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冷靜

第74章 冷靜

她已經很久沒從自己的回憶里,感覺到其他人的溫度了。

從剖出魔心后,黎翡身上所反覆重現的回憶,大多都是能夠將人逼瘋的血海哀嚎,那些她儘力拯救或已然力所不能及的每一瞬……再之後,是與無念在塔中相對的孤寂年歲。

遺憾?修行半生,哪個修士沒有遺憾?

還未等黎翡伸手觸碰龍女,懷中的身軀便已經如夢幻泡影一樣消散了。她的手稍微一頓,忽然聽到一聲很清脆的童聲。

「娘親!」

黎翡抬起眼,見到扎著紅頭繩的小福坐在她對面。因為這個高度,她便半蹲下來跟小福對視。福娘的眼睛又黑又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會想殺了小福嗎?」女孩眼神清澈地問她,「乾娘,你怪我害死了爹嗎?」

黎翡自然知道這是天劫的一部分,但這件事其實已經很難動搖她的心。她不慌不忙地道:「難不成我還謝謝你?」

「你要是想謝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啦。」小福站起來撲倒她懷裏,「其實感覺後悔是人之常情啦,沒有人做選擇一定不後悔的,別看乾爹那個樣子,說不定他也背地裏後悔過千八百回呢。」

「怎麼說?你想勸我什麼?」

「我是想告訴娘親,突破天劫之後,作為造化之主是可以撥動時間的。」小福掰着手指頭道,「只要你快點突破,然後很多遺憾就可以迎刃而解啦。」

黎翡笑了一聲,伸手捏住她瘦削的臉蛋,把小福的臉頰捏得通紅:「哦,我被你乾爹騙太多次,你這點蠱惑我的小把戲,休想得逞。」

她說完就鬆開手,把小姑娘往旁邊拎開。

小福被拎到旁邊,說得話沒奏效。她伸手抱住黎翡,連忙道:「你再這麼氣定神閑慢悠悠地過心魔關,小爹就要跟你離了呀!」

黎翡的腳步頓了一下。

「月初之地的時間跟外面不一樣。」這個幻象小福好像是故意被創造出來提醒她的、準確來說,是拿來擾亂她的心境的,只不過她倒是句句屬實,「就算感覺只有一瞬間,但外面沒準已經過了一個月呢。到時候娘親的孩子都孵出來了,還沒見過娘呢,剩下我小爹一個人孤苦伶仃、獨守空閨、寡父孤女……」

黎翡沒回頭,而是道:「你以為這麼說我就……」

話音未落,原本一片寂靜的周遭環境,突然升騰起一片鮮紅的海水,在四周遼闊無垠的海水當中,緩緩爬起來四個如肉山一般的巨獸,無數辨認不清的屍骸飄浮在海面上。天空崩掉了一塊兒裂隙,就像是讓人徒手撕開一道口子似的,從那塊裂隙外往裏漏紅油漆。

「哇……」福娘驚嘆了一聲,道,「娘,你已經着急了呢。這種殺神劫我可不陪你了。」

就在她想要馬上消失的時候,腳下突然出現一絲一縷的魔氣織成的大網,在反手一兜的剎那間就把「小福」籠進網中,將這個以小姑娘外貌示人的「心魔」捏在掌中。

實際上,這也根本不算什麼心魔,因為黎翡自從解決掉無念之後,實在是心胸坦蕩、幾乎沒有執念,這只是天劫釀造出來的一絲殺機,以一種她比較熟悉的形象出現而已。

黎翡捏住這團跳動的、含着血絲的白光,面無表情地道:「這就想走,叫了這麼多聲娘,那娘親帶你見見世面——」

她另一手早已握住魔劍,在把玩這團白光的時候,劍鋒已經跟相距最近的怪物撞上,噗嗤一聲,響起劍器入肉的撕裂聲。

在黎翡腳下的這片血海里,源源不斷地有怪物從海水中爬起來,像是源源不絕的浪潮一樣。然而這樣的場景卻只能激發出黎翡的凶性、還有擔心謝知寒帶來的煩躁。

她抽出忘知劍,劍身滑落一連串的血珠。

殺神劫有一種說法,若是行善積德、不造殺孽的人經歷此劫,猶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因為這片血海里根本浮現不出幾個生死孽債來討還因果。

但是……黎翡審視了一下源源不斷翻起波浪的血海,心裏沒什麼底的琢磨著。等她殺出去……會不會這時間,真有點兒久了?

……

杜無涯被玄鳥和明玉柔灌輸了一腦袋的「生蛋」和「男人生孩子」的知識,有點暈暈乎乎地趕赴「戰場」。

眼下也沒人能幫得上忙,明姑娘勉強算半個靠譜的,但也不是完全靠譜。沒有辦法,杜無涯發現自從自己為了研究女君的病趕赴魔域開始,就背負上了一連串責任重大但是細想起來又有點兒離奇的事情,比如什麼絕境託孤、死而復生、給男人接生什麼的……

不過醫者仁心,現在也不是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時候。杜無涯抱着藥箱在床榻外坐下,喚了兩聲裏面都沒應,他有點擔心地伸手進去一摸,剛碰到手腕——得,又燒迷糊了。

他一邊把著脈,一邊從藥箱裏拿出藥瓶來倒出兩粒丹藥,塞進謝知寒嘴裏。過了大概半燭香的時候,對方終於醒了,很疲憊似的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後蜷進被子裏。

