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甄老夫人
甄老夫人的身體其實早就被掏空了,苦撐著彷彿若無其事般過了中秋,明白鄭祺琰如今是要一味低調到塵埃去,中毒之言不實,雖受傷,但身體早無大礙,她一口氣松下來,精氣神幾乎全面消失。
今天午睡後起來,不過是一陣頭暈目眩,那如朽木般的身體直摔下去,倒在床邊,幾乎送了她整條命。
可是她還有事沒交代鄭祺琰,強撐含著山參片,閉目養神等鄭祺琰。幸虧鄭祺琰武將習慣,兵貴神速,有事毫不拖拉,接到消息不到兩刻鐘,便先到了甄老夫人的病床前。甄老夫人示意眾人離開,唯留鄭祺琰,將一段往事徐徐道與他知。
大熠朝規定,非李姓不得封王,三品以上侯位,襲三代,每代降一品;三品以下的,僅襲一代。鄭家先主從龍征戰天下,戰功赫赫,封一品侯。到了鄭鉞這第三代三品建安侯,兄弟幾個皆是從文。
鄭鉞性格嚴謹,自娶了江南大族甄氏嫡女為妻后,多年來身邊就只有一個因生女而被抬為姨娘的通房丫頭,和太夫人在世時為他納的一個妾室李姨娘,別無他人。和甄氏一直也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算是上京夫妻恩愛的楷模。
直到遇到了程清芙!
那時程家敗落,程母身患重病只剩一口氣。無奈何之下,程清芙只能插草自賣自身。禍不單行,被一群地痞流氓百般戲弄,逼得她欲碰牆自絕。幸好,遇到了鄭鉞和幾個同僚小聚歸來,機緣巧合之下救下了她。
程清芙不過中上之姿,若說相貌,還比不上甄氏年輕時候,可偏偏就合了鄭鉞的眼緣,對她頗為寵愛,納為妾室。
甄氏雖說心裏面頗有不悅,但是她是名門之後,自然不會那麼小肚雞腸,所以也算和睦共處一段時間。
直到程清芙懷孕!
大約是初胎的緣故,程清芙懷相極為艱難,不過五月,便卧床保胎。
一時建安侯府謠言四起,都說有高人算過了,程清芙懷的孩子貴不可言,將來必能光耀建安侯府。而甄氏幾個嫡子資質皆普通得很,所以甄氏嫉妒,暗中加害,想讓程姨娘一屍兩命!
謠言越傳越甚,鄭鉞和甄氏大怒,下重手嚴查府內,發現是二小姐三少爺的生母李姨娘所為。鄭鉞毫不容情地重責李姨娘,將她發送到家廟囚禁。然後特別請了兩個生產嬤嬤,和回春堂四個醫女貼身照顧程清芙。
可是程姨娘的懷相依舊不好,六個月的時候便雙足浮腫,持續低燒。辛苦挨到足月,卻無生產跡象,足足拖了快半個月。
那天寅時便狂風驟雨下個不停,卯時,程清芙開始發動,直到亥末孩子還沒生下來。
鄭鉞此時在渭南那邊,甄氏急得毫無名門閨秀氣度,團團亂轉,甚至不顧規矩,親自去皇宮求了江皇后,遣了兩個擅長婦產科的太醫過來相助。
寅時,足足一天過去了,兩個太醫哭喪個臉跑來告知甄氏:「倒踩蓮花,剛剛接產嬤嬤說了,那孩子是倒踩蓮花,且個頭偏大,這種情況,母子俱危!甄夫人,這……」
甄氏來不及思考出個對策,生產嬤嬤急急跑來:「夫人,姨娘有話和你說!」甄氏毫不猶豫和嬤嬤進了產房。
然後,她便看到程清芙的下身,那孩子一隻腳先露了出來,墊在程清芙下邊的厚棉布,已經被血浸透。
甄氏無暇多想,只一把拉住程清芙的手:「程姨娘,孩子快出來了!你挺住!」
程清芙氣息奄奄,死命抓住甄氏的手:「夫人,我不行了!求您照顧好孩子!」
甄氏安慰:「程姨娘不要多想,宮裡太醫醫術高明,你定能看著孩子長大!」
程清芙孕期多思,心裡頭已經深信甄夫人要謀害他們母子性命,如今命懸一線,神智混亂,滿心只想自己孩子能平安長大,手上更用力抓緊甄氏的手:「甄玉璇,你發誓,你發誓,好好照顧我的孩子平安長大,否則,否則你子女皆早亡,自己也不得好死!」
甄氏對天盟誓:「皇天在上,我甄玉璇必將程清芙之子撫養成人,若違此誓,子女早亡,自己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程清芙聽她發完誓,不由鬆了口氣,只好拚了命想把孩子生下來。
寅末,驟雨終停。
一聲嘹亮的嬰兒哭聲,孩子終於生下來了!
