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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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春初的時節,天氣尚且寒冷。從寺院傳來的木魚聲,似乎也裹上了層層的冷意,彷彿人輕微的哆嗦。

寺院內,禪院家的法事正在舉行。

這位死去之人,乃是禪院家的長輩,也算是御三家內有頭有臉的咒術師。因此,他的法事上來了不少御三家的賓客,他們或和服,或西裝,黑魆魆一片,在白雪未消的冬末,好似一團一團的墨汁。

寺院的東南角,有一株干黃的扁柏樹,半枯萎的葉片上結著透亮的寒霜。樹下,一個十五六歲的和服少女正靜靜地站着,像是櫥窗里的人偶一般。

和服是漆黑的,像是烏鴉的羽毛,和她散落的頭髮也是一個顏色。少女的臉很漂亮,不是流行的西洋式的可愛,而具有京都的韻味。細長的眉眼,柔柔軟軟,好像友禪綢緞一樣典雅。

唯一的不足,就是她的眼睛沒什麼神采,木訥地看着前方,像是真正的人偶一般。

在她身側不遠處,兩個禪院家的小輩正在議論着什麼。

「真可憐,原本就是續弦帶來的女兒。現在繼父死了,真不知道她和她的母親該怎麼辦呢?」

「本來就不是我們禪院家的血脈,肯定會被家主趕出去吧。」

「那可不好說。她的母親不是生下了禪院家的兒子嗎?托那個孩子的福,她也許能繼續留在禪院家呢。」

「聽說直哉大人很寵愛這個叫『藍』的女孩子。呵呵……說不定,她以後會有別的造化哦。」

族人們一邊說着,一邊向遠處走去,並沒有避諱自己的議論,這些話落入了少女——禪院藍——的耳中,清清楚楚。但她卻不顯得氣憤或者傷心,只是依舊木訥地注視着前方,彷彿對這一切已經麻木了。

而現在的藍,腦袋裏所盤旋著的,卻是完全無關的東西:明明冬天已經要結束了,可天依舊這麼冷。今天要參加繼父的法事,所以沒有喂那幾隻麻雀。不知道它們有沒有找到食物?

比起死去的繼父,還有在遺像前哭得近乎暈厥的母親,藍更在乎院子裏的那幾隻麻雀。

對於她來說,禪院家的一切——繼父也好,弟弟也好,直哉大人也好,甚至於改姓了禪院的母親——都是極為遙遠的東西,像是隔了一層霧氣一般。

在她年輕的生命里,那些人帶給她的,儘是惹人厭煩的情感。繼父總是大聲吼叫、胡亂喝酒、抱怨為什麼下任家主不是自己,還會用那種輕蔑的眼神看着她,嘲笑她是個咒力稀少的廢物。

這樣的繼父,還是死掉比較好吧。

禪院藍正在神遊,耳邊滿是木魚篤篤聲和僧人的念經聲。就在這時,她瞥見地上有什麼:一個長方形的金屬,很像是旁人口中的「手機」,不過,禪院家的人不喜歡用這個,藍也從未接觸過這玩意。

她彎腰,一手按住和服的袖口,緩緩撿起了手機,捧在掌心裏。手機的屏幕亮了起來,上面有一張女明星的泳裝寫真。

看到這張寫真,禪院藍就皺起了眉,因為上面的女星只穿了比基尼。對於常年穿着和服的藍來說,這樣的衣物是完全不可能出現在她身上的。倘若她的穿着有任何不得體的地方,她就會惹母親發火。

這是誰的手機?

藍眨了眨眼,漫無目的地按了下手機的按鍵。她並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因為她甚少接觸禪院家之外的世界。此前的多年,她一直生活在那幽深卻空蕩的房間里,學習和歌與插花。

她聽說過同齡人是要去學校學習的,還會學算術和外文,可她是禪院家的繼女。而那個格外保守、封閉的家族,註定了她無法踏出房間的命運。

也唯有繼父的法事,讓她能出來透透氣了。

啊,這大概是繼父的死亡唯一的價值了。她有些惡劣地這樣想着。

「喂!你!就是你偷了我的手機嗎?」

藍正在發獃,一道不好惹的少年嗓音忽然響了起來。藍愣住了,抬起頭,正好看到一個白髮的少年朝她氣勢洶洶地走來。

好高。這是藍的第一反應。

比繼父還要高、有着寬闊肩膀的男人,但臉卻是十七八歲的男孩的臉。這種微妙的反差,相當影響藍對他的年紀的判斷。

但毫無疑問,他是個漂亮的人。雖說禪院家有很多好看的人,但這個少年卻有一種獨特的美感,像是熾裂燃燒的太陽,而他白色的、長長的眼睫,彷彿下一刻就會被太陽灼傷的雪。

「把手機還給我。」少年很不高興地盯着她,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很大,像成年人一般,握得藍手腕發痛。她皺起眉頭,把手機交還給他,低聲說:「不是我偷的。」

