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鹽

奶鹽

那晚飯局,蘇稚杳沒再回自己座位。

她就安安靜靜閑坐着,只偶爾給那人倒一倒酒。

賀司嶼喝酒很悠閑,抿一口,就停下輕輕晃動酒杯,享受回味,不像那些人總要彰顯豪爽一口乾掉,六七位數的龍舌蘭喝得比白開水還寡。

遠離那邊后,四周空氣都新鮮了,除了對面的女人們投來若有若無的目光,蘇稚杳有點不太舒服。

不過她習慣了。

習慣這種有羨慕有妒忌,有時還帶些敵意的眼神。

這回無疑是因為她身邊坐着的男人。

其實蘇稚杳還有點兒沒吃飽,她摸摸小腹,哀怨嘆息,誰知一下沒把握住,嘆氣聲重了些,嚇得她忙去偷瞄那人。

沒見他神情有異樣。

只是抬着下巴喝酒,高鼻樑、薄唇、利落的下頷線,再到喉結……讓人恍然領悟到,什麼叫女媧炫技作品。

空酒杯擱回桌面輕一碰響。

蘇稚杳恍了下神,反應過來,頓時捧過酒瓶就要探身去倒,這次卻被他用手背擋下。

不喝了嗎?

蘇稚杳正疑惑,見他起身,接過徐特助遞來的西裝外套重新穿上,看着是要離開的樣子。

都是商界的老油條,所有人聞風而動,都迅速跟着站起來,程董先聲問道:「賀先生這就要走了?不如再……」

「不必送了。」賀司嶼理了理外套,頭也不回地走出包廂,一個理由都沒留下。

徐特助習以為常地善後了句:「賀先生稍後另有安排,先失陪了,各位慢用。」

他能看在賀老爺子的份上,出席今晚的飯局,已經算是給足了面子,程氏這群人當然好話相送,不敢再做多餘挽留。

而賀司嶼的離開,自然而然也意味着飯局結束。

他走得很湊巧,蘇稚杳難免懷疑了下,他提早結束飯局,是有意放她回去再吃些東西嗎?

不過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好心這個詞和他應該不沾邊。

「杳杳……」程覺態度比之前虛,為自己後來沒有出面阻止胖高管針對她。

蘇稚杳回到座位,本能將賀司嶼不正眼看人的冷漠學了三分像,拿上包就走:「謝謝小程總的晚餐。」

「別走啊!」程覺當即追上去:「乖乖,合同不談了?」

蘇稚杳側目回了個笑,讓他自己體會。

答應留下和他好好談真是件傻事,到底能指望他什麼?

