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一)

父子(一)

田繼川雖說是鄭洪山的養父,而鄭洪山又是他收養的眾多子女中的其中之一。但難免的,當他認清現實的時候,他的心中會翻湧出一陣不小的情緒,沮喪地落淚。第一次踏進這座深宅大院,鄭洪山立馬就對家裏的經濟狀況有了一個新的認知。由於家中人口眾多,他便打起精神干自己的差事。

鄭洪山從未怨恨過先生,差不多每個晚上,他會躺在床上想。想他的爹娘,想自己的家。想念他從小長到大的漫河灣,想念那所簡陋的屋子,那是他最快活的日子。而現在,那座密不透風的高牆,令他感到壓抑。他想念群山的環繞,想念山下的那片野地。

頭一次見到養父時,鄭洪山悄悄打量著田繼川。他手腕上掛着一支煙袋鍋,說話的間隙不斷往嘴裏送,隨後愜意地吐出一團白色煙霧。他的鼻樑很高,頭髮烏黑濃密。相比周先生,他的身材更加高大偉岸。他的目光很慈祥,同時又很敏銳,似乎一眼就能看透自己。他和周先生交談甚歡,那渾厚低沉的嗓音自帶一股子威嚴,那感覺難以抗拒。他的穿着也很整潔,言談舉止當中,變現出莫名的從容。

鄭洪山的身體很瘦弱,躺在地上沉睡,稚嫩的眉宇十分舒展。他的身邊有一棵老樹,有一整片河床,起伏的丘陵,還有成群的山巒,更有廣袤的田野。所有的這些,吐納出的氣息,散發的苦難,統統集中在一個孩子的臉上。他懵懂地認為,一切苦難只是生活的常態,當然,這種理解在他踏進深宅大院后,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

「這孩子看起來沒多大呢!」

田繼川望着酣睡的鄭洪山問周先生。

「今年,該是八歲了吧。」

「看起來真結實!我一直都想要個兒子,但是我的三個老婆卻給我生了四個女兒。」

周先生的臉上佈滿憐惜,顯露出極為深沉的哀默,說道:「唉,洪山的爹娘都死了。」周先生明顯感覺到鼻頭一陣酸楚,嘆了口氣,又將眼淚咽了回去。

某種程度上,對於普通百姓來講,成年的大人站在了苦難的面前,不管他是否情願,那一切都在不由自主地發生。面對命運的改變,他們能夠做的,僅僅是保持一份從容。然而,對於鄭洪山這樣的孩子來講,他們沒有機會去調整自己的心態,甚至說他們沒有任何主觀的心態。孩子們天真的以為,戰爭也是這個世界的常態,畢竟他們一出生,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了。苦難的根苗深深駐紮在他們成長的路上,成為他們人生的根基。可以說,他們身在苦中,卻不知苦為何物。

田繼川不同於孩子,在他的認知當中,不能想像沒有爹娘的孩子該如何面對人生。即便是野地里的一棵小草,獨自面對風吹雨打,卻不乏大樹相伴。而他此刻,腦海里想的,就是想成為那棵大樹,站在鄭洪山的身邊。想法一旦萌生,他便篤定去做。田繼川向來如此。

作為路人,初次相見,周先生當然有所防備。兩人雖然聊得投機,但還沒到把一個孩子交給他的地步。成熟穩重的周先生做事不會這麼唐突。田繼川當然明白這一點,他在等一個機會。

大家歇過晌午,明顯感覺到太陽的角度在頭頂發生了傾斜,離得很遠。感覺沒那麼炎熱,大夥兒決定繼續上路。田繼川將煙鍋里的灰燼扣在地上,對長工說道:「那麼,咱也走吧。」他突然話鋒一轉,問周先生:「我說,您是朝哪兒去?」

「我們吶,遠著呢,我們去武漢。」

「喲,

那可真不近!我到前面的田家莊,到那之前,咱們還能搭個伴走,您說呢?」

「這樣也好!」

長工牽着毛驢走在最前頭,田繼川不緊不慢地跟在另一邊,將毛驢夾在中間,橫佔住了半條馬路。瘦骨嶙峋的周先生拉着板車,弓著腰桿跟在他們身後,長工走得太快。周先生有點跟不上,感覺很吃力。周正雙手扶著車沿,使着力氣推著板車往前走,能讓周先生感到輕鬆一些。上校的傷口上纏着一層紗布,胳膊上綁了條繩,掛在脖子上。一條胳膊在身前來回擺動,跟在板車後面,總是一臉心事。鄭洪山心無旁騖,手裏把著一根木棍,步伐時快時慢,很有活力。

