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幾乎是條件反射,路楠站在了梁栩面前。儘管肖雲聲距離她們還有一段距離,她仍本能地想要保護身後的女孩。

和沈榕榕店裡的入職檔案不一樣,眼前的肖雲聲看起來非常普通。他那張沒經過軟體修飾的臉上有著一見即忘的平淡五官,長得端正,卻透著點兒陰森,微微昂起頭的時候,令人反感的目光如蛇信一般纏上路楠和梁栩。

「梁栩!」肖雲聲拖長了聲音,「過來,說兩句話。」

路楠正要告訴梁栩別動,身後梁栩忽然推著自行車往前狂奔!

「梁栩!」路楠大驚。

肖雲聲扔了煙,同樣轉頭就跑。

這是兩條平行的巷子。在尋找梁栩的這些天里,他認清了梁栩家的位置,早已經把梁栩回家的幾條路徑摸熟。梁栩推著車狂奔,兩條巷子之間還有相聯的窄小短巷,她聽見肖雲聲的腳步聲緊追不捨,在穿過空隙的瞬間,甚至看到了肖雲聲的影子。

他跑得很快,已經追上來了。

巷子出口就在前方,就只剩三十多米。

梁栩已經什麼都顧不得了。這裡沒人能救她,沒人能保護她,她發足狂奔,生出前所未有的力氣,幾乎把自行車提了起來。

斜刺里一個桶子砸來,哐地砸在自行車上。梁栩手裡力氣一松,自行車脫手,她收不住去勢,狠狠絆倒。這一跤摔得太狠了,她被書包壓著,短暫地失去片刻意識,立刻被人抓住頭髮。

「躲我?」肖雲聲反著拉她的長發,令她痛苦地仰頭,「躲在學校里連家也不回,我等了你很久,梁栩。怎麼不聽話呢?」他拍拍梁栩的臉,「你這樣,我怎麼辦?」

梁栩開始發抖:「對不起……聲哥對不起,我錯了,我一定改正……」她哭出聲。

肖雲聲湊近了問:「你這破成績,也不可能考得上大學,裝什麼好學生啊?你知道網路輿論多厲害吧?你肯定知道,你和章棋不是毀過路楠一次嗎?那招數還是章棋教的,他挺厲害,我也學會了。你說要是全世界都知道你梁栩是一個慣偷,還是個這麼噁心的爛人,你在這裡還有立足之地嗎?」

梁栩哀求:「聲哥我真的錯了,我什麼都沒說過,真的,是她找上我,是她纏著我。我煩死她了,我真的什麼都沒講,我絕對、絕對不會背叛你的……」

肖雲聲狠颳了她一巴掌。

「我信你啊?」他低聲笑道,「在你心裡我就是這麼個蠢……」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

一根拖把先是砸在他臉上,隨即一推一頂,把他整個人頂翻在地。

路楠氣喘吁吁,拖把是她隨手在巷子里抄的,不知是哪個飯店后廚的東西,腥臭油膩,當作武器卻正好順手。她把肖雲聲推開之後立刻站在梁栩面前,擋在二人中間,舉起那沉重拖把,像握著一把刀。

肖雲聲被她砸得發懵。

「滾!」路楠低吼,「滾!!!」

肖雲聲擦了擦鼻子,路楠砸得太狠了,鼻血正蜿蜒從他鼻腔里流出來。他腳下打滑,爬起來先笑了:「路老師,初次見面,怎麼就……」

拖把又揮了過來。路楠已經熟悉了這武器的頭重腳輕,開始掌握揮舞它的訣竅。肖雲聲矮身後退,再躲一次。

「……」他打量路楠,詫異得像看個自己從未了解過的陌生人。

不對——路楠想,他確實從未了解過自己。無論是他,還是梁栩章棋,他們知道的只是旁人口中的「路楠」,是用各種碎片拼湊出來的形象。從來不是她自己。她不溫順,不忍讓,並且不後退。

身後就是梁栩。她曾錯失兩次保護年少孩子的機會,這一次她絕對不會退讓。想到楊雙燕和許思文,一種前所未有的勇氣在路楠胸口升騰。它如此澎湃、如此充沛,令路楠四肢充滿了力氣,她氣勢洶洶,像被激怒的母獅保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完全地護衛著梁栩。

誰都不能跨越她用肉身鑄造的壁壘。

肖雲聲笑了:「我沒想過你會做這種事。你不是應該先報警?或者先喊人來幫忙?你……你是這樣的女人嗎?」

「我是什麼樣的女人你不知道嗎?」路楠大聲說,「我不是害一個學生從辦公室跳下去,至今昏迷不醒嗎?我不是勾引了學校主任又勾引家長嗎?我壞啊,我是個壞女人,我什麼都不顧的,如果我手裡有把刀,我現在就要捅死你。」她一口氣說完,胸中濁氣盡散,另一隻手從挎包里拿出手機,拋給身後的梁栩,「梁栩,報警。」

