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四十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四十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四十章)

明青蘿

明洪叔在明村的往事雖然不多,但點點滴滴砸過來,早就把我們的耳朵砸出層層老繭來了。奶奶說,一九七六年的冬天,是明村人最開心的一個冬季。久違的陽光灑落在明村的每一寸土地上,晚稻收割完了,水渠、池塘里的淤泥也清理完畢,明村水庫被徹底放空了,無數的魚蝦在淺淺的水底活蹦亂跳。我奶奶說,那是明村生產隊里許多年以來沒有的熱鬧景象,整個水庫都是人,大人小孩爭搶著抓魚捉蝦,那熱鬧勁兒比過年還火爆,那段時間,家家戶戶魚香撲鼻,竹篙上掛滿大魚,竹簸箕上曬滿了小魚小蝦。明村水庫也徹底清淤了一次,奶奶說,這是明村水庫撈魚最多的一次,也是清淤最徹底的一次,大家的幹勁和熱情全被滿水庫的魚蝦給釣上來了。奶奶沒想到的是,這次清淤也成了明村水庫的最後一次。明村水庫一般要十幾年才會清淤一次,有時甚至二十年也不會放空水庫。等到下一次明村水庫該清淤了,明村的鄉野已經荒蕪的差不多了,風流雲散之後,水庫徹底消失,被高樓大廈取代。

隆冬的太陽慢悠悠地掃過明村的山野,家家戶戶的魚蝦都晒成了乾貨,全部裝進了罈罈罐罐里。這個時候,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在明村傳開了,明洪的父親,我的四爺爺獲得了遲來的自由,結束了在明村接受鄉下再教育的十年生涯,恢復原職,重新擔任離我們明村300多公里遠某個大型礦山企業的礦長。明洪隨著父親在明媚和煦的暖陽中離開了明村,踏上了真正屬於自己的舞台和人生。明村人不舍的目光中飽含希冀和祝福,他們相信,這個獲得明村人交口稱讚的半大小夥子,在那更遼遠廣闊的天地間,一定會有錦繡的前程,一定會有更大的愛心,更多的善舉。

明洪叔一家離開明村后,我的啼哭聲才在明村的山野間鳴響。明洪叔的故事伴隨了我整個的童年時代。記憶中,我第一次見到明洪叔,是在我讀小學三年級的端午節。端午節,是明村每年的三大節日之一,一過年二端午三中秋。在明村小孩的記憶里,端午節的重要和意義遠超過年與中秋。過年無非吃喝拜年說吉祥漂亮話,放放鞭炮,看著大人舞幾下龍燈而已,中秋就更沒什麼意義了,除了月餅好像就沒有什麼其他的東西可以吊起我們的胃口了。端午節則不同,我們可以放風箏,可以摺紙船,可以插艾草,可以編製五彩絲線,還可以賽龍舟,吃粽子喝雄黃酒,好玩好吃的多得數不過來。那芳香四溢的酒水滴在額頭上、耳朵上,麻麻的、酥酥的,又有些冰涼涼的,特別的舒爽解氣。在我們明村,最重要的節目當然是賽龍舟了,大人們組隊賽一場,我們小孩也組隊賽一場,明村河兩岸人山人海,加油歡呼聲驚天動地。這一年的端午節,我家來了幾個尊貴的客人,多年沒有回來的明洪叔他們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明洪叔的哥哥明玎、嫂子張雅,明玎叔的小兒子明明。這是我在明村記憶最深刻的一個端午節。二十多歲的明洪叔已經是一米八五的大小夥子了,現在流行的所有美男、帥哥、小鮮肉的特質,在他身上有了最完美的體現,而且還絕對的健壯、陽光、智慧。他圓潤纖長卻長滿繭子的手隨便一拿捏,一張紙便變出了各種形狀不同的小動物,隨便跑兩步,風箏便呼啦啦地直飛上了明村蔚藍的天空。明村的老人得知他回來了,絡繹不絕地來我家裡看他,問他在礦山裡的各種情況,津津樂道他十多歲時在明村的一言一行。