少年嘖了一聲,很不爽:「不是你嗎?明明是你吧。那個趁着我休息時,把我放在邊上的手機拿走的人,不也是一身黑色的和服嗎?」

可法事上的人穿的衣服都是黑色吧。憑什麼認定是我呢?禪院藍在心底這樣想。

但是,她卻沒將這句辯解說出口。因為辯解只會招來更多的斥責,所以不如沉默好了。哪怕會被誤解,也無所謂。

這是藍長久以來形成的習慣。就像野生動物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一般,她也用獨特的方法保護自己。不要辯解,不要多話,不要委屈,這就是她的法則。

因為她的沉默,少年認為她默認了自己的罪行,不快地嘟囔道:「啊,你們這群女孩子可真麻煩。要一起拍寫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偷走我的手機啊?」

藍還是不說話。她只是覺得少年的手力氣太大了,鉗得她很痛。

撒夠脾氣了就快點走吧。她想。

但是,這個想法卻被一道尖利的婦人嗓音破壞了。

「藍,你在做什麼呢?!」

這聲音相當銳利,就像是刀在金屬上摩擦,刺耳得讓人想要捂住耳朵。

佛殿的門前,禪院藍的母親——禪院陽子正以一種冷酷卻憤怒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女兒。

她四十多歲,十分瘦削,臉上能看出一點年輕時美麗的影子。也正是憑藉這美貌,還有那一點點的咒力,她才能嫁入禪院家這樣的名門。但歲月對她太無情了,她的眼角和眉毛全被風霜折成了刻薄尖利的形狀,像是一柄柄小刀。

她的出現,還有剛才那尖利的嗓音,叫少年愣了一下。他應該從沒聽過這樣歇斯底里的聲音吧。

陽子攥緊了拳,像是看到了什麼丟人的事,雙肩發抖地朝女兒走來。等她走到藍的面前時,不由分說便揚起了手,給了藍一記耳光。

啪!

清脆的巴掌聲,在寺廟的庭院裏迴響着。

少年一句「也沒什麼事」,就這樣被卡在了嘴裏。

陽子攥緊了袖子,一副惶恐的模樣,但她還是努力對少年擠出最得體的笑容:「悟少爺,請您不要和她計較。這個孩子太沒有教養了!竟然偷了您的東西!……這都是我這個母親的過失。萬分抱歉。」

說完,她又轉向藍,尖聲道:「還不快點和悟少爺請罪?這可是五條家下任的當主!」

禪院藍立在原地,神色有些木木的。

臉頰被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但她的思緒卻很平靜。

原來這個少年就是五條悟,難怪母親對他畢恭畢敬的。

御三家之一五條家下任的當主,一出生便擁有四百年一遇的術式,被神所寵愛的天才咒術師……被光環如此加身的人,也只是個手機不見就會感到煩惱的同齡男孩啊。

「藍?快點賠罪!」陽子看到女兒發獃,表情立刻變得很難看。

她最討厭的,就是藍這種神遊天外的模樣。這麼笨拙,一點都不聰明,完全不知悉母親和弟弟在禪院家有多辛苦。

五條悟有點看不下去了,聳肩說:「也不用那麼誇張啦。年輕的女孩子偶爾會拿走我的毛巾啊水瓶啊,我都習慣了。不用責備她了。」

喜歡一個男孩子,原本也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青春期衝動而已。

對此,五條悟想得很開。

但是,陽子卻已經很緊張。她甚至開始打嗝,聲音也有了哭腔,好像被什麼人欺負了一樣。她轉向不願說話的藍,神經質地開始哀求她:「藍,快點道歉吧!要是惹怒了五條家,母親和弟弟會更難過的。你不想逼死母親的吧?」

禪院藍終於回了神。

這套熟悉的說辭,讓她感到厭煩和束縛。

什麼啊,只是撿了一個手機而已,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藍抬起頭,望着面前的少年。五條悟非常、非常高,站在她的面前,將冬日的太陽擋得乾淨。她看着他逆光的影子,心中只有一句話:好討厭這個人。

但是,這句話是不符合她的生存法則的。

不要辯解,不要多話,不要委屈。

藍微呼了一口氣,抬起手掌,重重地抽了一下自己的耳光。

啪——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五條悟愣住。

「喂喂?你做什麼啊?」剛才還顯得遊刃有餘的少年,現在變得慌張了:「我不是說了不用道歉了嘛?我不介意啊?只是一個手機而已!」

藍頂着疼痛的面頰,鄭重地彎下腰,和五條悟說:「非常抱歉,五條大人。請您原諒我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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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術界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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