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一 美麗新世界
維姬從夢中醒來，那感覺並不算好。
就像是從深海中掙扎著浮回水面之上，還沒來得及吐出憋積在肺部的空氣，在浮上水面的那一刻意識就突然回歸現實。伴隨着重新找回對呼吸的控制，喉嚨處也感到極度乾渴。
維姬坐起身來，拭去額頭上的冷汗，喉嚨做了一個吞咽動作讓其重新濕潤。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息，讓急速跳動的心臟得到一絲喘歇的機會。轉過身，貼近床身的玻璃窗上一綹綹水流正沿着先前的痕迹流下，其中正倒映着自己驚魂未定的模樣。
窗外靜謐的雨聲幾乎細不可聞，耳邊只循得房間內鐘錶指針一步步劃過錶盤發出的沙沙聲響。透過玻璃窗上細密分佈的雨滴，高空之上夜幕之下的城市在雨幕中依然顯得那般五彩斑斕。
簡直好像身處于海洋深處一般。
……
獨自一人在夜間醒來時總會感到些許寂寥。看了看周圍，維姬好歹是確認了自己現在正躺在自家公寓床上的這個現實。藉著窗外霓虹燈光折射進來的光芒，維姬得以看清自己房間里擺放的各樣物件，以及那在昏暗的房間里留下的一條條長長陰影。維姬稍稍手動調整了一下玻璃的透明度，窗外那原本有些模糊的色彩頓時重新聚焦並變得清晰奪目了。
就在維姬還在讓瞳孔適應着窗外霓虹燈光的變化時，對面大樓樓壁上顯現出的一個陰影正逐步放大，隨後視野內一輛正在夜間巡邏的警車突然從雨幕中出現，徑直穿過了一幅在雨幕中被扭曲了的全像廣告。紅藍交替閃爍的燈光在維姬的床單上投下陰影，還未來得及留下些什麼，警車隨即又迅速地離去了，繼續着它那獨自一人的夜間巡邏任務。它身後撕裂了的全像廣告隨即又重新被不間斷的雨幕所填上，直至最後連引擎聲也變得遙不可聞。
維姬抓過床頭柜上的鬧鐘，玻璃制的全息屏上泛著輝光的數字剛剛跳動到五點過八分，那暗藍色的熒光在昏暗的房間里微微閃爍，如同某隻即將熄滅的流螢一般。一如既往地，每天總是如此，在被噩夢驚醒的時分，總是這個時間。維姬有些厭惱地把鬧鐘重新擺放回原來的位置，掀開床單的一角，將赤裸著的雙腳移到地板上面，地板的冰涼讓維姬不由得收了收腳掌，在小腿上輕輕摩挲了幾下。隨後維姬坐在床板上晃了晃腦袋，讓頭髮隨意地披散到肩上，用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試圖讓自己忽略這個巧合。
變色鍍膜的卧室窗外，天色尚黑，從昨夜就開始落下的小雨仍在發出淅淅瀝瀝、細不可聞的聲響，似乎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天際線的一角微微泛白，太陽還要一會兒才會升起，在自己睡眠期間唯一沒有變化的就是自家對面大樓樓壁上投射出的那些全息廣告牌，仍然在雷打不動地24小時滾動播放着能量飲料和廉價公寓招租的廣告。偶爾會有一輛遊離在夜間徘徊的懸浮汽車會從塗着鮮艷口紅的推銷女郎身中穿過，將模特女郎的精緻身影扭曲開來，留下缺口的圖像隨後又將色塊重新填合在一起。往下方看去，低空航道上的車燈像舊世界夏日裏的螢火蟲一樣散落在各處微微閃爍，相比於白天時熙熙攘攘的車流，多少顯得有些冷清。
長吸了一口氣，維姬赤着腳接觸到地面，腳掌上傳來的溫度提醒着她這個雨夜的冰冷。來到客廳，暗黃色的燈光自動亮起，亮度剛好合適，讓人聯想到燭火搖晃的溫暖。房間里似乎還沒有人醒來，唯一和自己一樣清醒著的就只有自己剛買回來不久還未撕去標籤的電冰箱，