這一年的龍舟大賽,明洪叔成了萬眾矚目的對象。他從我家院門一出來,就有無數雙眼睛從四面八方火辣辣的掃過來,一路跟隨,緊跟不放。明村河上的龍舟賽鑼鼓喧天,吶喊聲一浪高過一浪。當明洪叔來到河邊時,吶喊聲一下就沒了,連龍舟也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這個明村人熟悉而又陌生的美男子身上。在大家的吆喝和歡笑聲中,明洪叔一個鯉魚打挺,輕輕巧巧地躍入水中,滑溜一下就來到了龍舟上,雙手握緊船槳,在大家的轟然叫好和穿透雲霄的吶喊加油聲中,龍舟像是驍龍出海,在明村河水面上滑飛而去。明洪叔他們這一組毫無懸念的獲得了大人組第一名,他們的氣勢無人可及,所有的掌聲和鮮花都屬於他們。只要有明洪叔出現的地方,就會有這樣的氣場和效果,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這是明洪叔長大后在明村參加的第一場龍舟賽,也是明村男女老少都參與的最後一場。彷彿冥冥中有安排,明洪叔創造了一個讓人刻骨銘心的記憶之後,時代便要翻開另一頁,讓人還來不及邁開超越他的腳步,他卻在另一個新的起點創造了屬於他也屬於我們明村新的起點,新的記錄,新的高度。第二年,明村出現了少有的春旱,田裡的禾苗耷拉著腦袋,腳下的泥土裂開了乾涸的嘴巴。陽光熱辣辣的,明村河斷流了,被淤泥石塊分割成了一個個的小水坑。除了賽龍舟和放紙船,端午節該有的各種活動都按部就班照舊進行。大人的龍舟賽沒有了,我們小孩的龍舟賽則繼續進行。不過,這次龍舟賽沒有了明洪叔參加時的轟動和激動人心,我們這些半大小子推著一塊小木板,上面放著一個塑料臉盆,我們賽的是誰在明村河裡抓住更多的魚蝦。後來,雨水來了,青壯年都外出了,龍舟賽也就一年比一年稀疏無趣了。再後來,明村山裡有了採石場,明村河水高漲了起來,水裡的魚蝦難見蹤影,淤泥卻層層堆積,連我們都不下河摸魚了,哪能看見大人的身影和往年的龍舟賽。

明洪叔回鄉過端午節掀起的漩渦,隨著明洪叔返回礦山漸漸平息。不過,跨過我家門檻,來打聽明洪叔情況的老婦、媒婆卻有些絡繹不絕的意味。奶奶滿臉含笑,一番雲里霧裡的東拉西扯,總是能把這些不速之客驅趕得一個不剩。這個時候,明洪叔該是在幾百米乃至幾千米的地底下,在那暗無天日的礦山深處,用他那修長有力的大手,握住電鑽或是鐵榔頭,一錘一錘的錘著鎢砂礦石,全然不會想到,遠在數百公里的明村老家,有這麼多人在關注著他的終身大事。

四爺爺返回礦山恢復職務后,辛苦操勞了五六年,因為早年的不可名狀的經歷,身體受到不少傷害,這一勞累過度就病倒了。四爺爺趁此機會辭去了所有職務,並離休養病,幾乎常年在礦山醫院治病療養,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仙逝離去。明洪叔在礦山上的高中畢業后,沒有考上大學,順理成章地進了礦山,下了礦井,在深深地底下挖掘著通向光明的人生大道。他回來老家過端午節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有著多年工齡的老礦工了,經他的手挖掘出來的礦石,早就可以堆成明村山林間一座並不低矮的山丘了。

