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第1章 01

日影西斜,院中的柿子樹在窗欞上落下稀疏的影子。隔着扇窗,沈母自豪又得意的笑聲仍舊強力地穿進耳鼓膜中,顯得格外聒噪。

但好在,江寄月在走神。

從窗外往裏望去,能見到身量窈窕的小姑娘站在灶前,熟稔地揉着麵糰,雖則手指纖長,腕骨細弱,但意外得有勁,細碎的頭髮隨着動作從髮髻間掉了出來,沾在潮紅的臉頰上,原本就白皙的臉龐,因為泛紅而顯得和蘋果一樣,格外水靈靈的誘人。

她的鼻樑挺,但鼻頭圓鈍小巧,讓她整個人看上去都有些嬌憨,偏那雙眼睛生得水靈,和小鹿般一樣無辜,就更給她添了幾分無辜懵懂。

一般的人見了她,都很難想像她已經是人婦。

沈母走進了廚房,農村婦女的腳步聲總是格外沉重些,江寄月一下從神遊中醒過來,道:「娘,面快揉好了,晚上我們吃青菜肉絲麵。」

沈母的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江寄月纖細的腰身上,帶着幾分考量,道:「阿月,我覺得街坊鄰居說得不錯,如今知涯高中成了狀元,我們該有的排場也該有,明日我就找牙婆子買幾個丫鬟,你呀就安心做沈家的少奶奶,為我們沈家開枝散葉。」

江寄月的面色一僵,眼眉低了下去:「我們家條件不好,等吏部給知涯安排了官職,攢些銀兩下來,再考慮買丫鬟吧。」

沈母道:「等那時就太遲了,你瞧今年的探花,兜里也沒幾兩碎銀,進京趕考時還與知涯拼房住,如今一放榜,還不是立時就買了車轎僕從,出門時那風頭都快壓過我們知涯了,這可不行。」

她嘀嘀咕咕的:「而且家裏有人幫襯,你也不用勞累操持家務,我再給你燉幾隻老母雞補補,把身子養好了,正好給我生個大胖小子!你和知涯都成親兩年了,肚子裏還沒動靜,這可不行,這可不行啊。」

她連說兩個『這可不行』,像是壓向江寄月的兩座五指山,讓江寄月尷尬又困窘地站着,低着頭像是在認錯。

沈家幾代單傳,沈父去世得早,沈母一個人把沈知涯拉扯長大,只有兩個願望,兒子考中進士和抱一個大胖孫子。前者沈知涯完成得出色,那麼後者江寄月也當完美地滿足她的心愿。

可江寄月也知道,沈知涯是永遠不會與她有孩子的,他不是個糊塗的人。

見她不說話了,沈母嘆了口氣,拉着江寄月的手道:「娘不是給你壓力,只是這些日子也聽說過一些新聞,當然我不是說知涯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但是女人要站穩腳跟,還是要一個孩子傍身的。」

她湊到江寄月身邊,輕聲問道:「最近知涯和你同房過嗎?」

江寄月麵皮子漲紅,嘴巴張了又閉,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沈母拍拍她的手,語重心長道:「從前他拿科考做借口與你分房睡,我想到科考確實要緊,便隨他去,如今他都中狀元了,還把你晾在一旁,太不像話了。」

江寄月抿了抿唇,試探地說道:「娘,知涯中了狀元,前途無量,你還讓他娶我,無異讓他自毀前程,這……」

她並沒有說完,沈母雙眼一瞪,雙手往腰上一插:「阿月,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沈知涯這個混賬東西在你面前說什麼了?怪不得一提起抱孫子,你總是吞吞吐吐,是沈知涯這小子想要忘恩負義是不是?」

江寄月慌了,害怕沈母真怪罪沈知涯,忙道:「沒有,知涯什麼都沒說,娘你別生氣,就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沈母放下半顆心臟下來,但仍狐疑地看着江寄月:「他當真沒說什麼?」

江寄月道:「確實什麼都沒說。」

沈母這才鬆口氣道:「諒他也不敢,當初我們娘倆在村裏受了多少欺負,知涯他大伯看我們孤兒寡母的無依無靠,就想佔了我們的家的宅子和田地

,把我們趕出去,多虧江先生為我們主持公道,這才讓我們母子兩有口飯吃,有個地方睡。後來知涯到了識字的年紀,我付不起束脩,別的學堂都不肯收,只有江先生不僅不要銀子,還管知涯一日三餐,又肯悉心教導他,要不是江先生,他今日還在地里刨食吃,還能中什麼狀元?江先生幫我們這麼多,如果我們連他的女兒都照顧不好,我百年之後,哪還有臉去見他!」

