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62.戰國時代末（完）

第62章

世界結束的方式,並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①

被世人所詛咒的六眼咒靈，就這樣與螢姬一同化作無數光點,在眾人的注目中消逝。

不知真相的世人,正是一切惡果的釀造者，在盲從中將他人推向深淵……然而無知和偏見的詛咒,卻在目睹咒靈與少女相擁往生的一幕時,悄然停息。詛咒、偏見和仇恨,都化作莫名的悲傷和觸動,從眼眶中隨着淚水湧出。

人群默默圍繞着那片漸漸升起光點的雪地，無聲地守望着螢姬之死。

她的死同樣具有莫大的力量。

神聖之子,擁抱了可怕的惡靈。

而惡靈,也在她的懷中,變回了人類的模樣。

生命與死亡,愛與恨,似乎在這一刻,達成了和解。

好像一切痛苦、絕望和遷怒，都隨着那些淡金的光點,隨風消散。

螢姬……沒有人能夠得知,這自天地而生又歸於天地的神子，她如朝露般短暫的兩次人生,究竟在追尋何物。好似只是在時代最黑暗的時刻，從荒野蘇醒,在世間為蒼生匆匆奔波，又匆匆而去。

巨大的紅色火靈落在這片土地上時,雪地上已經再無她的身影,只餘一捧華服包裹的餘燼。

身着奇異長袍的男子自火靈上漫步而來,只是輕輕一揮袖，周圍的人群便無法自控地退開。他不顧周圍的視線，將那捧灰連着冰冷的白雪，抱入懷中。

「……結果你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他喃喃自語，望向遠方。

兩世他都與她相遇，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擋她燃燒自己的步伐。

麻倉葉王俯身，將融入白雪的灰一點點捧起，裝入小小的盒中。冰冷的雪凍僵了他的手指，一切疼痛都變得麻木而遲鈍。

磅礴的咒力將一切阻攔之人都推開。

直到黑髮的少年站到自己身前時，他才漠然地看向對方。

「請把她還給我。」少年攔在麻倉葉王身前，語氣不復從前的溫和，「我得把他們兩個一起埋葬的。」

帕契族的大祭司微笑着，沒有回應他的話，反而發出了邀請：「你的力量很優秀，要助我一力嗎？」

「助我成為『星之王』，建起只有通靈人、只有術師存在的世界……消除這世上所有渺小的人類，她才不會在這可悲的命運中不斷燃燒，這顆星球才不會繼續哭泣。」

消滅世界上所有的普通人，建立只有術師存在的世界……

傑出神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巨大的火靈佇立在他身後，僅僅只是目光注視着就能感受到那焚毀一切的可怕能量。

從麻倉葉王的眼神中，他意識到了一個荒誕的事實。

……這個人是認真的。

而且……

他也真的能做到。

毀滅所有普通人，這聽起來如此瘋狂的計劃，與這個人擁有的力量相比……已經不再是不可能。

如果世界上只有術師，那麼再也不會有咒靈出現，愚昧的人再也不能用他們的認知傷害他人，無論是暁還是星，都能……

他無意識地邁出一步，鼻尖卻聞到了淡淡的香味。

……那是紫藤花的香。

用螢姬的衣料縫製的香袋，裝滿了紫藤乾花。

京都。

那個種滿紫藤花的院落，又浮現在眼前。

『不要為此絕望，傑。』

「呼……」

傑長長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堵在胸口，以至於他開口時，都不得不壓抑著聲音。

「……不了。抱歉啊，我們說好了的。」

麻倉

葉王垂下雙眼，神情很淡。

「宇宙中渺小之人的渺小執著啊……看在你是她同伴的份上，這次我不動你。要是再來干擾我，就連你也一起……給她陪葬。」

他無視了少年驟然變得充滿攻擊性的眼神，徑直擦肩而過。無論是從虛空中出現的特級咒靈，還是術師們的發動的攻擊，一切都瞬間被火焰吞沒。

「好強……！這傢伙到底是誰——」

面對咒術師們驚疑不定的質問，五百年前的大陰陽師、如今的帕契族祭司踏上火靈巨大的手掌，在空中淡漠地俯視着一切。

「吾乃未來之王。渺小的人類，做好承受復仇的準備吧……」

乘着巨大火靈自海的另一頭而來的男人，發出了不詳的宣言，帶着螢姬的遺骸消失了。

……

厚厚的雪層被草鞋踩踏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他走到另一件被五條族人圍着的白衣旁，望着那捧被血液染紅的冰雪。