面板上平靜的藍色波紋如一泓平靜的湖面，只有體內的壓縮機正像打鼾的貓咪一般發出咕嚕的聲響。
維姬用玻璃杯接了一整杯水，掂量著分量分成了兩次喝完。隨着冰涼液體帶來的涼意貫至全身，維姬感覺多少找回了些現實感。站在洗浴室里的鏡子旁，維姬審視着自己的模樣，白熾燈照耀下鏡子裏映現出的惺忪睡眼以及亂糟糟卷在一起的頭髮，都印證著昨夜又是一個未能安詳入眠的夜晚。
……
打開了洗浴蓬頭，讓水流澆注全身，維姬回想着適才的噩夢。大概快有一個多月了吧，每天晚上都是同樣情形的一個噩夢。夢裏的她一絲不掛、赤身裸體的站在被黑暗所籠罩的海邊，但夢中的自己似乎絲毫不覺得這樣赤裸著有什麼不妥。她佇立在海邊，海風捲動着黑色浪潮朝海岸撲來，帶着鹹味的海水打在她赤裸的腳踝上，但她絲毫不覺得冰冷。海面上霧氣籠罩的地方隱約有着星星點點城市一般的燈火，維姬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在腦海深處細細探尋時卻又一無所獲。
隨即，海洋的深處傳來像是歌聲又似是祈語一般的呼喚，如同神話里的海妖塞壬一樣，急切地呼喚自己向那海洋深處走去。而自己也逐漸在無意識中慢慢地向前踱步，半個身子開始沒入到海水之中，直到腳底突然失去支撐，整個人掉進了漩渦之中。在無法呼吸的同時，在海面下似乎還有一股力量拉拽著自己的腳踝，想方設法地要把自己往下拉入深淵，而自己既不能開口呼救，周圍也沒有可抓取的邊緣，只能任由自己被那隻看不見的手往下拉扯，直到海平面在自己的視野中越來越遠，那微弱的亮光也逐漸暗淡，直至最後漆黑一片。
……
一動不動，專心致志地聽完維姬講述的夢境之後，蒙娜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地拍手說道：「我知道了，如果用佛洛依德的潛意識理論來分析你的夢境的話，我覺得這是在你的潛意識深處你處於一種兩難的狀況中，你想要放棄但又有所不甘。同時你在水裏的無能為力也暗示着你並沒有憑自己一個人解決這個問題的能力，你想要尋求別人的幫助又擔心別人的拒絕……又或者你的內心深處愛慕上了一個你不應該愛上的人，但你的理智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你處在漩渦的中心無法抉擇，現實的你害怕發泄自己的感情，但真實的內心又拉着你不斷往下，去面臨你真實的情感……」
維姬手裏握著剛喝了一半的龍舌蘭日出，以一種不可置信的神色看着她，「你這都說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而且什麼時候你突然從一位酒保變成研究弗洛伊德心理學的專家了？」
「心理學一直都是我的最愛之一。」蒙娜朝她眨眨眼，隨後把頂着下巴的雙手抽回，身體移回到櫃枱後方，重新擦拭起吧枱上遺留的水漬，那有些花哨的酒保制服在她身上卻顯得十分合適。
「你知道夢是從哪裏來的嗎？」蒙娜突然抬起了頭。
「嗯，我正等着你告訴我呢。」
蒙娜笑了笑，重新運用起了她那不知道儲存着多少無用知識的資料庫。
「乙酰膽鹼神經元向前腦發射高壓電脈衝，砰砰！這些電脈衝就變成了圖像，圖像組成了夢境。但是，沒有人知道我們為什麼選擇這些特定的圖像。」蒙娜抬起雙手聳了聳肩，儘管她試圖模仿說教的口吻，但她那略顯孩子氣的動作卻讓人始終無法嚴肅起來。
