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翠綠的樹葉上有滾圓的水珠,盪悠悠停在綠葉上,突然的響動,驚動了這片樹葉,水珠「啪嗒」一聲滴落,砸落在樹下行過的人身上。

如果樹葉有靈,大概樹葉此時會瞪大眼睛,看看,它看到了什麼:人!

這片深山,莽莽蒼蒼,這棵古樹漫長的樹生中從來不曾見過一個人。這是一片有進無出的山,進來的人走不到這裏都死了。

樹下有女孩疲倦的聲音含着連草木都能聽出的憂慮:「你,要不要緊?」

說話的女孩自己就狼狽得緊,衣裙皺巴巴穿在身上,一張小臉蒼白極了,漂亮卻疲憊至極的眼睛卻因為擔心亮了一些,看得她身邊的人心臟不受控制的一跳。

被她注視着的年輕男子青色衣衫一看就是淋過大雨的,可比女孩狀況還糟,此時還是潮乎乎的,皂色靴底都是厚重的黃泥,他正扶著這棵古木往前望去,聽到女孩的話他回頭看過來,正對上了眼前人那雙好像盛着星辰的漂亮眼睛,每次這樣猝不及防撞上,心都會怦然一跳。

男子過分蒼白的臉上露出安撫的笑:

「公主,臣不要緊的。」

瞬間的動靜后,山林又恢復了安靜,只有這一高一矮兩人沉默地往前跋涉著。

沈遇始終留心着走在自己身邊的公主,除了最艱難的那段路是沈遇背着她過來的,其他時間兩人之間始終隔着一點距離。他餘光看到公主殿下一個踉蹌,立即要伸手去扶,卻在看到對方又艱難站穩的時候,收回了手。

他的公主,無比尊貴,是誰都不能輕慢的。

如果攀不過這座山,他永遠也不該輕易碰觸她。

如果越不過這座山,那麼至死,他都只該是公主最忠誠而恭敬的守護者,是臣。

他們不說話,不接觸,可是微微落後半步的沈遇的目光從來沒有一刻離開側前方的公主。後背襲來的痛楚,讓他連唇色都是慘白的,可是只要看到他的公主,他就有源源不斷的力量,他一定要帶她走出這座大山。人們都說,這山是人與仙的分界。山的那一邊,就是修真界,那裏是人間的強權者都踏入不了的地方,到了那裏,他的公主就安全了。

那時,他就可以告訴她,告訴她——

又一陣眩暈襲來,沈遇連踉蹌都格外小心,生怕被前面始終咬牙往前的公主發現端倪,他扶著樹的手用力攥緊,粗硬的樹皮扎進手心,讓他清醒地挺過了又一次眩暈,還能若無其事提醒前面的人:「小心腳下。」

公主顧茴其實體力早已用盡,可她知道陪她逃亡至此的沈遇更是耗盡了體力。一路逃來,不管是平地對抗追兵,還是上山後最難的那兩天,先還是沈遇砍草木開道,後來直接是沈遇背她走過那段最難的路,整整背着她走了一天一夜。

那張被京城無數人愛慕過的白皙面龐,已經有了不少划痕,如同白玉裂痕染血。但他放下她的第一件事,是詢問她:「公主,要不要緊?」含着微微的笑,好像渾然不覺自己臉上血痕。

當她問他同樣話的時,她看到轉頭望過來的沈遇帶着臉上傷痕,扣緊樹榦的手上有血滴下,眼睛裏卻含笑意,說「不要緊的」。

如果不是她,他本還是那個京城最清貴的公子,十指不沾陽春水,一生只論詩酒茶。

顧茴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可她什麼都沒說,不說心疼,不說感激,不說——心動。她只是咬緊牙關往前,她唯一能做的是不能倒下,不能再拖後腿。

顧茴近乎絕望地看着前面莽莽蒼蒼的深山,看着一棵又一棵古木,樹冠遮天蔽日,偶爾有陽光從縫隙間灑下。疲憊到極限時,她什麼都不想,只是咬牙拖着沉重的腳步,一步步往前。

往前走,不要停下。這是她給自己的指令,一度她累到感覺不到腿,可她還是邁步往前。

當兩人終於走出這座深山,看着前方遼闊的平原,再遠處有山雲遮霧繞——正是傳說中的仙山。顧茴驚喜回頭看向沈遇,他們真的做到了!他們翻過了這座被認為不可跨越的大山,到了修仙人居住的地方!