一個小小的盒子被遞到了面前。

傑抬起頭，是暁的老師。

「……這是暁。」已經不再年輕的男人不顧他人的欲言又止，將盒子遞了過來。「我剛剛聽到了……你要把他們兩人一起埋葬吧，肯定又是那個臭小子的主意……」

他的眼睛裏有一點水光。

「生前我沒保護好那孩子，死後也……既然他交給了你，就由你來處置吧。」

傑望着那個小小的盒子，好一會兒，才伸手接了過來。

好輕。

原來人的重量，這樣輕嗎。

可是這裏只有暁……沒有星在的話，他很煩人的。

「『星之王』……」他抬起頭，對這個咒術界的男人問道，「『星之王』是什麼？」

……

時間不會因為一個人而停止。

「傑，你接下來，要去做什麼呢？」

自大洋彼岸重新踏上這片土地時，貓又股宗這樣問道。

而同他們一起終結了帕契野心的黑髮青年，卻只是沉默不語。

被稱作『惡魔』的帕契祭司，在死去之前，還留下了未盡的話語。

『吾乃未來之王，歷經18萬個日月後會再度復甦而來②。』

股宗和麻倉葉賢只知道，麻倉家阻止葉王的命運還未得到終結，五百年後又將迎來一場殘酷的戰鬥。

只有傑知道，葉王的話語並非表面這樣簡單。

那個曾向他發出邀請的男人，是在告訴他——星將在五百年後轉世輪迴。

五百年。

『傑，你知道為何六眼、螢姬和星之王都在同一時間出現嗎？——這便是命運的輪迴啊。』

五百年即是輪迴的時間。

六眼、螢姬、星之王……

傑知道，六眼的誕生自有其規律。

這一代的五條家主同樣覺醒了六眼和無下限術式，似乎這個妖魔叢生、戰亂四起的時代，註定要誕生六眼的存在……上一個六眼剛剛死去，下一個六眼就出生了。

然而踏上海洋那一頭的土地后，他得知了世界更深層的規律。

凶星羅睺和計都，每隔五百年出現，降下災難苦厄，也預示著『神』的出現。③『通靈王之戰』，正是為了選出『星之王』，與偉大精神化為一體，成為世界的『救世主』。

……而葉王，將普通人類視作災禍之源，意圖通過消滅人類『救世』。

「……我得去完成那傢伙的約定啊。」

黑髮的青年語氣溫和地回答了股宗，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懷中的木盒。

股宗知道，那裏面就是螢姬。

傑是為了奪回螢姬的灰燼，才和麻倉族人一同踏上

了阻止葉王的道路，並從帕契的後人的手中，得到了這隻被其稱為『母親』的盒子。

葉王所謂的後代，卻將盛放螢姬灰燼的盒子，稱作『母親』。

……多麼悲哀啊。

黑髮的青年望着故土飄落的櫻花，沖他們輕輕揮了揮手以作告別，帶着兩隻盒子無聲離去。

他只讓咒靈載着自己飛了一段路，便停在無人的山野，慢慢地在森林中行走。

跨過漂浮着花瓣落葉的溪流，踏着萋萋芳草穿過林木，他帶着兩隻木盒來到了高高的山崖。

偏僻無人的山谷十分清幽，就連這高聳的山崖，也長滿了美麗的花朵和灌木。柔和的春風拂過面頰，帶來一絲草木的清香。遠處能看到一片清澈透明的藍色湖泊，彷彿一顆嵌在綠野中的藍寶石……像極了白髮青年的眼睛。

就是這裏吧。

他們會喜歡的。

黑髮的青年在山崖上靜坐了許久，直到夕陽的餘暉將那片湖泊染上艷麗的茜紅，滿天的雲彩都散發着溫暖的色澤，他才慢慢拿出兩個木盒。

「都化成灰了，你們這是要骨肉交融啊……」青年自言自語着，掀開了盒蓋。

下一秒，他卻愣在原地。

那本該存放着兩人灰燼的木盒，裏面卻空無一物……只剩下白雪融化的水珠。

透明的水中，沒有任何雜質，連一點灰塵都不存在。

彷彿從始至終，被麻倉葉王和五條家捧進盒中的，就只有乾淨的白雪……而六眼術師和螢姬，早已歸於天地之間，與萬物同在。

風席捲而來，連那最後幾滴水珠，也被吹乾。

……

回到那個度過少年時代的小鎮時，已是夏季。

又蒼老了許多的珠世婆婆，已經看不清東西，卻在傑拉開門時，下意識叫了他的名字。

「……傑？」

他看着婆婆伸錯方向的手，動了動嘴唇，主動握住那隻蒼老的手。

「婆婆，我回來了。」

螢姬死後僅僅十年，江戶幕府建立、元和偃武，這片飽受戰火摧殘的土地，終於迎來了得之不易的和平。

醫館不再像過去那樣忙碌，也不再充滿絕望的咒靈。人們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

走在故鄉路上送葯的青年，突然被人遞了一個紙包。

他低頭困惑地看向對方，遞給他東西的女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也跟着彎起柔和的弧線，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帶着溫柔的善意。

「請收下吧。今天可是螢火祭啊……祝您安康。」

她沒有等青年回應，便轉身繼續向他人發放物品。

螢火祭嗎……

傑默默地拿着紙包繼續邁開腳步，他慢慢拆開油紙袋，飯糰的香味撲鼻而來……漫不經心下，險些撞到了人。

「抱歉……」

道歉的聲音被驚呼聲淹沒。

他抬起頭，前方正是螢火祭的祭祀舞台。

被用簡易的木頭搭建的高台上，一個深紅長發的男人，正揮舞著神刀，跳着火之神神樂舞。隨着他長刀的揮舞，耀眼的火焰從刀鋒上燃起，驚起一片呼聲。

……那是螢火祭的劍舞祈福。

也是她的刀法。

耀眼的火焰在空中燃起，就是這一閃即逝的火光，也在漫長的黑暗中，照亮了駐足的旅人。

「媽媽，為什麼螢姬大人的祭典要跳火之神神樂舞啊……？」

「螢姬大人在冬天往生，大家希望螢姬大人能夠感到溫暖啊……」

他默默守在那處高台下，直至太陽落下、星輝灑滿大地，在滿是歡笑聲的祭典上，望着璀璨的星空，突然落下了淚。

他在哭嗎？還是在微笑？

好像都有，好像都沒有。

風吹來熟悉的飯糰香味。

少女的聲音猶在耳畔。

你和我們同在。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