「別光看我不說話啊。」杜無涯道,「你這梅花枝做的骨肉,要是真燒壞了,明年冬天還開不開花了啊?」

謝知寒閉着眼,喃喃道:「別開玩笑。」

「沒跟你開玩笑。」杜無涯道,「今兒我們還湊在一起說,你這具身體是新塑出來的,平常有女君照管着,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如今她冷不丁地這麼久不在,你讓這個蛋給禍害散架了,我們幾個可拼湊不起來。」

「不會的……」

他的聲音低低的,間或夾雜着兩聲咳嗽,手指蒼白得一點兒血色都不見。

「什麼不會的,我可是奉命來接生的。我這輩子還沒給人接過生呢,呃,也沒接過蛋,反正我業務不熟練,要是有什麼閃失我也只能保大了。」杜無涯的嘴有點跟不上腦子,緊張得胡言亂語,「伏將軍他們也真是的,一個種族,那麼多魔,連個催產葯的方子都沒有,我拿人族生小孩的葯給你喝一口能管用嗎?……你現在還算是人族么,心肝脾肺都不是肉做的了……」

他一緊張就容易話多。

謝知寒輕輕咳嗽了幾聲,道:「她還沒出來嗎?」

「這話說得,要是出來了肯定第一時間來看你啊。」杜無涯道,「肚子還疼嗎?」

對方沒有立即回答,反倒是沉默地凝滯了片刻,然後道:「……其實我還好。」

這人的脾氣其實從來都沒那麼配合,要是黎翡親自照顧他,謝道長別說會嘴硬,早就往她懷裏鑽了,但換了外人就是不行,那點身段就是放不下來,要他示弱比要他死還難點。用蒼燭的話說,這就是男狐狸精,表面柔弱。

杜無涯只能勸他喝了碗葯,也不知道有沒有用,然後就忐忑地在旁邊等著接生重任。他等著等著,就在外頭漫天風雪、北風呼嘯當中等困了,支著下巴打起瞌睡來。

小燭幽幽,一隻手掀開床簾,窸窸窣窣地起身穿衣。

他的發熱已經退下去了,或許因為懷得是蛋的緣故,小腹也沒有隆起的太誇張,被厚衣服層層疊疊地遮掩住就看不太出來了。謝知寒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門,完全沒有打攪到杜無涯。

不過到他走出客棧的時候,還是察覺到另一人跟在身後。他轉頭一看,半空中盤旋著的漆黑烏鴉落了下來,用那種很詭異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開口道:「怎麼了?精神狀態好像還不錯,迴光返照?」

謝知寒很是心平氣和:「不是,我感覺我快生了。」

烏鴉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你瘋了?那還不老老實實回去躺着。」

謝道長搖了搖頭,說:「不行,離她那麼遠,我會很難受的。」

烏鴉用匪夷所思地目光又審視了他一遍,然後退了半步,又問:「好吧,那你要去哪兒?」

他抬手指了指雷雲彙集的地方。

「嘶……」

「我不會靠得太近的。」謝知寒說,「也不會影響她渡劫。」

「你不會靠得太近?你知道她一個雷劫下來劈哪幾座山頭?說不定你百裏外好好站着就讓一個雷劈壞了呢。」烏鴉道,「我勸你……」

「你先別勸我。」他道。

烏鴉的話被堵在了半路上,然後就看到謝道長表面上很沉着冷靜地摸了摸它的頭,然後揣著一個小暖爐往烏雲密佈的雪山那邊走了。

……這還了得?這、這還了得?

烏鴉連忙展翅跟了上去,一邊跟一邊念叨:「你別發瘋了行不行?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出來啊,你現在這個情況,天又這麼冷,萬一有個長兩短……誒腳下!注意路!」

它不喊還好,一喊謝知寒反倒走神,一腳踩深了雪。幸好雪地鬆軟,就算摔倒了也沒什麼太大問題,倒是不礙事。小謝道長爬起來抖抖雪花,用沾到手上的雪捂了一下臉,感覺臉上的熱意又冰下來了。

「我沒發瘋。」他的語氣聽起來確實挺冷靜的,「我是真的很難受,跟你說你也不明白。」

說完這句,他又深深地吸了口氣,好像回過神了一些:「抱歉,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擔心我。」

「行了行了。」烏鴉道,「我帶你去。」

它可是一隻好鳥,看不得謝知寒這麼磕磕絆絆可憐巴巴地走過去,想着萬一有危險也能把他扯回來,乾脆一抖翅膀,變大了幾百倍把他扔到自己背上,朝着烏雲彙集的地方衝去。

就像是玄鳥夫人所說的,離雷劫太近容易把自己的劫數也招惹下來,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不過讓金烏來把握距離反倒還準確一些。烏鴉靠近到能看清那些翻滾紫雲的地方,在安全範圍里將謝知寒放下,讓他待在一座小雪峰的峰頂上。

謝知寒的臉頰有點泛紅,不知道是又發熱、還是讓寒風吹的:「她會不會在心魔關里……」

烏鴉偏頭湊過去聽他說什麼。

「見到劍尊閣下啊……」

「……啊?你怎麼還琢磨怎麼吃醋呢,劍尊不是已經沒了嗎?」

「沒了?」謝知寒揉了揉臉,他甩了下頭,似乎想把腦海里迷迷糊糊的那部分甩出去,「那我不能吃醋嗎?」

「呃……」

烏鴉一時語塞,過了好半晌才道:「……你要是願意,應該也能。」

謝知寒點了下頭,掩唇咳嗽了兩聲,為了不讓杜無涯太過擔憂,他一直壓着咳意,現下才舒暢了一些,緩過一口氣來,又道:「我要是難產能保小嗎?」

「你腦子裏到底都在想什麼啊?!」

「……我就隨口一說。」謝知寒立即補充,「別生氣,我很感激你陪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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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折下高嶺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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