鄭洪山走了一會兒,感到累了。他想爬上車,又覺得不合適。小眼珠亂轉。腦袋瓜里開始想主意……

「先生,咱們為什麼不借他的毛驢來拉車呢?」

鄭洪山想到什麼說什麼,畢竟童言無忌。他自己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

「庄稼人的牲口珍貴得很,是你說借就能借的?」

鄭洪山感到腿腳疼痛,委屈地說:「可是我一步也走不動了。」

周先生陷入沉默,不再說話。能感覺到他也很吃力。

這時候,田繼川已經走到最前面,相隔很遠了。

「那你去問問……」周先生說。

鄭洪山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歡快地追了上去,但是心情十分忐忑。

「大叔,您走慢點吧,先生跟不上。」

田繼川回過頭,意識到周先生被甩到身後,已有幾百米,說道:「哦,我只顧自己趕路,沒想到把你們拋在後面了。」

等待的間隙,田繼川問他:「累不累?」

鄭洪山點點頭,說:「累,我從來沒走過這麼遠的路。」

田繼川和藹地笑了笑。

鄭洪山接着說:「本來,我們還有一匹馬,可是被人家搶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武漢!」

「為什麼一定要去武漢呢?」

「我不知道,我不是很想去,我只能跟着先生走,他去哪兒,我也去哪兒。」

「原來是這樣。」

鄭洪山沒想到田繼川這麼慷慨大方,等周先生趕上來,沒等誰開口,卻先說道:「要不然,把驢套上車,咱們還得好遠的路走呢,何況天都快黑了……」

「哎,用不着這麼麻煩。」

「聽我的,套上吧,一點也不麻煩。」

鄭洪山激動壞了,他心裏就是這麼想的來着,有人替他說了上來。美滋滋地坐上車,對田繼川有了一個好印象。

車上坐了六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孩子。一開始,毛驢起步很艱難,拱著身子奮力地朝前邁步,一旦跑起來,車輪受了慣力,轉起來還是很快的。

大夥兒的心情全都愉悅起來,享受微風拂面,田野上炙熱的氣息帶着苦澀吹進心肺,纖細的四條驢腿不停交替,身後楊起一片飛揚的黃霧。毛驢撐著巨大的嘴巴,頂着風,露出像麻將牌一樣的大門牙,高亢地喘著粗氣,半圓的蹄子踩進細軟的黃土裏面,歡快地跑起來。

「果真是快了許多。」周先生抬高了腔調,大聲地喊。

田繼川大笑道:「是啊,照這樣下去,再有三天就到武漢了。」

「多虧您心善。」

「嗐,牲口就是拿來使喚的。」

一路暢通,走了很遠很遠。但是再健碩的牲口,也有精疲力盡的時候。毛驢的腳步散漫很多,任憑如何抽打也快不起來,垂喪著驢臉,慵懶地邁著蹄子。

田繼川將手指墊在舌頭下面,吹了一聲響亮的哨子,那毛驢似乎和他心有靈犀,立馬停住。

田繼川撅著身子跳下車,說道:「前頭有個急坡,我看它拉不上去。」

周先生說:「哦,那大夥下車來,推一把。」

大夥兒各自從車上下來,還剩鄭洪山。這時,田繼川伸出胳膊,一把將他攬在懷裏。像拔蘿蔔那樣,將鄭洪山送到肩膀,順勢還叫她騎在自己脖子上,-馱著鄭洪山,喊道:「走吧,在坡上等我。」

鄭洪山受寵若驚,轉眼間坐在那個既沉重又硬得像個石頭的肩膀上,視野一下子變得又高又遠。同時面露欣喜地喊:「呀,先生,你看……」

周先生扭過頭,驚愕地望着形同父子的倆人,說道:「哦呀,讓他下來,自己走吧,您也怪受累的。」

「不要緊,我喜歡小孩兒。」

田繼川馱著鄭洪山,腳步依然輕捷,有意走在最後面,待大夥離得夠遠,這才張嘴說道:「你太瘦了,瘦得像一隻狗崽子。」

他一邊說,一邊故意顛動腳尖。

鄭洪山被那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同時差點笑翻過去,雙手緊緊摟着他的脖子。顫動着說道:「你慢點,我要掉下去了。」

田繼川反而更來勁,抓緊鄭洪山的雙腿,馱着他在原地打轉。

鄭洪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難受地說:「你放了我吧,讓我下去好了。」

鄭洪山笑得肚子都痛了,於是開始求饒。

田繼川安分下來對鄭洪山說道:「那可不行,除非咱倆打個賭。」

鄭洪山緩了口氣,問他:「賭什麼?」

「這條路,我從小到大走過無數遍,那時候我爹也是這樣馱着我,所以,我閉着眼睛都知道路怎麼走,你信不信?」

「我不信,你會掉溝里的。」

「那好,你用手捂住我的眼睛,咱們試試看。」

鄭洪山坐在他的肩膀上,認定他絕對做不到。於是照他的話去做,用手掌遮住了田繼川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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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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