肖雲聲垂下眼皮。他的身邊有各種雜物,木棍、跛了的鐵椅子、破紙箱……

在他垂下眼皮瞬間,路楠便知道他要做什麼。她根本不給肖雲聲尋找反擊武器的機會——她懂,肖雲聲也懂,高考之前鉗制梁栩的唯一一次機會就在這裡,梁栩回到家、得到庇護,他將無從下手。路楠毫不猶豫,舉起拖把再次砸向肖雲聲。她像握持大刀的武者,腰身挺直、雙足咬定地面,準確、有力、狠辣,朝肖雲聲揮動手中強悍的武器。

為了躲開這一擊,肖雲聲再次絆倒。巷子里雜物太多了。他抓起手邊的垃圾扔向路楠,易拉罐、奶茶杯、紮緊裝滿的垃圾袋。路楠揮動拖把擋住,不料那拖把頭竟然咕咚一聲落地了。

原來如此。它已經用不了,所以才被人廢棄在這狹窄破巷裡。肖雲聲抓住這機會立刻起身。路楠左右一看,彎腰從地上抓起自行車。

連梁栩也驚得睜大了眼睛。路楠舉起自行車,毫不猶豫朝肖雲聲扔過去!

哐當巨響,終於引人圍觀。巷子里接二連三開了門,各種鋪子里都有人探出頭來。路楠中氣十足,朝肖雲聲大吼:「對女學生動手,你是人嗎!」

她身後是穿著校服、坐倒地上的梁栩,圍觀的人看向肖雲聲,有男人捋起衣袖。肖雲聲見狀轉身就跑。

路楠喊那一嗓子,聲音都破了。

她急急喘氣,只覺得胸口有種尖銳的痛,是呼吸過了頭,空氣切割著氣管和肺部。蹲下來緩了一會兒,她意識到梁栩的目光。女孩怔怔看她,顫抖伸手,從她頭髮里摘走一片爛菜葉子,是從破拖把上掉下來的。

「報警了嗎?」路楠啞聲說。

「……沒有。」梁栩把手機遞還給她。

路楠奪回手機。她能理解梁栩的恐懼和猶豫。警察來了,說不定會挖出更多內容,她還要考試,還有自己的人生,還要繼續生活——可楊雙燕和許思文呢?

原來擊退厄運需要衝動和勇氣,還有一些不管不顧的堅決。她咬著嘴唇,握緊拳頭,心頭極熱烈地翻動著火一般燃燒的情緒。

把梁栩送回家之後,路楠沒有久留。她有點兒狼狽,追擊的時候跑得太快,鞋跟斷了,梁栩給了她一雙拖鞋。淺藍色的拖鞋,和她初遇宋滄那晚穿的很像。

她打了一輛車,直奔故我堂。車在安寧路路口停了,路面堵得厲害。路楠一分鐘都不願意再等,她下車往故我堂走去,越走越快,跑了起來。她聽見故我堂門口的風鈴,正在初夏的風裡用最自由的方式振動發聲。沒有比這更動聽的聲音了,浩蕩如風,清爽如雨。風鈴下,宋滄正彎腰整理門口書架放的舊書。

路楠不跑了。她一步步往前走。宋滄彷彿有所感應,扭頭便看到了她。

「路楠?」他皺眉,「你怎麼了……」

路楠張開手臂,撲進宋滄懷裡。她緊緊地抱著宋滄,有無數的話想跟他說,開口卻只是喊他名字:「宋滄……」

這詞語彷彿有魔力。她所有的緊張、忐忑和恐懼在宋滄懷裡消弭了。宋滄抱著她輕輕搖晃,用手梳理她的長發,什麼也沒問。路楠深深呼吸著宋滄身上的氣息。很奇怪,他們只共枕過兩次,她就記住了宋滄的氣味,有點兒陳舊,若是從廚房出來,還帶著煙火的餘味。熨帖穩妥,她忽然間什麼都不再害怕了。

「我做到了。」路楠仰頭對宋滄說,「快,快說我勇敢。」

宋滄用毛巾給她擦拭頭髮,頭髮上帶著酒店后廚的油煙味兒,連外套也髒兮兮的。路楠連喝兩杯溫檸檬水,把剛才的事兒告訴宋滄。宋滄臉色卻變了。

「太危險了,你以後不能這麼魯莽。」他責備,「肖雲聲這個東西比我們想象的更危險,你不應該和他起衝突。」

路楠靜靜看他。

宋滄握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也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你做得特別對,你特別、特別勇敢。」

路楠笑了:「有人自相矛盾。」

「沒錯,我特別矛盾。」宋滄很乾脆地承認,「我喜歡勇敢的路楠……不,勇敢的路桐。我也希望她平安,別遇上任何危險。」

他很自然地道出「路桐」。眼前的女孩不再為這個名字的出現而傷心難過了。她心底的傷處真正開始結疤,用溫柔有力的手捧著宋滄的臉,認真而堅定:「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而且我決定,再也不會把向我求救的人丟下。」

