯,粗暴地打着方向盤,倒車、拐彎、前行。倒是「二楞子」幾個人笑了起來:「這又多了一個『沒眼色』,以後乾脆叫老張『老沒眼色』算了!」

今天的天氣和昨天一樣,一到十點多,峽谷里就瀰漫着滾燙的空氣,讓大家個個抹汗不已。老張狀態還不錯,「尕回回」今天反而有些力不從心,每裝完一車就坐在石頭上不停地喝水,兩隻眼睛耷拉着,昏昏欲睡。

「小夥子不行啊,這才幾車啊,是不是昨晚上公糧交多了!」「沒眼色」湊上前去,抽了支煙,歪著腦袋一副鄙視的眼光。

「現在的年輕人干球擔(不頂用的意思),不如當年的老漢!」老張知眯眯地來一句,這幾個年輕人歲數和自己孩子差不多,除了「書獃子」,他有時也會和其他人開玩笑。

「你說的輕巧,昨天山坡上扯了一下午覺,晚上回去接着睡,精神好者,我可是……」「尕回回」沒理會「沒眼色」,朝着老張有氣無力地說,但話沒說完,就讓「二楞子」打斷了。

「『尕回回』你喊球哩,誰沒讓你睡覺?沒球事了一天光知道『砸金花』(一種賭博),不知道自己半斤八兩的,活該沒精神!」「二楞子」罵的理直氣壯,將「尕回回」還沒出口的半截話直接噎了回去。

「尕回回」笑笑不吭聲,閉上眼睛,故意裝出「呼呼」聲。石場里都是一幫靠力氣混生活的大老爺們,沒有太多的講究,說話沒大沒小的,髒話粗話隨時冒泡,沒有人太計較,就連書獃子偶爾也會冒出一句「書中自有黃金球」的粗話來,惹得大家一陣大笑。

「尕回回」為人挺好的,只是喜歡賭博,經常中午休息時和其他石場的幾個小夥子跑到山頂上的小廟裏「砸金花」。其實談不上賭博不賭博的,充其量也只能是年輕人沒事了玩玩而已,一毛錢打底,一塊錢封頂,運氣好時能贏個十幾塊,運氣不好時也就輸個十幾塊。但也影響着「尕回回」的情緒。如果到了下午他滿面春風、又說又笑地回來了,大家都知道這傢伙准贏了,大石頭盡可以讓他抬;相反,一旦耷拉着腦袋、不聲不哈的,肯定是輸了,大家也就自覺地照顧他一下。

但老張看不慣,總是罵「尕回回」年輕輕的不學好,光是日鬼搗棒槌的瞎折騰,一輩子混不出個好樣來。「尕回回」滿不在乎,也毫不客氣地罵老張老不惺惺的沒出息,放着好日子不過,兒子當了老闆還在石頭窩裏打滾,一天吃着干饃饃,抽著八毛錢一包的爛「飛馬」,美滋滋地當自己是神仙。這話實實在在罵到老張的心坎里,讓老張不由自主地打個冷顫,閉上嘴巴不吭聲。其他人這時一般不會湊熱鬧,很快就轉移了話題,因為大家曉得這是老張的一塊心病,再說下去會傷了老張的自尊。就連吳胖子也好幾次拍著老張的肩頭,勸說他:「老哥哥啊,該想開了,兒女自有兒女路,該有的福趁早想,別鑽牛角尖了。」老張感激吳胖子,善意地拍拍他肥肥的肚皮,苦笑着搖搖頭,把干石頭扔得瘋響。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那有不濕鞋。常在石頭窩子裏混,肯定免不了挨石頭。「書獃子」今天就特別倒霉,下午裝「167」號車時,他在車左邊伏身抬一塊大石頭,結果「沒眼色」正拿着鐵叉往車倉里裝碎石頭,一叉將一堆碎石頭扔得老高,有一塊拳頭大的磕在一塊大石頭上,彈了起來,掉下車,剛好砸在「書獃子」的後腦勺上。

「啊!」「書獃子」一聲大叫,只感覺眼前一黑,就跪在了地上。

「咋了?」靠得近的「尕回回」趕緊扔下手中石頭跑上前,只見「書獃子」雙手抱頭,身子在顫慄著。其他幾個人聽着不對頭也趕緊跑過來。

「鬆開……讓我看看……老張,你快看看……」「尕回回」輕輕地去拿「書獃子」的手,又緊張地朝老張喊著。「書獃子」的手有些綿軟,卻拚命地護著頭,血水從手指縫裏慢慢滲了出來。

