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遷徙(五)

大遷徙(五)

鄭洪山坐在馬車上暢快呼吸,他的性情轉化的很快,而他自己意識不到這一點。

周先生駕着馬車走了一天,東一陣,西一陣,終於走上一條寬敞的大路。路上的行人都低着頭,腰桿無力地垂著,一邊走路,一邊和腹中的飢餓做糾纏。鄭洪山看着周圍,又想想自己,他覺得滿足,完全的滿足。至少現在他們不再為飢餓發愁,擁有一匹漂亮的駿馬。他得意,還想坐在周先生旁邊,替他操控韁繩,感受不羈放縱,在平坦的大路上馳騁,擺脫往事的束縛。

不久之後,馬車行駛到省界。周先生指著界碑說道:「再往前走就出河南了,到湖北的地界了。」周先生說着,牽引馬頭停靠在一片田野的壟邊,吩咐眾人下車活動腿腳,吃些乾糧。「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他說。

鄭洪山從未出過遠門,在這種節骨眼上,他有必要朝着身後望一眼,即使他有一顆遲鈍的心,也明白那遙遠而平靜的土地曾令他落淚。雖不能擁有它,自己卻完全屬於它。有那麼一刻,他的心開始瘋狂迷醉,一種關於故土的情結油然而生,又轉瞬即逝……

這一眼,成為了他這一生當中難以磨滅的記憶。

一開始,鄭洪山認為那團沒有邊際的黑色是一座山,而那座山卻在移動,時高時低,體積很大。不一會兒,有人說那是蝗蟲。那並非一群,也並非一團,而是如山,如海一般的蝗蟲佔據了整條天際線。凡視野內均是蝗蟲的黑影,黑壓壓地朝頭頂撲過來。鄭洪山覺得,視野之外看不見的地方一定還有很多。頃刻間,世界變得沒有色彩,沒有生機,沒有可愛。

滿天的蝗蟲像一陣陰風,吞噬了人世間的一切,那些渺小的簡單生物,一點也不怕人,密密麻麻地覆蓋在田野上,像入了冬的枯葉鋪滿大地。

鄭洪山打了個寒顫,想到,這不就是螞蚱?單看一隻十隻,也是平平無奇的蟲子。父親曾捉過這些東西,用狗尾巴草穿成長串餵羊。此刻,他們成千上萬地出現,任何人看了都難免毛骨悚然,脊背發涼。蝗災來襲,遮雲蔽日,如沙塵一般席捲大地,彷彿頃刻間從春艷艷回到冬茫茫,只剩下枯黃的土地裸露在人們眼中。

似乎蝗蟲的眼睛只看得見綠色,單單吃光了一切莖葉……它們撲簌簌地飛過來,人們尖叫着拍打,將它們踩癟,用煙熏,用火燒,卻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鄭洪山手忙腳亂,源源不斷的蝗蟲砸在他的臉上。周遭人聲鼎沸,馬在嘶叫,周先生緊緊扯著韁繩。鄭洪山看見馬兒不斷抬起蹄子,它受到了驚嚇,腿上的肌肉震顫,發出聲聲驚恐的嘶叫。

蝗蟲過境,吃光了一切,留下的是遍地乾巴巴的蝗蟲的屍體。圓鼓鼓的肚子裏全是粘稠的綠色汁液。鄭洪山覺得,它們是被撐死的。它們的生命有限,飢不擇食,趕不盡殺不絕,令人痛惡。

最終,飽腹的蝗蟲趴在綠皮火車上隨車而去,整列車廂外面載着密密麻麻一尺厚的蝗蟲,沿着隴海鐵路向西而去……1942年冬,鄭洪山再次親眼得見相似的景象,只不過他看到的不是蝗蟲,而是活生生的災民。

許多年後,鄭洪山但凡見到這種生物,便要隨手捏死幾隻,它們是庄稼人的天敵。

他們接着上路,天快黑了。

正是這時候,傍晚時分,鄭洪山的思想便如夕陽西下那樣沉浸下來。看着廣袤無垠的天地,小腦袋裏似乎裝着一片寬廣的海面。他的思想在裏面游泳,打轉,

有時就那麼浮着。他很幸福地感受這種輕飄飄的思想。被思想托舉著的感覺,懶洋洋的,令他目眩神迷。他的思想上是癢的,總也摸不著方向。

鄭洪山將下巴放在車沿上,看着車輪不停地轉動,感到自己在飄,盯着路面飛速掠過。像閃電般飛逝,目不暇接,眼前的每一秒都在發生變化,從來沒有相同的景象。天氣很溫和,一直到看不清前路,四下靜悄悄的……他覺得眼皮越來越重,喘口氣的功夫便睡著了。