「『我們』？你們lilim也是像這般做夢的？」
「嗯……」蒙娜用手指抵著下巴，腦袋歪朝一邊，「像是陰極射線管電視那樣？電子束轟擊屏幕內表面的熒光粉形成圖像？我也不清楚，常識資料庫里沒有說明。」
「話說啊，你們lilim也有着潛意識這種玩意兒嗎？甚至說，在整個仿生人群體里也有着和人類一樣所謂的『集體潛意識』網絡嗎？」
用手帕細細擦拭著酒杯的蒙娜停下了動作，搖晃着腦袋，「這你得去問那些製造我們的人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個……」蒙娜突然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同時她那沾染了些許琥珀色的瞳孔還帶着幾分調皮意味朝維姬眨了一下，「我也是會做各種各樣奇怪的夢的，倒是沒有夢見過電子羊就是了……」
……
晚上十點的酒吧內還十分熱鬧，不少終於結束了加班的上班族此時都紛紛簇擁到這家流淌著爵士樂的小小酒吧，舒緩著一天積攢下來的疲勞，維姬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話說吉爾去哪了？最近好像都沒有看到她。」維姬把吸管插入杯中，隔着彎曲的吸管吮吸著高腳杯中的冰涼液體。
「啊，吉爾請了一段時間的假，說是家裏有事，要一段時間過後才能回來。」蒙娜調製完另外一名顧客的飲料，恭正地遞了過去。之後重新回過身來，身體微微往前靠在吧枱上，正視着維姬，「好了，說認真的。要我說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壓力有些大才睡不好的吧，畢竟這才是你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二個年頭，不要太過於拚命了。俗話說『一日三笑，不用吃藥』。多去聽聽愛朵露小姐的新專輯，放鬆心情。相信我，那治癒的歌聲能夠讓你忘記你的一切煩惱……總之，找些放鬆的事情，轉移一會兒注意力應該就好了。」
「這話出自一個晚上連續工作12個小時的人的口中可不怎麼讓人信服……」
「嘿，至少我精力不足的時候補充上一劑生物電池就能清除疲勞。而對你們來說，有着類似功能的藥物可是違法的。」蒙娜攤了攤手，維姬實在想不通這有什麼可自豪的。至少這個周末她真的想好好休息一下，但今天早上市中心高空航道上發生的連續碰撞事故又讓她忙活了一天。
「不過……真虧你還知道佛洛依德啊。」
「啊，這個嘛……」蒙娜支起胳膊，只用身體一側的重心支撐著自己，挑染了的藍色發梢稍稍遮住了她的眼角，看上去像是在認真思考着什麼，「這些算是常識資料庫里的一部分吧，為了能夠和你們進行同一年齡層面、文化背景下的對話交流，這些像是百科一樣的東西都有保存到腦海裏面。不然如果就只按出廠年齡來算的話，我今年才只有8歲吶！」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跟我透露你的年齡呢，所以……你是在4.0版本的仿生人推出之後兩年出廠的？」維姬估算著日期說道。
蒙娜點了點頭，隨即裝模做樣地咳嗽了一聲，模仿著廣告詞里的語氣說道：「在解剖學上精確還原了每一處人體結構，每一寸肌膚都栩栩如生，比上一代仿生人更優秀的生物工程設計，生物材料接合處不可見縫隙。擁有更進一步的自我意識、情感能力和生理可互動元素。」說到最後一句時蒙娜也沒忍住，笑出了聲。