顧茴的眼睛對上了沈遇的視線。

沈遇看到他的公主,她的眼中又燃燒着那種動人的光。從初見,他就覺得公主眼中藏着一個讓他眷戀的世界,似乎他生生世世都在往那樣一個地方奔赴,只是看到她的眼睛,沈遇就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目的。

顧茴看到沈遇,他的眼中搖曳著笑意。人人都說公子沈遇清冷無雙,可他看過來的目光偏偏溫柔如水,笑意搖曳。從看到沈遇第一眼,顧茴就知道自己此生為何,她生於深宮,享萬千寵愛,可宮人都說公主常常蹙眉不語。她總覺得,自己在等一個人來,等一件事發生。直到看到沈遇,她頓時明白,原來她在等這個人來。

沈遇伸出白皙帶着各種細碎傷痕的手,慢慢靠近顧茴小巧白皙的臉,低聲道:「公主,到這裏,臣就不再是臣了。」

他們到了一方新的天地,「沈遇以後都要叫公主的小字了。」

隨着一聲低低的「夭夭」,沈遇的指尖擦過了顧茴的臉龐,然後整個人在顧茴陡然睜大的眼睛中,倒了下去。

直到沈遇倒下,驚慌的顧茴才發現沈遇后肩一片黏膩,原來當時馬上奔逃,他被追兵射中了后肩,可他裝得太好,一路都在掩飾。

顧茴簡直不敢想像,一個人怎麼在這種情況下帶着她翻越這座從來沒有人越過的高山。怪不得當時背她時,沈遇始終不肯丟下那厚重浸水的披風,卻拿男女有別來哄她。

她看着依然遙遠的仙人住的地方,顧茴拚命想要把人背在身上,可她根本背不動。沒有葯沒有大夫,天邊的落日一點點消失,流逝的是時間,也是沈遇的生機。

顧茴回頭看到自己拖着昏迷的沈遇才不過走了那麼點距離,暮色將臨,仙山有璀璨燈火,可是卻那樣遙遠。

沈遇的生息已經越來越弱。

絕望中的顧茴突然安靜了下來,她感覺到胸口溫熱的力量——是那顆血珠。

大楚嫡公主,生而不凡,百鳥朝鳳,白鶴繞宮,更有一奇異處,公主生而墜著一顆血紅色的珠子,血色珠子跳動在白玉一樣嬰兒那小小的心口。

為此殘暴的楚王對這個老年得來的女兒,寵愛有加。

楚國大巫曾告誡公主,這顆珠子永遠不要離身,她神秘地說這是公主的命珠,她還要再說什麼,赫赫有神力的大巫卻突然口鼻流血而亡。

命珠,命?

顧茴想到,好多次撐不下去的時候,都能感覺到珠子中有溫熱的力量不停流入她的胸口。

她驟然伸手扯下了自己從不離身的血珠,珠子離身的瞬間,顧茴心口迎來毫無防備的一痛,又覺一空。

同時身後那個他們走出的深山老林里,有風嘯叫而過,帶出隱約的讓人戰慄的聲音,似乎草木的悲鳴。

顧茴身上有血色褪去,她眼中始終燃燒着的那簇光亮,猝然熄了,但她愈發蒼白的手中這顆珠子卻比平日更紅,紅得似乎要滴血滲淚,瑩潤異常,如水似要流動。

顧茴憑着直覺,把她的血珠貼向沈遇胸口,感到血珠好像排斥一樣有掙脫之感,顧茴只得更用力把珠子按在沈遇心口處。

向著顧茴掙扎的血珠慢慢在她堅決的掌下平息,然後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血珠融入沈遇胸口,消失不見了。

與此同時,顧茴看着沈遇左肩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看着沈遇如同死人一樣慘白的臉色慢慢浮現血色。

她卻看不到,自己此時那顆緊張跳蕩的心跳動得都慢了一些,連同她臉上陡然綻放的驚喜在旁人看來都淡了一層,她那總是充滿對人對這個世界的興緻勃勃的目光,也暗淡了。

痊癒的沈遇還沒徹底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就聽到遙遠的前方,那座白雲繚繞的青山響起了能夠傳遍這片修仙土地的鐘聲。

