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機(五)

生機(五)

漫河灣的男女老少走出家門,星星散散地遍佈在原野上,從腹中掙扎出來的飢餓感籠罩着他們。鄭洪山和大夥一樣,臉色蠟黃,沒有血氣。觀望着那些沉默無言的山,清晨的霧團緩緩飄升,無可奈何地踩着腳下的黃土,山屹上破霧的巨石紋絲不動,反而越來越遠。回過頭來,那每一座山峰,每一塊石頭,似乎形成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所有的山峰匯聚起來,高大得令人窒息,偉岸得令人敬仰。山路曲折地不知通往哪裏,連結著蔚藍的穹頂,延伸到大地的邊緣。到處都是路啊,它長得那麼高,似乎就是為了來時不想讓你來,走時又不想讓你走。

剛開始,鄭洪山還像個常人,衣服雖然有些舊,但是並不臟。只過了幾天,他身上越來越餿。他總用袖子擦汗,以至於兩條袖口格外的黑。頭髮也越來越油,亂糟糟的像個鳥窩。褲子上沾滿了土,膝窩的地方都被穿出來數道褶皺。他越來越像個沒人疼,沒娘愛的野孩子。

一想起家裏的那座漆黑的鍋灶,以及父親每日忙碌的身影,鄭洪山便倍感心酸。自從和周先生踏出漫河灣,似乎就輕易地和過去的生活做出了斷。一日三餐,那種尋常的事情,如今卻虛幻得遙不可及。可是對鄭洪山來說,一切都極為模糊。他只是聽從了父親臨終之前的話,跟着年歲大的人們。被這兵荒馬亂的世道脅迫着更加獨立,以令人痛心的方式變成一個野孩子。從不考慮複雜的事情,因為考慮那些不太實際。對他們而言,實際的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正確的,不能被餓死。雖說他時常為這事兒難過、委屈甚至苦悶,畢竟飢餓的滋味並不好受。

所有的人,彷彿從農耕文明中進入到另一種文明,變得粗魯,野蠻,飢不擇食。鄭洪山唯獨知道,自己的能力是微弱的,他什麼也做不了。眼下已經被命運緊緊抓牢,結局和明天不得而知,就連往昔也蕩然無存了。在這種環境下,回憶是最沒用的東西。現在,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周先生了。他從前不太喜歡他,先生總是板板正正的——鄭洪山滿腦子都是混混沌沌的念頭,這個年紀,思想上還很微弱。

周先生這一生中歷經過幾次大的天災,大旱常有,大澇兩回,而這一次,很多老百姓還是生平第一次。離開了莊稼地,便對生活沒有了清晰的概念,懂得屈尊成為真正的「難民」的人寥寥無幾。但凡餓過七天,沒有出現任何病症,那便意味着身體進行了徹底的改造,每日只尋些東西果腹,得以維持生命。至於朵頤之快,怕是只有夢裏才有的事了。

有人認出周先生來,或三人,或五人,就地紮營在周先生的板車旁。山裏的獵戶,農戶,做手藝的匠工,很快湊成一片,商量著盤算往後的活計。周先生倚著車輪,一直等著周正請到大夫歸來。獵戶湊上前來,遞給周先生一個漆黑的,模樣像只黑炭烤熟的兔腿,問他接下來作何打算。周先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無所適從,悲天憫人起來。

「爸……」周正回來喊道。

周先生問:「大夫呢?」接着又仔細地察看了上校的傷情。

「本來找到一個大夫,可是人家不願意來,說是現在沒有葯,沒有糧食,看不來病。」

周先生點點頭,似乎對周正的話有更深的理解。

「可是,我還有個事要說。」周正特意壓低腔調,湊到父親耳邊。

周先生眼神示意兒子繼續說下去。周正將鄭洪山拉過來:「洪山說他看到了鐵山,

騎着馬進了城。」

「你看清楚了嗎?」周先生問鄭洪山。

「看清楚了,就是他。」鄭洪山夾在這對父子中間,昂着臉,肯定地說。

「既然他在城裏就好辦了,我今夜趁黑溜進城去,保證讓這鱉孫給我媽償命。」周正越想越氣憤,簡直氣瘋了,忍無可忍。

「那不行。」周先生斬釘截鐵地說。

周正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不免委屈起來,埋怨父親說:「不行?什麼不行?爸,您就讓我去吧。要是我大哥他們在也會這麼做!您也會同意,為什麼偏偏我做什麼事,您總說不行,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我就剩你這麼一個兒子了,怎麼肯讓你去闖那玩命的本事?」周正蹲在地上不說話。周先生接着說:「我打包票,他自己會回來找咱們的,你信嗎?」