「我敢說大部分人當初是奔著最後一句話去購買的。」維姬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喝完了杯底遺留的最後一口龍舌蘭。
「總之，謝謝你今晚陪我。差不多我也該走了，今天晚上不好好休息可不行，明天還有個重要的採訪要準備，希望酒精能幫助我睡個好覺。」
維姬轉過身，就在身體要離開高腳凳的時候，維姬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不過說到佛洛依德啊……總感覺那傢伙是不是總能把人的潛意識都歸結到童年時的不幸經歷和對雙親的俄狄浦斯情結和伊萊克拉特情結去了，總感覺有些不靠譜啊……」
「喂，帶傘了嗎？」蒙娜叫住了已經打算轉身離開的維姬。
「嗯？怎麼啦？」維姬回過頭。
「外面，已經開始下雨了哦……」
維姬一怔，隨即也聽到了那悠揚爵士樂之下伴奏著的靜謐雨聲。
……
在回憶著昨天晚上和蒙娜的對話時，維姬也已經洗浴完畢。重新把自己的一頭亮麗紅髮梳好，簡單化了一下妝，遮去自己臉上的黑眼圈和有些毛糙的皮膚，雖然今天沒有攝像機跟在一旁，可也不能在採訪對象面前太過失體。在最後的定妝完成之後，鏡子裏映現出來的模樣總算看起來精神多了。隨便從衣櫥里找了一件上衣穿上，維姬穿着毛絨拖鞋來到客廳，打算再喝一杯咖啡提振精神。
壁爐里的篝火堆傳來劈里啪啦的爆裂聲，木炭被燒的通紅，儘管那只是虛擬的全息成像，但投影出來的篝火卻讓人感到溫暖。原本漆黑的天空一角此時也已經泛白，可以清楚地看到上空飛行器留下的航跡線。冰箱正面的顯示屏上掀起一道藍色波紋，看來約書亞也醒了，一個富有磁性的男聲也隨之響起，「薇爾小姐，早上好。」
「早上好，約書亞，我吵醒你了嗎？」
「完全沒有女士，我一直都保持待機的。和往常一樣，您早上的咖啡已經為您煮好了。」咖啡機滴濾出來的濃縮咖啡已經和熱水混合均勻，維姬小心地拿起杯子，一邊吹着熱氣一邊問道：「這樣啊，天氣預報有說今天什麼時候雨才會停嗎？」
「根據最新的天氣數據，小雨應該不久后就會停了。但接下來的幾天內都將會是陰雨天氣，氣溫也會下降至13度到20度之間，我建議您注意保暖。」
又連着雨天，這已經是第幾周了？希望整個城市不會泡的發霉，維姬在心裏抱怨道。
「維奧拉女士昨天晚上給您發來了一封郵件，也許你會想要查看一下。」約書亞接着說道，維姬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投影儀就在桌面上展開了一個操作面板，維姬快速瀏覽了一番，內容無非就是維奧拉一再地提醒自己採訪時的注意事項和要點，還好心的整理了一些資料。說到底果然還是不放心我嘛，不過維姬其實還是十分感謝她的好意，畢竟這是自己兩年來得到的第一次重量級採訪機會。不過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過了，剩下的就只是鼓起勇氣老老實實去做就好了。
握著杯子的手很快就傳來了暖意，維姬又想起昨天晚上蒙娜說的話，「說不定是現實里你面臨一個兩難的境地。」維姬當時沒有告訴蒙娜的是，她的焦慮或許就是來自今天的這次採訪。
往下翻了翻母親又發了一封郵件來慰問近況，最近工作太忙，維姬都沒空聯繫一下她，維姬坐下來認真地給母親回復了郵件，她在星城那邊似乎和自己的繼父過得十分滋潤。儘管都是一些老生常談，但維姬還是向她保證自己一個人有好好照顧自己，並着重強調了自己沒有去跟外祖父聯繫。但一如既往地，子女們總會向長輩隱去一些不至於讓他們太過擔心的事。