程清芙勞累太過,昏迷過去。嬰兒過大,程清芙下身撕裂得厲害,血流不止,太醫束手無策,只能聽之任之。
程清芙捱不過一個時辰,便這麼悄悄去了。
甄氏抱過嬰兒,那小子健壯無比,一點都不象是初生兒,手舞足蹈,哇哇大哭。
襁褓被蹬了開來,甄氏看著孩子的腳底,差點暈倒。
嬰兒左腳底下,長著七顆排成個北斗形狀的紅痣,民間皆有傳言,腳踏七星,可為天下主,怪不得說這個孩子貴不可言。
彼時正是攝政王權勢滔天、開始覬覦皇位之際。攝政王李憲,天生右腳底便有七顆呈北斗之形的紅痣,而攝政王為了彰顯自己乃真正的天選之子,曾大肆鼓吹此事。奈何計劃趕不上變化,此事剛剛宣揚開來,便被一股更加強有力的輿論壓倒了。
自古以來,左為尊,右次之。左腳踏七星,才是大吉之相,能救天下萬民,可為天下主。攝政王右腳踩北斗七星,且是逆向,則是天生逆反之相,使天下生靈塗炭。
攝政王總不成自己光著腳底,給文武百官看他右腳底的北斗七星狀紅痣,不是逆向的吧?偷雞不成蝕把米啊,嚇得他趕緊壓下各方輿論,繼續他忠心護主、別無二心的形象。
如今鄭祺琰便是左腳踏七星之相,若被有心人曲解亂傳,後果不堪設想。甄老夫人再三權衡,狠下心來,用烙鐵將鄭祺琰左腳底灼傷。再將幫忙接生,看到鄭祺琰左腳底紅痣的一個嬤嬤偽造假象溺死,另一個看到的醫女則因身揣巨款,被賊人謀財害命。如此,整個建安侯府,知道此事的,便僅有她與貼身丫鬟翠枝二人。
建安侯爺年過不惑,喜得麟兒,雖母亡,但據說孩子康健得很。
甄夫人為了慶祝,兩位太醫,兩個嬤嬤和四個醫女皆賞下巨額銀票。那嬤嬤連續兩天未睡,建安侯府又大,太疲勞頭昏眼花跌入蓮花池被溺死,情理之中。而那醫女由於身懷巨款,想將銀票送回自己的家裡先,結果遇賊人被害,也算符合邏輯。加上甄夫人後來又萬分自責,親自登門向兩家人致歉,又另外給足銀兩,所以也沒有人懷疑什麼。
趕回來的鄭鉞得知此事,用祖傳的煅體藥水浸泡鄭祺琰,發現鄭祺琰骨骼精奇,是上好的練武坯子,便在鄭祺琰三歲的時候,乾脆將他送到虎賁山習武了。
鄭祺琰萬萬想不到,事情居然是這樣的。這些年,他也恨過甄老夫人,不過理智告訴他:甄老夫人作為他的嫡母,真想不動聲色要了他的命,輕而易舉。
況且他在虎賁山學藝時,甄老夫人不曾為難過他什麼,為了不讓他多疑,日常用度向來只給銀票讓他自己看著辦,逢年過節,明面上相當過得去,母慈子孝。
在建安侯府蒙受不白之冤時,甄老夫人為了保住他這根漂泊在外的獨苗,裝瘋賣傻,死活不肯承認建安侯在外還有子嗣倖存,才成功幫他爭取到時間,號召虎賁山三百精銳,出奇兵殺攝政王個措手不及,攜手西平侯立下大功。
鄭祺琰身上流著鄭家的血,與鄭祺爍一榮俱榮,一辱皆辱,再說,鄭榆如今養在鄭祺爍名下為嫡子,將來也是要繼承建安侯爵位的。
鄭祺琰跪下向甄老夫人發誓:「鄭祺琰有生之年,必保建安侯府鄭氏子孫平安無恙,富貴如昨。若違此誓,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鄭榆說到底是鄭祺琰的庶長子,甄老夫人自然不擔心,她放心不下的,是她僅存的兒子,已經殘廢了的鄭祺爍。鄭祺琰肯主動發此誓,甄老夫人也便無啥好牽挂的。
泰合二十年八月十七,鄭氏甄玉璇病亡。
大熠朝制,父母雙親如若死去,無論此人任何官何職,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必須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個月,這叫丁憂。若是戍守邊疆的武將,則百天即可。若是情況特殊,奪情處理,仍舊在其職,僅需著素衣即可。
聖主斟酌再三,南疆剛平,百廢待興,鎮南將軍徐遠東駐守,想來無礙。北涼自常安公主李晗和親后,和平多年,若無意外,屁事沒有。
比較讓人擔憂的西夏草原邊境,由老將徐賢綜與新興將軍吳若魁駐守。吳若魁頗有鄭祺琰之風,殺伐果決,常有奇謀,是個可以培養的新秀。而徐賢綜穩重老辣,兩個人一主一副,配合默契,料來短時間內亦無事。
至於鄭祺琰,狡兔死,良狗嗎,那倒不必立刻就烹了,好生養著,留待日後再去抓肥兔子,也是極好的。如此便決定了,同意鄭祺琰丁憂。
於是,求仁得仁的鄭祺琰與鄭祺爍兄弟倆,相伴在鄭家家廟那邊的祖墳旁,按照規矩結廬蓑衣,粗茶淡飯,為甄老夫人守孝。
鄭祺琰守孝守到哪裡了,這就不好說了,反正明面上,肯定是在家廟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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