江寄月沒有說話,每每聽到沈母講這些時,她和沈知涯都沒有什麼話可以說的。

江寄月不能清楚沈知涯每每聽到沈母耳提面命,要他記得恩情時,是作何感想,但江寄月每次都覺得好窒息。

她感覺那些恩情就是綁縛在沈知涯身上的千斤墜,讓本來可以扶搖直上的他,被這恩情拖累得重重墜落在地上。

江寄月那麼清楚地記得少年在林間溪邊,向她提起報國理想時,雙目晶亮的模樣,她知他們之間已無可能,她也不想強求,只希望少年可以得償所願。

遲些婆媳兩人吃完麵條,金烏已經西墜,沈母站在屋檐下看向升起的月亮,皺了皺眉:「也不知道今日又要到幾時才能醉醺醺地回來,這可不行。」

她朝裏屋喊道:「阿月,你帶醒酒藥去尋知涯,看看能不能把他叫回來。」

江寄月道:「今日請客的是知涯的同科進士,聽說丞相也會去的,是正事,我去不大好,何況,我的身份也不適合露面。」

「哪有什麼不適合露面的?被斬首治罪的是江先生的學生又不是江先生。」但到底關係到兒子的仕途,沈母不得不改了主意,「那你去給知涯送完醒酒藥就回來吧。」

江寄月無法,只得取了醒酒藥出門。

*

醉仙樓。

樓下緩緩絲竹聲,傳到樓上時,也被觥籌交錯蓋過七七八八,像是被浸泡了浮脂膩油,聽來庸俗得很。

但荀引鶴仍舊手指輕扣桌面,輕輕地和著拍子。

他並不知道今夜為何來赴宴,酒是同樣的酒,奉承的話翻來覆去也沒有再變過,耳朵是早聽膩了的,其實沒什麼好來的。

但他明明知道飯局無趣,來了那些積壓的公文就就沒人處理了,卻還是來了。

因為許久沒有聽到的香積山么?荀引鶴說不大清其中的緣由。

今日宴客的是此次兩旁進士排行第三十六的何進,他的排名並不高,但就他這樣的排名,還能請動荀引鶴赴宴,實在誠惶誠恐至極,因此整個席間都注意著荀引鶴的動靜。

荀引鶴是下衙後來的,大約是為了減少壓迫感,赴宴前特意脫掉了一品大臣的絳紫色朝服,改換了佛頭青的道服,腰間系枚玉璧,讓他看上去更為儒雅溫潤。

即使他儘力讓自己看上去隨和親切,但長久浸潤出的上位者的掌控感,已經滲透眉眼,他只需坐在那裏,便足夠讓人噤若寒蟬。

赴宴的都是今年的新科進士,待人處世本就青澀,何況荀引鶴即使不是丞相,也是才識聞名天下的儒士,不少人寒窗苦讀時臨過他的字帖,學過他寫的孔孟釋文,也算他的半個學生,因此面對他時都很局促,進酒時好幾個進士結巴,說錯了話,差點下不來台。

好在荀引鶴並不在意,溫和地問了些別的問題,就把氣氛緩和過來,大家都很感激他,不由地對他又多添了幾分敬佩與尊重。

而有人出醜,自然也有人表現上佳,沈知涯敬酒時進退有度,落落大方,很是引起了荀引鶴的注意:「我聽說你是香積山書院的學生。」

此言一出,席間針落可聞。

香積山書院因大儒江左楊馳名天下,不少讀書人以入學香積山書院為榮,直到三年前,江左楊的學生陶都景變法失敗,淪為國賊,棄市而死,遭萬人唾罵,江左楊也從萬眾景仰的名儒

變成了狗賊。

而不巧的是,當年處死陶都景的正是荀引鶴,也因為拿下了陶都景,時年才二十七的荀引鶴才能在清河荀家的扶持下,成為了大召開國以來最年輕的丞相。

朝堂紛紛擾擾,說到底也不過是人事之爭,站對了人,便官運亨通,站錯了人,就難以出頭。而不巧的是,江左楊的名聲在從前是金粉,如今卻比臭雞蛋還不如。

在靜默與無數雙看好戲的目光中,沈知涯道:「是,學生曾於香積山書院求學。」

這本就是隱瞞不了的事。

荀引鶴溫和道:「不要緊張,朝廷願意欽點你為狀元郎,說明朝廷本就不在意你的出身。陶都景只是在香積山書院學習過幾年,若是如此都要牽扯到香積山,往後你們中任何一人犯了事,豈不也要清算到我這個座師身上?」

他道:「說起來,我也曾去香積山書院辯學,只可惜如今案牘繁忙,是再也沒有時間重遊故地了。」

見荀引鶴願意敘舊,沈知涯鬆了口氣,道:「我還記得老師講學時,香積山處處可見慕名而來的聽學之人,就連山下的溪流,都被他們的牛馬飲斷,學生那時也差點占不到一席之位呢。」

荀引鶴的眼睫微顫,一雙眼眸卻仍舊沉靜如水,讓人很難忖度他在想點什麼。

但他到底沒有止住話頭,沈知涯也確實需要荀引鶴來幫他洗刷一下出身的問題,於是又說起幾件香積山的往事來。

說起那裏的天是藍的,蟬是聒噪的,溪水是甜的,果子是澀口的,而人……

沈知涯沒有提到香積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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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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