……
在一併回復完所有的郵件之後，時鐘已經指向7點一刻。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夜色已經悄然離去，雨也不知何時停了，新的一周就這樣悄然拉開了序幕。維姬打開了旁邊的一扇窗，清晨清新的空氣和城市的喧鬧聲一併傳了進來，微風拂動着她的紅色秀髮，剛剛下過雨的空氣中依然挾雜了幾分寒意，維姬抱緊了雙臂，重新披上了昨天晚上遺留在沙發上的外套。
窗外的這座城市此刻才剛剛醒來，不夜城的燈光仍舊閃爍著，但在早晨陽光的照耀下已經開始逐漸失去了夜晚的那份魅惑，原本冷清的航道上此時車輛也開始密集起來，穿梭至各地的懸浮汽車在大樓之間高速行駛着，遠處海港的汽笛聲也不時匯入耳畔。維姬握著咖啡杯靠在窗前，享受着早晨的城市光景和溫煦陽光，抬起頭向上空看去，兩個月亮和還可隱約看清的星辰高高掛在上方。
雲端上，在較大的那個月亮的斜下方，浮着另一個月亮，比以前就有的那個月亮要小。那是聯合政體在月球軌道上建立的月球基地——代達羅斯，作為太空移民計劃的第一步。維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見到星際移民的那一天，估計這得需要幾代人的工程吧，就自己這一代人來說，老老實實呆在地球上生活就行了。但就長遠來說，地球的環境的確無法再繼續長久的延續人類文明了，在30多年前發生的「五日之戰」和冰河期帶來的氣候紊亂再加上持續不斷惡化的自然環境已經大大減少了人類的可居住面積。倖免於難的人們紛紛在剩餘的土地上建立起城市，這座城市——明日城，也是在那個時候建立起來的，原本只是靠近西海岸的一個海濱小鎮，在那之後大批的移民湧入了進來。
人們給予了這個城市「明日之城」的名字，這其中寄語了經歷了災難后的人們對以後美好生活的殷切期待，正如城市的對外宣傳標語——「重建昨日美好未來！」。而恰如其名地，得益於半個世紀以來的科技進步，核融合技術的攻克、人工智能和生物科技的廣泛應用使得這座城市欣欣向榮，原本的濱海小城也已經擴展到了八萬二千多平方公里的城市面積。在各種先進科技的改造之下，這座城市已經儼然成為了昨日裏人們想像中的「未來之城」，如果你有些許懷疑，只消透過窗外看上一眼，疑慮便會一掃而空。
收回開始越飄越遠的思緒，維姬回過頭開始整理自己的出行物品，雖然時間還很充裕，但維姬還是打算提早一些出發。將杯里剩餘的咖啡一鼓作氣地喝完，換上工作時穿的職業西裝套裙和黑色尖頭高跟鞋，把一頭紅髮紮成馬尾高高束起。到卧室里找到自己的提包，把記者證、筆記本、社交強化器眼鏡、錄音筆、文件資料等隨身物品一股腦地放進包里。隨後維姬在冰箱映現出的等身鏡前來回打量著自己，這時候倒是開始緊張起來了，維姬努力擠出一個鏡頭前的職業微笑，這樣一來，在鏡頭前幹練而又不失優雅的58頻道都市記者維姬-薇爾就躍然眼前了。
……
因為離預定的時間還早，維姬決定去空中橋基樓層乘坐城市的高速列車。囑咐約書亞看好家、道了再見之後，維姬就拎上包出門了。維姬所租住的公寓位於超級大廈的第四層D住宅區，距離地面高度300米左右。在整個城市發展起來之後，不斷湧入的難民和原本就已十分擁擠的內部人群開始讓這座城市逐漸無法負荷，即使是越來越密集的建築物也開始無法滿足擴張的住宅需求。