「娃娃,沒事吧!」老張急切地呼喊著,慢慢拿開了「書獃子」的手。「書獃子」的後腦下部鼓起了一個大包,開了一個小拇指大小的口子,緩緩往外滲血。

「『沒眼色』你眼瞎了嗎?沒看見車邊有人啊」「『書獃子』若有事我弄死你,真是『沒眼色』……「二楞子」急得亂跳,又不知該幹啥,一個勁地數落着「沒眼色」。

「沒眼色」嚇得慌作一團,站在旁邊一個搓着手,一個勁地解釋著「我不知道他在下面啊」「我咋知道這石頭跳出車了……」

「快去叫老闆,趕緊找個車送醫院!」老張沖着「尕回回」叫了一聲。「尕回回」沒有了剛才的頹廢勁,「哎」地應了一聲撒腿就朝公路下邊辦公室跑去,那速度比兔子還快。

「沒事的,我緩一會就可以了!」「書獃子」輕輕站起來,感覺眼前一陣眩暈,胸口似乎憋著許多東西,很想吐又吐不出來。他的臉色蠟黃,他的步履輕浮。他聽得到眾人清晰的聲音,但看不清楚大家的臉,每個人的臉都有點晃,晃得他頭更暈。

「找啥車呢,趕緊扶上去,我送他!」這時原本在駕駛室里看武俠小說的司機「劉大眼鏡」聽到下面吵聲不斷,也下來看熱鬧。見是「書獃子」受傷了,也不知道傷的如何,馬上決定不裝車了,先送醫院救人。

「你送不方便吧?廠里還等石頭呢?」老張有點感激地朝「劉大眼鏡」點點頭,又有點不相信地搖搖頭。

「等了等去,人命關天,豈能坐視不管!」「劉大眼鏡」堅決地說了一聲,讓「二楞子」背「書獃子」上車,自己去發車,其他人因為駕駛室座位有限,就不用護送了。

「沒事,真的沒事」「書獃子」虛弱地一個勁拒絕著,但架不住大家勸。「二楞子」早弓下身子,兩手朝後輕輕一環抱,將「書獃子」單薄的身子反抱住了。老張輕輕地推著「書獃子」的屁股,「沒眼色」輕輕護著頭,三個人共同協作,慢慢將「書獃子」轉移到駕駛室。

「二楞子」上了車后,輕輕將「書獃子」放座位上,然後坐在中間位置上,緩緩將「書獃子」放在自己懷裏。「拿這個墊上吧!」「劉大眼鏡」一邊倒車,一邊從後面拿下一個靠背墊來,「二楞子」接過輕輕墊在「書獃子」背後,臉色顯得特別凝重。

「167」號大康明斯車慢慢駛入公路不見了,老張一屁股坐在地上,點起一根煙。

「沒眼色」走到石場邊,一屁股坐在地上,拿過陪伴自己多年的大塑料瓶子「咕冬咕冬」地喝着茶,拿瓶子的手明顯顫慄著。

「先裝車吧,老闆娘、老闆娘去找老闆了,一會、車、車就來了……」「尕回回」半個小時后才氣喘吁吁地跑上來,看着空蕩蕩的石場,話還沒說完便疑惑地看着四周。

「『劉大眼鏡』帶着去縣醫院了,等老闆來黃花菜都涼了!」老張沒好氣地朝「尕回回」說。

「那就好,那就好!」「尕回回」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得出剛才是東奔西波找了半天老闆,跑累了。

人少了兩個,但活不能不幹。一會,吳胖子的東風車來了,很熱情地和大家打招呼,看大家滿臉的沮喪勁仔細問了一下咋回事。老張便將剛才的事說了一下。吳胖子當兵出身,倒是不慌,在剛才事發現場找了半天,找到一塊拳頭大小沾了毛和血的石頭,根據老張三個人說的受傷位置比劃了一下,又測量了一下落石的高度、角度,分析了幾分鐘后滿有把握地說:「不用擔心,這石頭要是稍朝上兩三公分,這娃娃就不好說了,這個位置挨一下沒多大問題,最多緩兩天就可以!」

吳胖子說的很科學,但三個人誰也高興不起來,沉悶地裝着石頭,默默地祈禱著千萬別有問題。

一個多小時后,老闆帶着一台桑塔納來了,聽說送到縣醫院后一溜煙就去縣醫院了。

二個小時后「劉大眼鏡」和「二楞子」開着康明斯車來了,說是醫院裏都安排好了,這會老闆正陪着做各項檢查,又說「書獃子」已經緩過勁來了,應該沒多大問題。大家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又開始罵「沒眼色」今天差點闖大禍,明天請假也要去看一下「書獃子」,說的「沒眼色」一個勁地點頭一個勁地陪笑,一包「花好」煙發完了,又答應等「書獃子」出院后一定擺一桌,讓大家喝個開心。