那個年頭,除了飢餓和乾旱,最令人感到憂慮的還是戰火。而戰爭的消息與傳言都是老百姓口頭相傳的,難免有些出入。比如:東邊有兵,西邊有炮,南邊有很多死人,西邊又正在警戒……此類的話,周先生聽過不少,一路上並未見到戰火的影子,但這並不代表他不害怕,路上總小心翼翼地留意著路邊的情況,以免誤入戰區。

人怎麼能時刻保持緊張呢?何況長途奔波消耗人的精力,為了能多趕一程,周先生將禍患的警惕放在了腦後,在日落後多趕了半個時辰的路。白天時候,若是看到遠處有戰火狼煙,而路上有許多腳印,就連草垛子都被踩平,十有八九預示著前方正在打仗。那麼,周先生會立即調轉馬頭,迅速遠離是非,專心趕路。至於,誰和誰打,在哪邊打,周先生更無暇關心了。

周先生或是沒有過多留意,他已經闖入了戰區。

此時有一股散兵,由東線節節敗退,在附近休整。其中更有些萌生了壞主意的逃兵,從軍營里跑出來。不知在哪個地方貓著。他本不想趕夜路,只是被白天那陣蝗災耽誤了。路上聽聞,東邊有兵,南邊有兵,究竟哪邊有兵,誰也說不清楚,周先生心想,謠言罷了。放心大膽地多趕了一程。

周先生大概知道時間,想到該休息了。於是扯著韁繩,將馬車穩穩噹噹地停在路邊,把馬解下拴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上。那地方,湊巧背靠一座小丘,能夠勉強遮住夜晚的涼風。周先生升起一簇火堆,打算在這兒過夜。

鄭洪山已經出門很多天了,也慢慢習慣這種風餐露宿的日子。他們圍着火堆,將饅頭和餅子掛在樹枝上放到火邊,烤得焦透,以此吃上一口熱食。

除了面前這團火,身後是一片黑暗,像荒海漂浮的一團星火,很能惹人注意。

不遠處,恰好有兩名逃兵,約定着從軍營里逃出來,連人帶槍窩在一條岔路口。他們看到這團火光,趁著黑悄悄摸了上來。一眨眼的功夫,其中一人解開了馬的韁繩,另一人則端著步槍從背後靠近眾人。

有生人靠近,那匹馬很抗拒,挺著胸口不願走。那動靜雖小,可周先生還是注意到了,扭頭看到一張人影,問道:「誰在那?」

「別動,都別動,俺們哥們兒,借你的馬車趕趕路……沒別的意思。」

周先生這才看清,火光中站着兩名士兵,穿着松垮的軍裝,被汗和灰漚得很黑,在光影中發亮。

周先生叫道:「那可不行啊……」

「商量了嗎跟你?說借,那是客氣……」

「有人偷馬!」鄭洪山大喊。

周正站起來,準備表明立場,卻被上校攔住,問:「你們倆?哪兒來的?叫什麼名字?上級長官是誰?報上名來,饒你們一條小命……」

上校的口吻很堅定,也很有軍官的威嚴。可是上校並沒有穿軍裝,更沒有佩戴軍銜。他身上穿的還是先前周先生為他換上的便裝,很顯然,他自己都忘了這一點。嗤之以鼻地打算教訓他們,然而並不奏效。

「喲,你算什麼東西?這樣說話了跟你爹我?」「少管閑事,老實待着……」

那人說着,拉動槍栓。明顯感到一顆新鮮的子彈上了膛,卡在漆黑的槍管里呼之欲出,像卡在喉嚨里的一口濃痰那樣令人難受得說不上話。

「他媽的……」上校罵着。

周先生搶著說:「算了,算了,給他們吧……但是,長官,您把馬牽走,車給咱留下怎麼樣?」

「老頭,你是個明白人,行,馬牽走,車留下……」

深邃而遙遠的夜路上,一匹馬馱著兩個逃兵往北去了。它載着一個國家的希望。大地寂靜無聲,麻痹的空氣中瀰漫着灼熱的硝煙,躍動的鐵蹄在枯萎不堪的土地上無情地踐踏……

上校感到血管里燃燒着猛烈的熱火,感到被壓迫的血液正在沸騰。

「他媽的……他媽的……」上校反覆強調這句話,氣憤地聽着心臟肺腑的顫動。他的腦袋變得很重,失望,煩躁,還有道不盡的懊惱。

「我和我的兄弟們浴血奮戰,用一具屍體守衛一寸土地,就是有這種人!這種蛆蟲!逃兵!我們才會被人欺負,他們今天苟活一天,戰火也會不停燃燒,直到他們無處容身。他們將永遠背負着恥辱活下去,或者說,他們不配活着……」

他們垂喪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步行上路。周先生拉着馬車,那條路還沒走完,太陽已經升得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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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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