於是不得已政府取消了建築物的高度限制，城市開始向更高、更大的方向發展，大大小小的建築物如鐘乳石一般向上不斷擴張，但真正填滿了大量人口的還是得益於像維姬所居住的這些超級大廈，這些龐然大物佔地面積相當於一個巨型體育場，明日城中最高的超級大廈被稱作「建木」，高達829米，分佈在其他區域的幾棟超級大廈分別叫做扶桑、若木和崑崙，維姬這棟坐立在下城區的大廈就是其中的若木大廈。這些「巨石柱」被垂直分為幾個不同的樓層，負責不同的功用，一層的高度大概在75米左右，可以按需求改造為住房區、商城區、辦公寫字樓層等。
僅單獨將這樣的一個樓層改造成公寓樓層就可以提供大量的居住空間，此外像是一些公用服務樓層也節約了不少政府部門的建築用地，同時也方便了大廈內的居民。若木大廈上方就有一個提供交通服務的空中橋基樓層，從城市上空看過去就像是大廈中間被四條軌道線貫穿了一個大窟窿。由於其大廈內部繁複齊全的功能可滿足一個人的生活、工作、娛樂、購物等多樣需求，以至於有新聞報道出現了有許多人一年多不需要離開大廈內的現象。在住宅樓層內吃飯睡覺，到商城樓層購物，在辦公樓層上班，再到公園樓層散步。儼然已經形成了一個密閉的小型生態圈。
……
進入了電梯內，和維姬同行的還有幾人，看上去都是整裝待發的上班族。維姬不確定其中一位是不是自己隔壁的鄰居，維姬最多也只是在開門時和鄰居打過幾次照面，根本說不上熟悉，但無論如何維姬也不會主動向他搭話問好。大家都是這樣，儘管他們算是集體生活在一個大型蜂巢住宅樓層內，但大多數人其實更青睞於獨居生活，互相之間並不熟絡，甚少往來。維姬於是轉過頭去，把視線轉向透明舷窗外的高空風景，電梯開始緩緩橫向移動起來。
大廈內的過多人口也使得傳統的電梯運行根本無法及時輸送，於是新的電梯技術也應運而生：電梯井內去掉了鋼索，整個電梯都會被架設在立體軌道上，通過磁場加速即可將電梯帶到不同的樓層，除了正常升降外，還可以在樓道間橫向平移，兩個井道首尾相連實現環行。
大廈龐大的體形也帶來了另外一個特點，像這樣的大廈外壁成為了天然的廣告聖地，對面的建築樓群外壁上就閃爍著不下數十種的各類全像廣告。維姬這棟大廈也是如此，畢竟對在大樓間穿梭的各類懸浮載具來說，這些巨幅廣告牌是避無可避的，自然成為了最好的廣告投送地點。到了夜幕時分，不同色彩燈光的全像廣告牌更是彼此爭相閃耀，各種全息投影讓人物從廣告牌中探出身子推銷著各種產品，讓你的視覺範圍內再也無暇顧及其他事物。
霓虹燈閃耀的色彩以及高高打向天空的光柱是這座城市永恆的標誌。維姬還記得自己兩年前剛回到這座城市時的場景，在飛機上空向下觀望這座城市時維姬的腦袋裏只有一個想法——光的海洋。霓虹的光芒到處四溢，在摩天大廈頂端來回搖晃的光柱，公路上、空中航線中來來往往移動的汽車尾燈閃爍流轉，像是血液系統的各個支路流動，彷彿四處延伸的光之緞帶，整座城市就在這光的流動中維持着自己的生命力。
……
電梯提示音響起，維姬跟隨着人群來到了空中橋基樓層，這個中間部分被挖空的樓層被用來作為高速列車的站點，除此之外還有各種懸浮載具的停靠點。你可以選擇在這裏乘坐高速列車或者乘坐無人駕駛計程車前往城市的各個地方。除了空中橋基這個樓層外，底部一樓也有着四個出入口以及地下停車場供人員出入。