周正還是不說話,似乎在暗自盤算什麼事。

周先生將獵戶烤的兔腿遞給周正,說道:「喏,吃點東西再說吧。」

周正還是沒吭聲,走開了。周先生意識到會發生什麼,又說:「多少天沒見過肉了欸,多香啊,洪山你先吃。吶,大口吃。」周先生咳嗽一聲,抬高嗓門接着說:「你真不吃?那算了,洪山咱倆吃。」

鄭洪山餓極了,舒舒服服啃了一大口,嘴裏嚼著東西,不停地問道:「先生,這真的是肉!這是什麼肉?」

周正沒有走太遠,飢餓令他理智起來。雖然氣得無奈,倘若就此認輸,未免也太可笑了。他剛剛發了那麼一通脾氣,轉眼又乖顛地跑回去吃肉?他要裝得冷酷起來,這樣很好,不會被父親看不起。

周正感到自己很虛弱,周圍越來越安靜。很多人就地倒在路邊熟睡,沒有人介意他的情緒。他用胳膊肘撐着衣服當枕頭,躺在一棵榆樹底下,樹榦上光溜溜的,似乎被什麼人刻意剮去了。

周先生悄悄將剩下的兔腿遞過去,說道:「明天,天一亮,咱們就進城。」

「真的嗎?」周正看着父親說。

「但,你不能胡來,過幾天你就知道了。先把車上的人治好,再去治鐵山,聽我的安排,不會錯。咱們不找他,他或許還坐不住,回頭來找咱們呢!」

「那我也不吃,留着給洪山吃吧。」

「正,你必須得吃,我上了歲數,洪山還小,車上的人沒有死活。萬一明天有個什麼事,就全靠你了。」

周正不說話,接着,又慢慢地說:「爸,我想去找我大哥,我也想去當兵。」

「你現在還小,人家不收,怎麼也得過兩年再說。」周先生安慰道:「你大哥二哥三哥,那到了戰場上還不知道怎麼樣呢?真打起仗來,餓肚子不要緊,能保住命,那算是燒高香了。」

周正安靜地躺在父親旁邊,想了一會又說:「爸,你把他的槍帶了嗎?就那軍官的皮帶上佩的那把小手槍,帶了嗎?給我拿着吧。」

周先生沒有答話,周正也不再問了,突然感到這樣做毫無意義。他無趣地想到:「我要是早生兩年就好了,這樣就能和哥哥們一起走。」他躺在這荒郊野地里,想到哥哥們扛着長槍和軍囊,在戰場上成為英雄,他心裏痒痒,思緒紛亂。

夜晚和飢餓真令人難挨,父親還能弄來吃的,說明現在的情況還不算太糟糕。周正悄悄拿起那塊烤兔腿,啃下兩口才滿意地睡過去,另外他還想再喝點水,但不是必須得喝,和大夥一樣就那麼睡了。

清晨,周圍開始有了一些騷亂的腳步聲。

「我沒吃完的兔腿,誰給我拿走了?」周正罵罵咧咧地喊道。

周先生卻說:「算了,拿走就拿走了,喊什麼?」

鄭洪山睜開眼,發現廣場上的人多了起來,只有少數人仍在地上躺着。薄弱的天光顯得人群異常混亂,大家清晨醒來遛遛腳,順便找點什麼吃的,不斷地喊著,罵着,集體爆發着積鬱的怨憤和絕望。人們扭曲的身姿在遠處的曠野上徘徊,像一群毫無頭緒的螞蟻在枯草凄凄的黃土地上尋食,低頭瞪着前方,任何能吃而吃不死人的,都會毫不猶豫地撿起來。這場苦難的集會令所有人疲憊不堪。沒有糧食,人怎麼活得下去?這簡直是個謎。

上校仍然沒有醒過來,或許昨夜裏醒過,從他褲子的尿跡上可以看得出來。上校在夜裏揮動拳頭,踢騰腳跟,吞吞吐吐地說了一些胡話,尿拉進褲襠扭頭被氣得又昏迷過去。瞧那模樣,簡直像個行將朽木的瀕死之人。

「咱們趕緊進城吧。」周先生意識到不妙,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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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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