「劉大眼鏡」依舊不大說話,回來后簡單安慰了一下大家後繼續上車去看他的武俠小說。

「真看不出,這『劉大眼鏡』深藏不露啊,平時死氣沉沉的,關鍵時刻俠肝義膽,而且身手不凡……」「二楞子」待車走後給大家吹噓著,說是因為怕「書獃子」受振動加劇傷痛,去醫院的路上他一動都不敢動,下車時腿子都麻了。「劉大眼鏡」直接把「書獃子」接下車,然後輕輕抱在懷裏,健步如飛,一口氣送到急救室,氣不喘臉不紅的。知道「二楞子」沒錢,他還主動墊付了三百塊押金。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知道了吧!」老張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

「是啊,看不出來!」「二楞子」若有所思地說。

「我看還是動員一下,讓『書獃子』回去繼續念書吧,別和我們一樣,一輩子就在這石頭窩裏混,不知道哪一天連命也丟了!」「沒眼色」是今天最內疚的一個,也是幹活最賣力的一個。他已經三十二了,小學畢業后就開始在家裏干農活,這幾年跑到峽谷里與石頭為伴,抬石頭、粉灰、燒窯、放炮啥活都幹了,人也長得龍精虎猛的,但介紹了幾個對象都沒成,除了真的「沒眼色」不會討人喜歡外,更主要是家裏窮。

「沒眼色」家裏弟兄兩人,他排號老二。老大早早分房另坐了,他與父母共居一處。父親一條胳膊小兒麻痹,腿子還有點跛;母親精神有點不經常,做飯幹活還可以,沒事了經常站在大門口傻笑着看人來人往。「沒眼色」相了好幾次親,有的嫌他家裏窮、父母有病,有的罵他「傻不啦及的,一點眼色都沒有」。有一次介紹了一個姑娘,姑娘父親經常趕着個驢車走街串巷收廢品,剛好路過他家順便看門(看看家庭情況)。恰好「沒眼色」在家門口曬太陽,與老頭說了半天話,就是不讓老頭到家裏坐坐。老頭很生氣,就挑明了說是女方家裏來看門的,他這才說:「喔,那到屋裏坐坐!」老頭說:「不行啊!驢還在呢!」意思是給驢也喂把草飲口水。「沒眼色」一時沒回過聲,來了一句「尕驢兒外面先走着,你進去飲上點!」氣得老頭瞪了一眼趕着爐車就走了。自此,「沒眼色」的名聲傳了出去,不少人說他腦子有病,誰也不敢給他說媳婦了。

其實「沒眼色」人很實在,而且是太實在,說話不動腦子,想到啥就說啥啥,想做啥就做啥。但若是做錯了、說錯了,你只要直話直說,那怕就是一頓罵,他也樂呵呵地接受,從來不固執己見。「書獃子」剛來時,他就特別心疼,看着年輕輕的小夥子,每天腫着眼睛、一聲不吭,抬不動大石頭,就死命地挪,臉掙的痛紅、指頭都磨破了。讓他扒石頭他就稀里糊塗地往下扒,也不看石頭下落的趨勢,有幾次差點讓石頭給砸了。閑了大家抽煙說笑,他一個人拿着石頭在地上畫來畫去、寫來寫去的,不知道心裏想着啥。

「念啥書哩,大學沒考上,媳婦沒弄上,把娃娃折磨成神經病了。」「二塄子」惋惜地說。

「這就是命啊!天生的受苦人,誰也改不了!」老張很心疼,看着「書獃子」就如看着自己的孩子。「書獃子」其實學習成績很不錯,平時班裏也排前十名,只是每次高考,偏偏考不過比自己差的,每年離分數線就差那麼三五分。「命里一兩半,莫掙三兩三」,好多人都這麼說,老張也感覺他就是天生的受苦人。

但「沒眼色」卻不這麼認為,他感覺「書獃子」和大家不一樣,就憑那在地上寫的一個個龍飛鳳舞的字,那長長白白的五指,註定是抓筆杆子的不是抬石頭的。「說明他命里有一劫,這劫數過了就時來動轉了!」「沒眼色」經常這麼說,也這麼勸「書獃子」,雖然大家不相信,但都附和他的意見。畢竟大家都心疼「書獃子」,希望這孩子能夠走出石頭窩,找到更好的生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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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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