她突然清醒了。

回國貿途中,蘇稚杳接到父親電話。

蘇柏問她是不是還住酒店,哄她回家,說是蘇漫露今早已經出院,今晚他們都在家。

這是親自在醫院陪了一宿。

蘇稚杳靠在車窗邊,聽着電話沉默了。

中學時某個冬天,她持續四十度高燒在家沒人管,給蘇柏打了二十幾通電話,他在開會,最後是楊姨連夜抱她去的醫院。

昏迷整日醒來,病床邊除了護士空無一人。

護士姐姐告訴她說,楊姨在煮粥,她爸爸有來過,但她姐姐在學校出了點事又離開了,說自己會陪着,叫她安心睡。

蘇稚杳知道她沒有惡意,但這話,確確實實讓她窒息又崩潰,沒忍住埋進被窩裏無聲哭了好久。

「嗯。」蘇稚杳低低應了一聲,掛斷電話。

車窗外,雪中的萬家燈火從眼前一幕幕閃過,沒有一盞是為她亮的。

蘇稚杳靜靜說:「楊叔,我回家。」

「好嘞!」楊叔換道,開往御章府。

御章府獨棟別墅,新中式宅門風格建築,高牆大院,青階黛瓦,是京市名副其實的富人區。

不到烏江心不死,這麼些年了也不差這一回,蘇稚杳走過掃了雪的青石階,進了房子。

「哎喲我的心肝兒啊,胃炎剛不難受,咖啡這麼刺激就別喝了。」

「媽,我沒事,晚上得處理幾個文件。」

「你這孩子,都病得住院了,下午還往公司跑,操心操心自己吧……老柏,你倒是說說她……」

「漫露,公司的活兒先擱擱,在家養幾天,別讓你媽擔心。」

「我真的沒問題了爸……」

蘇稚杳一開門,就聽見客廳里父慈子孝的對話,發現自己又回得不是時候。

「杳杳回來啦!」楊姨端著果盤走出廚房,第一個注意到正默默在玄關換鞋的她。

蘇稚杳彎彎唇,穿上拖鞋走過去。

「小杳。」溫竹音循聲立馬從沙發站起,攏攏披肩,望着她殷勤笑說:「外面很冷吧,快過來坐,喝杯咖啡。」

蘇稚杳皮笑肉不笑:「真是謝謝阿姨了,你的心肝女兒喝不了的,還記得留給我。」

溫竹音瞬間啞口無言。

蘇柏肅聲:「杳杳,怎麼跟你溫阿姨說話的!」

「沒事沒事,是我只想着小杳暖暖身子,考慮不周了。」溫竹音小鳥依人地挽住蘇柏胳膊,柔聲調解。

顯然蘇稚杳不領情。

楊姨忙放下果盤打圓場,記得她喜好,含笑問:「我給杳杳另外做一杯,海鹽椰乳好不好?」

蘇稚杳點頭,沒拒絕。

「天氣冷,稍微溫一點昂,待會兒我給你送上去。」楊姨溫聲,把她當小孩兒哄著。

蘇稚杳總算又笑了:「好。」

「爸別生氣,您沒答應解約,杳杳有小情緒很正常,想開就好了。」蘇漫露這時接了話。

蘇柏仍沉着臉,怪自己把人慣得太驕縱。

蘇漫露端起茶几上那盞骨瓷杯,起身:「咖啡我自己喝,爸媽,我先上樓工作了。」

「早些睡,別熬太晚。」蘇柏提醒。

蘇漫露應聲回了房間后,蘇柏吸口氣,好聲好氣勸道:「杳杳,除了解約的事,爸爸什麼都答應你,你在程娛傳媒,還是可以繼續彈你喜歡的鋼琴,爸爸不會逼你接管公司……」

「到底誰才是您親生的?」蘇稚杳淡淡問了句。

蘇柏一愣,見她眼神直勾勾地盯過來,他竟下意識閃躲開了,沒和她對視。

「小杳啊……」

溫竹音張嘴剛想說話,就被蘇稚杳平靜打斷:「沒問你。」

「鬧夠了沒有?」蘇柏口吻略重,話落又慢慢放柔語氣,像極了先扇一巴掌再給顆糖,語重心長:「都是一家人,你也學學漫露,懂事點,不要吵吵鬧鬧。」

蘇稚杳看着父親的臉,感到陌生。

這十幾年來日漸彌散的父愛親情彷彿在今天,在這一刻,終於消失殆盡。

她也終於死心了。

蘇稚杳不再做無用的掙扎,徑直走上旋轉樓梯,回自己房間。

冤家路窄,和剛出書房的蘇漫露遇見。

蘇稚杳本不想搭理,奈何蘇漫露先開口挑釁:「別犟了,你現在身上哪樣東西是你自己的,還不都是爸給你的錢,如果斷了程氏的生意鏈,蘇氏可承擔不起你千千萬的開銷。」

蘇漫露還穿着白日的紅西裝裙,完美的高貴俏佳人形象,她倚門抱着胳膊,帶着得志的笑意:「當然了,程覺那麼疼你,華越的廣告權都願意為你求到,你想辦法把他哄好了,不就什麼都有了?」

聞言,蘇稚杳覺得可笑。

哄程覺有什麼用,她充其量不過是他們利益置換中,最關鍵的籌碼,依舊逃不過蘇家吸血般的掌控。

沒來由地,腦中浮現出一個人的臉。

男人握著雪茄,和白貓一起在雪夜裏,還有晚宴上,程氏所有人都對他恭恭敬敬,程覺也得自認晚輩。

賀司嶼……

蘇稚杳遠沒有表面的豁達,這夜,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地睡不着,沒感情,沒自由,只有捆綁她的利益和處心積慮的利用,她怎麼活得這麼悲哀。

卧室黑燈瞎火,窗帘半敞,庭院裏有微弱的亮光,玻璃窗外的雪還在靜悄悄飄着。

蘇稚杳裹着被子坐起來,反覆想着那句話。

——把他哄好了,不就什麼都有了?