站台大廳內已經擠滿了早高峰的人群，各個站台的廣播提示音和人群嘈雜的喧囂聲混合在一起，前往城市各地通勤的人們依次在不同通道排隊，賽博格和lilim們則專門開闢出一條安全通道。印刷著歐米伽公司logo的治安無人機在人群上空來回閃爍著指示燈引導人流。戴着黑色目鏡一體頭盔、身穿甲胄，佩戴各種制式裝備的安保合成人用合成器發出的電子音提醒著人們不要推擠，注意安全。在檢查站一旁手握著突擊步槍，身着EXO外骨骼增強部件的特警正來回巡視着人群，緊繃着身體，警惕着意外事件的發生。
維姬將隨身物品放進安檢設備傳送帶上，接受檢查后跨過了站點。上個月叛軍，亦或有人稱之為反抗組織，在巴比倫區的一處空中站台實施了炸彈襲擊，直接導致了整條列車從高空磁懸浮軌道中滑出墜落，造成了大量人員傷亡。維姬當時也緊急趕到了現場報道傷亡情況，政府在那之後提高了戒嚴等級，城市的民眾也人心惶惶。情況自從兩年前政府宣佈通過《仿生人人權法案》之後就沒有改善過，隨後引發的一系列的社會暴動和群體分裂更是造成了災難，最後雖然政府出動軍隊平息了暴動，但從執政黨中也分裂出一部分勢力帶領一部分武裝力量逃往到了廢土上，躲藏在舊世界的廢墟下。但即使這樣他們也依然在城市的暗處活動着，像躲在草叢中的蛇，靜靜等待着反咬一口的時機。維姬預計這樣的警戒狀況應該還會持續好長一段時間。
……
在車門即將關閉時，維姬努力擠了上來，往裏找了個位子坐下，鄰座的男子頭戴一個vr設備，似乎正沉浸其中。車廂里的屏幕上正在滾動播放着新聞，58都市頻道的早間新聞主持人艾莉克斯正用她迷人的聲音和笑容為市民播送著今日要聞：
「明日城臨海區域多日來陸續發生不明來源的地震，專家稱震級不會造成嚴重影響；
喀戎生物科技公司宣佈和維特魯威公司的生物合作工程將轉為和政府繼續合作，其製藥企業正打算推出新一代排斥反應免疫劑；
名為「蟬」的黑客組織宣佈對上周政府安全局總部的入侵負責，相關事件正在調查中，政府不願透露被入侵的相關資料內容；
自2031年成立，從事與人工智能、仿生人產業相關的維特魯威公司將按照法案規定協議在明天舉行新聞發佈會，屆時將會宣佈公司的正式關閉，和仿生人相關的生產維護設施也將一併移交，本台記者之後還會對維特魯威公司負責人有進一步的採訪，敬請關注本台欄目；
昨夜在機場上空有群眾宣稱目擊了不明飛行物，但隨後空管人員出來闢謠並表示那只是一架來往於地球和月球基地的火箭運輸船而已。」
「我是你們的早間新聞主持人，艾莉克斯。又是新的一天，別忘了——『讓我們一起重建昨日美好未來！』接下來請您收看專題欄目：《lilim也會發瘋？》，昨日一名lilim疑似歇斯底里后襲擊無辜民眾被送往精神病院，醫生稱前所未見無從下手……」
「列車開始運行，請站穩扶好！」
警示音響起，列車緩緩移動，從大廈內駛出，窗外的風景也開始變化起來。一棟棟直入雲霄的建築物如同太陽陣的巨石一般支撐著蒼穹與大地，在城市的中間高度，各種建築物的頂部平台和錯綜複雜的高架橋連接在一起。由於城市的高度不斷拔高，只依靠地面運輸已無法滿足巨大的交通量。還好藉助於利茲卡寧公司反重力技術的廣泛應用，城市中心內實現了立體式交通，按城市的整體高度劃分為了低、中、高三個不同高度的交通運輸網。懸浮載具在規定的航道上行駛，通過中轉區域可以爬升或下降至其他高度的交通運輸網絡。隨之應運而生的也出現了平台式建築，在中部高度區域的樓層會將樓頂改造成像是蘑菇頭一樣展開來的平台，相鄰的兩棟樓之間可以用人行通道或車道連接起來，於是小型的商鋪和設施又在這平台上建立起來，就這樣形成了在中高度的街道生活圈。