宋滄把她抱在懷裡,路楠埋在他胸前,悶聲悶氣:「我頭髮臟。」

才說完,宋滄乾脆吻了吻她的頭髮。

今天是黑貓離開故我堂的日子。路楠陪它玩了很久。她不明白宋滄怎麼會捨得。這種相處是很容易滋生情感的,即便再不願意,就像潮濕的土地會自然而然長出苔衣,人難以抗拒與依戀自己的任何生物產生眷戀。她邊跟黑貓玩兒,邊觀察宋滄。

宋滄今天特別溫柔和耐心,尤其是對黑貓。黑貓皮得很,和白貓最熱衷的兩個遊戲,一是追打三花,二是尋找貓糧。宋滄看它們打架、亂翻抽屜,居然一聲不出,目光始終慈愛。他自己設計、組裝,給黑貓做了個小貓窩,鋪上柔軟的墊子,白貓和三花火速竄進去窩著,又被宋滄一隻只拎出來。

黑貓施施然躺下,澄金色的眼睛看看路楠,又看看宋滄,魔王般沉穩淡定。

「……你呢?」路楠摸它耳朵和小腦袋,「你捨得我們這裡嗎?」

接走它的是一對中年夫婦。他們沒有孩子,養的小黑貓生病走了,偶然在故我堂微博上看到宋滄發的貓片,發現黑貓和他們的愛寵一模一樣。他們千恩萬謝,宋滄拎著貓窩,路楠提著好幾袋貓糧,很豐厚的贈禮,就這樣把黑貓送走了。

三花不懂離別,在安靜的故我堂里快樂蹦躂。白貓追著車子跑了一段,回頭看宋滄。它不理解,喵地叫了聲。宋滄把它抱回家,親親它的耳朵:「跟弟弟說再見了嗎?」

白貓沒精打采,三花在它身上瘋狂亂蹦,它不聲不響,始終安靜趴著。

下午,宋滄叮囑路楠看店,自己則出門辦事。路楠一邊整理書籍表格,一邊重寫簡歷準備找工作。樂島學校相熟的老師她一個個地敲,有的老師誠懇,告訴她「很難」。

事情是澄清了,警方是發布了公告。但是「路楠害死學生」的印象實在太深,她很難扭轉。即便她是無辜的,難道她就一點兒也沒有錯嗎?——哪怕只是些微困惑,也很容易在人們心裡衍生成惡毒的印象,沒有學校願意冒險。

路楠投了好幾份簡歷。教輔機構遭受打擊,學齡前兒童的藝術培訓則如火如荼,尤其在當下鼓勵二胎甚至三胎的社會氣氛下,生源不斷。誰都不想虧待小孩,有時候藝術特長更是好學校的敲門磚,機構越來越多,路楠看著電腦心想,總會找到的吧。

她自己心裡也沒底。

沈榕榕自從收到她照片,一直沒回復,直到傍晚才發來語音:「JK有病吧!」

她罵完還覺得不過癮,給路楠打來電話,劈頭就罵了前男友足足十分鐘,從他腳底罵到頭頂,從性格罵到性生活。路楠聽得滿頭霧水,見縫插針地問問題,總算明白沈榕榕為何憤怒:JK畫展里那幅最大、最顯眼,也是他選定的代表作,畫的竟然是沈榕榕。

路楠點開照片,畫作以綠色為底,乍一眼像是草地,上面或躺或站,有六個女人,長發、捲髮、短髮,沒有五官,赤.裸著身體。路楠辨認很久,才從兩個女性的背脊上看到同樣位置的一顆黑痣。

「……你的胎記。」路楠想起來了,「這畫的六個人都是你?!」

沈榕榕咬牙:「這幅畫他跟我承諾過永遠不會展出!」

熱戀時,她是JK的靈感繆斯。畫功平平、創意也平平的JK很喜歡沈榕榕的身體,他給沈榕榕畫過許多張畫,寫生或是印象。分手時沈榕榕要走了所有的素描和速寫,唯有這張成形的作品,JK流著淚哀求她留給自己。

相戀時當然認為JK有才華,但耐心耗盡時才看清,這人不過如此。那幅足有兩米的巨大畫作名為《早春》,是JK所有作品中難得的完整而有意義的一張。

沈榕榕最後沒拿走。一是拿走了不知道該放哪裡,撕了燒了也有點兒可惜,二是JK哭得很真誠,把油畫刮刀抵在脖子上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展出這幅畫,只把它收藏在箱底,帶進棺材里。

那一頭的沈榕榕深吸一口氣,忽然變得平靜:「不罵了。」

路楠:「哎,你別生氣,我跟你一起去找他談……」

沈榕榕:「我要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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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絨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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