剎那間,蘇稚杳動了個荒謬的心思。

如果她能有賀司嶼的關係,那所有問題肯定就都不成問題了。

夜晚總是多思,翌日一覺睡醒,蘇稚杳又覺得,自己簡直是在異想天開。

那些曾斥責賀司嶼是賀家逆子的姑伯老輩,如今都被他的手段壓得有口不敢言,至親之情都不念的男人,她是怎麼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的……

之後,蘇稚杳沒再見過賀司嶼。

京市那麼大,哪有那麼多的偶遇,雖然要找他很容易,這麼搶眼的一個人,他的動態,圈子裏從不乏姑娘討論。

譬如元旦前夕,賀司嶼回了港區。

他現身賀氏總部年會,金絲眼鏡架在鼻樑,白襯衫配冷調灰英式西服馬甲,一張現場抓拍照在名媛圈裏廣傳,骨灰級顏控的大小姐們幾乎都拋卻矜持,在群里肆意表達迷戀。

蘇稚杳當然在群里看到了這張照片。

鏡頭前,他依舊沒一個正眼,長腿之上窄腰略彎,襯衫袖口挽著,露出結實好看的小臂,手掌張開,壓在枱面,一個閑閑過目報表的姿勢,便讓他渾身散發出雅貴又混不吝的魅力,人海中永遠是最顯眼的存在。

群里甚至有姑娘開起半真半假的玩笑,說好想魂穿那張報表,被他這麼壓在身.下。

蘇稚杳托著腮,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突然有一個短暫的瞬間,荒誕的念頭再次充盈了她整個大腦。

她不禁想,怎麼和他有點什麼……

臨近年關,圈子裏聚宴頻繁,蘇稚杳不感興趣,但礙於人情世故無法一一回絕,心裏頭逐漸厭煩,這段時日唯一值得喜悅的事,就是收到了港區藝術節主辦方寄來的幾張池座預留票。

這天,蘇柏在和平大院設宴,與程家人相約晚餐,雙方子女無一缺席。

蘇稚杳原本不想去,但蘇柏不許她拒絕。

這頓飯不出所料,是她的鴻門宴,或許是她之前鬧解約給了警醒,蘇柏急於促成她和程覺的婚事,蘇漫露跟着唱和圓滑,倒是溫竹音在一旁稍顯安靜。

程家父母對她也頗為滿意。

她像個商品似的,被他們在口中來回品評。

蘇稚杳聽得心煩,一桌豐盛的宮廷菜全無胃口,乾脆起身,出於涵養扯出一個笑容:「有點悶,伯伯伯母,我出去透透氣。」

「我陪你。」程覺撈過椅背的外套站起來。

程母見狀笑說:「對,杳杳想去哪兒,讓阿覺陪着。」

「不用了,謝謝伯母。」蘇稚杳戴上圍巾,不等他們再言,攏著羊絨大衣果斷走出包廂。

京市難得晴朗幾天,今夜又下起了小雪粒,蘇稚杳不願吹冷風,徑直去了地下停車庫。

她想先回家,一邊走,一邊低頭給楊叔發地址,讓他過來接自己。

地下車庫當時幾乎沒有人,場地很大,走路都能清楚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

冬天耗電意想不到得快,還沒發送成功,手機就因低電量熄了屏,蘇稚杳無語,手機收回口袋,作罷準備回包廂。

身後一聲很輕的砰響。

她下意識回首,車庫白光暗沉,除了車輛空空如也,一眼望不盡底。

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卻在回頭時,突然瞟見幾米開外那輛越野車的輪胎后,露出半隻棕皮男士馬丁靴。

有人藏在那裏。

蘇稚杳屏息,試探性地走了幾步,細細分辨出後面的聲音,確定那人是在跟蹤她。

心咯噔咯噔跳不停,她加快步子,感覺到身後的人越跟越近,她幾乎小跑起來。

「老大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遠處有說話的聲響,似乎有不少人在,蘇稚杳立刻朝着聲音的方向跑,最後跑到的是一個角落的空車位,她急忙剎步,被眼前的情景驚住。