大凡名人和哲學家都愛說,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就是財富。這話一點都不假,尤其是在知識不普及,大眾文化水平不高的時代,知識就像布袋裡的尖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都能凸顯出它的力量和財富。在礦井下挖礦的工人,大多是小學文化,甚至沒進校門的也不少,初中文化少得可憐,像明洪叔這樣的高中文化,整個礦井裡只有他一個。明洪叔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做什麼事情都愛動腦筋、勤琢磨,理出個門門道道之後再付諸行動。幹活輕鬆許多自不用說,收穫滿滿那也是大概率的事。跟著明洪叔下礦井的人回到明村,對他總是讚不絕口,說,只要跟著明洪,沒有挖不到鎢砂的人,明洪好像長著火眼金睛,能夠穿透地層,他說往這邊挖,這邊就一定有品質高的大量鎢砂,他說別往那邊挖,挖了也是一場空,有的人不信邪,偏要往那邊挖,最後累到吐血,也沒有挖出一小塊鎢砂。一次兩次是運氣僥倖,八次十次讓人啞口無言,百次千次讓人敬若神明。就這樣,明洪叔用他的智慧和人格魅力成為礦山上不倒的紅旗,也贏得了礦山上最美礦花的芳心。坐在機關辦公室的最美花朵,倒追一個在礦井深處渾身黝黑的挖礦工,按常理,大家都要取笑是某隻哈碼吃上了添鵝肉。可惜,幾乎所有人都不這樣認為,大家在心中一致暗嘆,怎麼就被這家姑娘捷足先登了呢,真是好福氣。二十三歲那年,明洪叔抱得美人歸,成就了礦山上一段女追男的佳話和不少人內心深處的遺憾。

古語說,靠水水流,吃山山崩。再豐厚的礦藏也經不住人類的千錘萬鑿,再卓絕的智慧也尋找不出沒有盡頭的寶藏。明洪叔的經驗和智慧更加老到,指點的方向卻日漸迷茫失措。工人們挖掘出的鎢砂逐漸稀少,品質也不斷下降,礦山的效益開始像明村山頭的太陽,逐漸西沉下墜。轉崗、轉產、裁員、下崗、內退、買斷,這些新時代的新名詞一天天多起來了。就在大家走關係跑門路,甚至連哭帶喊要留在礦山不肯離開時,明洪叔第一個提出了買斷的申請。誰都可以離開,唯獨不可以離開的明洪竟然第一個要離開,而且是選擇買斷這種一刀兩斷,從此與礦山不再有任何瓜葛牽連和恩怨糾纏的徹底方式。礦山上的領導自然捨不得明洪離開,雖然礦山走下坡路了,但還遠沒到要大家散夥走人的絕境,只要分流一部分人,還是可以繼續運轉下去的,明洪怎麼可以離開呢,有了他,礦山的運轉可以更加順暢,起死回生也就有了希望。不過,明洪叔顯然是下定了決心,沒有誰能夠說服他,哪怕礦山上不同意買斷,一分錢不補償,他也要離開。話說到這份上,也就沒有挽留的可能和必要了。礦山的領導自然不會對一個有過重大貢獻的職工絕情的,按照最高標準批准了洪明叔的買斷申請,補償了明洪叔大約八千塊錢,徹底了斷了明洪叔與礦山的前塵往事。

你明洪叔是個有大擔當的人,實在是難得。說起當年往事,奶奶眼裡竟然有了淚花。你明洪叔考慮的不是他個人,如果沒有你明玎叔一家的事情,他也許就留在礦山了,說不定還能當礦長,搞改制,弄個人承包,發更大的財呢。奶奶嘴裡不斷的唏噓感嘆,以為明洪叔失去了發家致富的最佳機會。也許是紅塵滾滾萬丈,遮蔽了天堂里張望向人世間的眼睛,奶奶在天之靈無法看見,後來的明洪叔成了明村更大的名人、富人,名村的首富,資產在億元以上。不過,奶奶說,明洪叔是個有大擔當的人,這一點不假,而且實在是難得,尤其是在我進入這個紛繁複雜的社會後,聽見、看到和思索過以後。明洪叔離開礦山,首先不是為自己的前程考慮,是為了尋找能夠擔當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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