隨着鐘聲,好像這片修仙土地都一下子熱鬧起來。各方人都開始奔著青山宗而去,所有人都說着青山宗的鐘聲,意味着百年一次的青山宗收徒開始了。

他們要在青山宗前,百年一現的求仙梯消失之前登上去。除了極少數幸運兒,對於普通的凡人來說,欲要修仙,攀登求仙梯是唯一的機會。

大楚最清貴的公子、最優秀的使劍人——沈遇,目光灼灼,回身看向顧茴,眼睛裏都是光,他對她的公主說:「夭夭,我們去修一個長生!」

山頂的風吹動兩人烏黑的發,在山風中相遇糾纏。

顧茴抬頭看向沈遇,微微歪頭重複:「長生?」

沈遇對她露出一個無比堅定而溫柔的笑:「長生。夭夭,我想同你長生!」從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想同她在一起,度過未來的日日年年。此時,他貪妄與她的世世生生。

顧茴望着沈遇,緩緩笑了,她覺得她那顆空蕩的心再次安穩了下來,穩穩地停留在她的胸腔中,再次因為眼前人俊朗溫柔的眉眼怦然而動,她輕輕點頭:

「好,長生。」長相隨。

顧茴朝向沈遇伸出手,一向矜傲的公子沈遇緊張地握住了公主的手。

先是輕輕地,輕得讓他的心跳蕩不停。然後,他緊緊地,把公主柔軟的手握在了手裏。這一刻山風吹過叢林,如同呼嘯悲鳴,可這一切都被他們拋在身後,他們一起朝着那充滿希望的鐘聲奔去。

明月高懸,夜色無邊。

突然,二十四歲的沈遇一把背起了他十七歲的公主,背着他的公主朝着青山宗去了。

風中都是他們年輕的笑意。

即使在求仙梯壓迫最重的時候,沈遇都沒有鬆開他握著顧茴的手,就好像在最危險的時候他以身體護著顧茴奔逃,在最艱難的時候他用受傷的身體背着顧茴一步步跋涉過那段不見天日的深山。

在千鈞重壓不斷壓下來的求仙梯中,早先那些同行的人都已經放棄離開,即使是獨自前行都很難,更不要說沈遇始終拖護著顧茴。

五臟肺腑都好似被從四面八方擠壓,有血從沈遇唇角滲出,可他還是緊緊護著顧茴,以身體為她遮擋壓下來的重壓,護着她往上,再往上。

他該什麼都不說,節省每一分力量對抗這種壓力,往前往上。可握著顧茴慢慢發涼的手,他還是忍不住輕問:

「夭夭,——?」他想問疼嗎,當然疼。很疼嗎,當然很疼。還撐得住嗎,可哪怕撐不住也要再撐一下的,他們快到了。到最後,他只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樣溫柔,不動聲色下都是心疼。

他還在努力對她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

只因顧茴初見就說過,這位公子,笑起來可真好看,讓人看着覺得天都晴了,覺得漂泊都有了歸處。當時的沈遇裝作混不在意,可是他一直記在心裏。

他艱難抬手欲要幫顧茴擦掉她唇邊的血,一動,口裏又湧出一口血,被他狠狠吞咽掉。

顧茴卻沒讓沈遇把手伸過來,反而是自己艱難抬手抹去,也沖他露出獨屬於小公主顧茴的甜美笑容:

「公子,不疼,我不疼。」

沈遇看得心都顫了,可他依然輕笑,一字一頓艱難說道:

「看向我,夭夭。長生,我會陪你,長生!」

他知道很難,但是夭夭,看向他,再難都要看向他,他要帶她長生。

長相守。

顧茴聽話,她看向他,始終看向他。

她能感覺到曾經絕境中溫暖她心的力量沒了,可是她依然死死跟着沈遇,也依靠着沈遇,登頂了求仙梯,來到了青山宗門前。

他們是僅有的兩個通過求仙梯的凡人,一對絕色璧人,震動了青山宗。

沈遇回首看向顧茴,兩人相視而笑。

但經此,曾經獨屬於小公主顧茴的笑容已經消失了。在漫長的求仙歲月中,曾經笑容燦爛的小公主慢慢變成了那個驚艷修真界的天才劍修。

一點點失去她的天真、熱情,失去她曾無比燦爛純真的笑容,修真界說起顧茴,她的劍同她的冷一樣出名。

命珠離體,帶走了她的溫度,甚至情緒。

可是始終,她都看向——如今是她的師兄——沈遇。她越來越稀薄的情緒,只停駐燃燒在沈遇一人身上,世事變遷,顧茴這個人都變了,可是她的情意從未變過。她知道,自己為他而來。

如同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顆怦然跳動的心,十五歲的顧茴懵懂中抬頭,突然明白自己為何而來。她,是為了沈遇而來。她為了一個關於長相守的約定而來。

可惜,那時的顧茴不知道,世事都會變,

情意,也會。

顧茴始終看向沈遇,滄海桑田,他卻看向了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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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顧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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