男子衣服皺亂,鼻青臉腫,張口都是血,被幾個魁梧的保鏢扣著胳膊和脖子,死死押跪在地。

這幫人顯然更危險。

蘇稚杳虛喘著氣,意識到自己出了虎口又進狼窩,想也不想地後退兩步想逃。

一轉身,一張熟悉的面孔落入她的視野里。

輪廓利落,骨相優越,眼窩深邃而有神。

……賀司嶼。

撞見他的那剎,蘇稚杳倏地止步,仰著臉,難以置信他突然出現在這裏。

賀司嶼眼裏沒什麼情緒,和她對望頃刻,視線移開,眼神近乎冷漠,睨向被扣在地上的男子。

沒多餘言語,他越過她,走向那處。

可能是奔跑過或是受到驚嚇的緣故,蘇稚杳有些缺氧,她用力呼吸,心跳如雷。

在賀司嶼就要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忙伸出一隻手,扯住了他西裝的袖子。

「賀司嶼……」蘇稚杳脫口叫出他名字。

她不能說自己完全沒有私心,畢竟對他的心思,她動過不止一次,但當時更多的是求生欲。

賀司嶼被迫停下腳步。

微頓兩秒,他慢悠悠回眸,用那雙漆黑的眸子,瞧住她。

女孩子小心翼翼抬起臉,睫毛輕輕在顫,頭髮亂了,圍巾也亂了,雙頰微微泛白,略顯可憐地望進他的眼睛。

看樣子是在害怕。

「好像有人跟着我,我有點兒怕……你……」能不能先別走。

很小聲,帶着怯意和一點點鼻音,最後一個字拖出柔柔弱弱的尾調,有那麼一瞬,和當年在紐約別墅被他嚇哭時的模樣重合。

賀司嶼站在原地沒動。

二十歲年紀的女孩子用這種近乎哀求的眼神望過來,即使沒有Zane的託付,他大概也會動幾分惻隱。

賀司嶼垂着眼,古井無波地凝了她好一會兒,蘇稚杳以為他懶於管她閑事,指尖被泛濫起的羞恥心往下拽,一點點鬆開他衣袖。

就在她的手要垂落之際,他徐徐沉沉開了口:「耳朵捂上。」

蘇稚杳怔了一怔,抬起頭,想從他眼裏琢磨出這話的意思,但他的目光已經重新望向了她的身後。

「別回頭。」賀司嶼嗓音一貫低沉冷淡,話里彷彿是有另一層含義。

要麼聽話,要麼滾蛋。

蘇稚杳不敢多想,抬手,乖乖捂住雙耳。

「老大,饒了我,我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想害你的……」

隔着手掌心,蘇稚杳也依稀能聽到些聲響。

身後那個跪地的男子說的是粵語,似乎正在一遍遍地向他求饒。

這個人,是犯了他什麼忌諱嗎?

蘇稚杳揚起眼睫,去看他。

他薄唇抿著,不見動容,眼鏡是他氣場的封印,不戴的時候,眸中全是絕情和漠然,從眼底冷到眉梢。

蘇稚杳見他冷冰冰地使了個眼色,隨後耳朵被捂著的嗡鳴聲中,隱約夾帶了幾聲痛苦哀叫。

應該是保鏢領會到他意思,開始收拾人了。

他身形高挺,立在她面前,臉色陰沉,手掌慢慢撐到腰骨,不知是在欣賞清理門戶的場面,還是不耐煩,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

蘇稚杳一瞬不瞬望着他,正面離近了看,才發現,原來他的右眼尾下有一點極淡的淚痣。

連陰鷙都染上幾分勾人的韻味。

她聽着自己難以平靜的呼吸和心跳,手心滲出一層薄汗。

不會出人命吧……

蘇稚杳突然不可思議自己竟然在求他陪同,明明他才是最可怕的那個。

留意到這姑娘一直看他,賀司嶼斂了眼睫,眸光由遠及近,緩緩聚焦到她臉上。

四目相撞。

蘇稚杳心怦著,人還懵懵的,背後猛地響起一聲重擊和慘叫,嚇得她慌了神,本能打了個顫抖。

她用力捂緊耳朵,低着腦袋,目光落在男人啞光黑的皮鞋上,與她的靴子一步之隔。

內心突然有個聲音在對她說,他就在你眼前了,時不可失。

接着無形中又有一股力,一個勁兒地推搡着她快出點子,怎麼和他有點什麼,怎麼和他有點什麼……

蘇稚杳盯着他皮鞋,心律越來越快。

腳尖不受控地動了動,她遲滯而忐忑地,慢慢往前挪了一點。

沒有被他拎開。

她再挪一點。

他沒反應,她就再挪一點……

悄悄地挨過去,不知不覺,鼻尖快要蹭到男人襯衫第二顆紐扣的位置。

賀司嶼從始至終垂着眼眸,就這麼看着她偷偷摸摸一寸寸靠近自己。

女人在他這動心思都是有來無回,他面不改色不作任何反應,就想瞧瞧這姑娘打的什麼主意,或者,她能做到什麼地步。

誰知差點就能靠到他胸膛,她卻站着不動了,低埋着臉,安安靜靜窩在他身前。

好像已經躲進了他懷裏,又好像沒有。

她身子柔軟纖薄,這般姿勢,如同一隻嬌弱的垂耳兔,受驚后,溫順又服帖地去蹭自己的主人,想要得到擁抱和安撫。

前一秒,賀司嶼還不以為意。

小姑娘就這麼點能耐,還學人做這種事。

結果女孩子一呼吸,細喘帶出的鼻息就直往他輕薄的襯衫面料里透。

下一秒。

他鎖骨處瞬間一片溫熱,那感覺,就好像是毛茸茸的兔耳朵滑入他領口,故意在裏面掃來掃去……

賀司嶼點動的食指不經意停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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