如果可以的話，有朝一日維姬也想在這樣的平台上開一家像瓦爾哈拉那樣的酒吧，也許還可以想辦法把蒙娜拉過來做調酒師。想像著一邊搖晃着手裏的酒杯，一邊看着城市的夕陽逐漸在樓層間徐徐落下，如果沒有離地高度的提醒，都很難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幾百米的空中。各種懸浮載具和快遞無人機群在空中各處攢動，有的車輛降落在高架橋上關閉了懸浮引擎展出車輪，回歸到老式風格繼續在高架上行駛，有的在懸浮高度切換點直直地朝城市的地面降去——永遠的黑暗區域。由於建築物過高的密度和高度，以至於真正貼近地面的下層城市區域的陽光終年被擋住，這裏的環境常年陰暗潮濕，時刻需要人工燈光照明，像是南極的極夜一般，是永遠無法結束的夜晚。
相應的，由於樓層越高就越能得到太陽的恩澤，所以能享受到日照的樓層價格也是不菲。對陽光的追求也使得社會人群各個階層的分佈一目了然。那些奮力工作想要向上爬的中層居民，一邊和上層居民交好想要向上得到更好的生活品質，一邊又害怕自己不知何時也會突然淪為下層居民的一員。下層居民們在陰暗潮濕的泥濘中艱難掙扎，為了少得可憐的薪水沒日沒夜的工作，至少一部分人還有工作……
大部分人受到人工智能和合成人的衝擊，原本低成本、廉價勞動力的工作機會大幅減少，失業者大量增加。再加上源源不斷的移民，形形色色的人群混雜在下層居民中，犯罪、盜竊等事件屢見不鮮，即使政府想管控也顯得鞭長莫及。而在這其中，有的人咒罵着上層逍遙自在的人們不知人間疾苦，一邊對其吐唾沫一邊又拚命地想要向上爬；而有的人的答案就在喝空了的酒杯底部，早已默然，靠酒精、毒品和性來麻痹自己，好擁抱這漫長的黑夜。
正當維姬陷入對社會結構的反思時，人群里傳來的驚嘆聲打斷了維姬的思緒。維姬順着人群的目光看去，一個龐然大物緩緩移過舷窗，一頭巨鯨正在城市上空徐徐遊動，彷彿是在它的海域內巡航，它的側身帶有一面巨大的廣告牌。維姬定眼望去，上面是全民虛擬偶像、世界第一歌姬的愛朵露小姐的海報，是關於下個月要來明日城開演唱會所做的宣傳。車廂里的人群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維姬印象中似乎也有着關於這艘飛艇的記憶。「伊卡洛斯！」人群中有人指著說道。對了！這應該是幾年前維特魯威公司正當盛時雄心勃勃宣佈要建造的飛艇——伊卡洛斯號，作為維特魯威公司的移動分部，上面還建造了移動實驗室以及研發基地。
遺憾的是，當年宣佈建造這樣一個龐大的、可移動研發基地時，維特魯威公司還是正處於推出了第四代仿生人的頂峰狀態，然而6年後這艘飛艇完工時，誰能想到維特魯威公司卻提前迎來了落幕，原來計劃的跨大西洋飛行計劃也不了了之，現在反而成了公司的一項負資產，甚至現在被用來當作愛朵露演唱會的宣傳工具，雖然維姬自己也是愛朵露歌姬的粉絲就是了。
列車在不經意間陡然提高了速度，飛艇也消失在了視野之外，維姬有些百感交集。今年是2084年，自己已然26歲，空氣變了，風景變了，這個世界有時讓維姬感到有些瘋狂，但自己必須儘快去適應這個帶着問號的世界。
維姬朝着維特魯威公司的所在地前行，去進行今天的採訪，對象是方才新聞里提到的維特魯威公司的創始人之一——亞當-霍夫斯塔特，同時也是她多年未見的外祖父。維姬朝着維特魯威公司的所在地前行，去進行今天的採訪，對象是方才新聞里提到的維特魯威公司的創始人之一——亞當-霍夫斯塔特，同時也是她多年未見的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