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霜落（2）
仙蒂兒當然不會真像羅傑建議的那樣「滿飲此杯」，她輕輕搖晃了下酒液，然後將其放在小圓桌上，抬手歸攏起有些礙事的銀髮。
「羅傑，你喜歡這種酒么？」仙蒂兒一邊小心處理著幾縷不怎麼聽話的長發，一邊隨口問道。扎頭髮這種事兒，她不是很熟練，畢竟平時都是侍女來做的。
「還好，畢竟是名酒。不過我更喜歡口感含蓄些，但是回味悠遠的。」羅傑應道，又來了一口。
仙蒂兒並不懂酒。按理說，成年的她應該去學習如何品酒的，畢竟這是貴族交流中不可缺少的環節。但是因為羅傑佔據了她半天的學習時間，其它課程就必須有所刪減，「品酒」這種對仙蒂兒來說除了充面子沒屁用的課程自然首當其衝了……
「嗯……你會品酒么？」仙蒂兒處理好頭髮，重新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又問。
「我？」羅傑聞言笑道；「我會喝酒，不會品酒。想我當年，窮得叮噹響，有口酒就不錯了，哪裏還會去細品？」
「現在可不窮了啊。」
「可是沒時間了。品酒這種事兒，交給專業的就好了……」羅傑舉舉杯，「他們選好了，我負責喝。」
「很省心哦。」
「那是！」
一人一精靈，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主題，這與平時二者之間的談話很不一樣。
平時，羅傑的話都是有目的的：有時候是為了鋪墊主題；有時候是插科打諢調節氣氛；還有時候是旁敲側擊，主要是為了讓一旁監視的馬塞勒斯不至於跳腳……
但是今天，羅傑只是在跟一個朋友在輕鬆自在地聊天。並且，在酒精的作用下，似乎輕鬆自在地有些過頭了……
「哎，你知道么？」已經兩杯下肚的羅傑笑嘻嘻地對仙蒂兒說道：「我們那邊，通常把你們叫做『樹精靈』。有更惡毒的，會叫你們『綠皮猴子』……」
這類話題，羅傑平日裏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畢竟，「樹精靈」一詞，代表着遠古精靈遺族被驅趕到雨林之中的恥辱。至於「綠皮猴子」則是更加赤裸裸的羞辱，甚至很多人類都不喜歡。
雖然只是飲了一杯，但是不勝酒力的仙蒂兒現在看羅傑都已經帶着重影了。她聽到羅傑的話也沒有任何生氣的意思，而且不服輸似的應道：「那你知道我們都叫你們人類什麼么？我們叫你們『蛻皮的毒蛇』、『長毛的山棍』、『糙皮的林豬』、『粗魯的狗熊』、『噁心的鼻涕蟲』、『低劣的殘次品』、『散養的灰雉』、『腐爛的……』」
「呃……停停停！」羅傑看仙蒂兒似乎來了興緻，一口氣用精靈語說出七、八個蔑稱還不帶重樣的，其中還有些辭彙他都聽不懂，於是趕緊打斷她問道：「你是個公主啊，怎麼知道這些罵人類的話？誰教你的？」
「我看書看的！」仙蒂兒很得意的樣子。
「然後你還記住了？！並且說得這麼熟練？」
「呃……」仙蒂兒這才察覺有些露餡了，白皙的面孔上現出一絲紅潤。但是她已經習慣了與羅傑說話時的毫無顧忌，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所以臉雖然紅，卻仍舊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傾吐秘密，只是有些扭捏地解釋道：「遇到不喜歡的傢伙，我就這樣在心中罵他們，罵着罵着就記住了……」
「……」羅傑無語撫額。
仙蒂兒的臉更紅了，但是仍舊梗著脖子，好像不認輸的樣子，雖然羅傑並沒有跟她爭什麼。
……
閑聊一點點地消磨著時間，羅傑再向林海眺望的時候，正看到一輪紅日冉冉落下——在雨林中看落日，對羅傑來說還是頭一遭。
仙蒂兒也站起身來，與羅傑一起憑欄而望。一陣清風拂來，樹屋略微搖晃了下，半醉的仙蒂兒也搖晃了下，羅傑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抓好了。你要是不小心掉下去了，你爸會把我拆成八百塊，然後讓德魯伊保證每一塊都能獨立長出來一個羅傑，再把每一個羅傑拆成八百塊。」
「噫……好噁心。」仙蒂兒想像了下八百個羅傑被送到屠宰場的樣子，然後使勁搖了搖頭，要把腦補的惡劣影像趕出去……
羅傑笑笑，將視線投向那赤紅的落日上。被天空中單薄的雲彩遮擋，那輪紅日並不怎麼刺眼。
「這景象，還挺好看的，是吧？」羅傑問。
「經常看到，所以不覺得。」
羅傑想想也是，仙蒂兒的住所居高臨下，並且一扇窗正對着西方，看個林海落日不過就是一瞥的功夫。
再美好的景物，如果變成了吃喝拉撒的背景，也就沒了美感。
羅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看着那輪紅日，直到它消失在遙遠雨林構成的邊際線之下。
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巧的捲軸，羅傑將點點魔力注入其中。一個無形的魔法結界悄無聲息地展開，將樹屋所在的空間籠罩了起來。這是個隔音法陣，羅傑每天都要用掉好幾個。
仙蒂兒的小臉上現出一絲不情願，「這個時間了，還要上課啊……」她用帶着點兒幽怨的語氣說道。
「你爸付錢讓我做這些，我怎麼也得對得起那些金幣吧？」羅傑笑道。
仙蒂兒嘟嘟嘴，但還是返身離開了圍欄，在織毯上盤膝而坐，閉上了眼睛。
羅傑的目光跟隨着她，看她一絲不苟地調整著坐姿，看她臉上的表情漸漸趨於平靜。然後他笑了下，坐在了少女對面。不過，他並沒有像平時那樣用起聖靈術……
「其實，你一直能夠連通源海。」羅傑狀似隨意地說着，就像之前的閑聊一般。
仙蒂兒沒有動作，但是羅傑很明顯看出她的面色一凜，然後才回復原狀。過了一會兒，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用波瀾不驚地語氣說道：「羅傑，你怎麼知道的？」
羅傑有些佩服這個只有十六歲的精靈女孩了。他自我感覺，如果在十六歲的時候被馬格斯揭穿假裝虔誠的秘密，他鐵定慌得話都說不順暢。
「其實我從來沒有朝那個方面想過。」羅傑解釋道：「是佩克提到了這種可能性。他與北方光明教廷有很深的淵源，所以對『神眷者』很了解。他說從來沒有聽說過被神眷顧、但卻一直無法捕捉源海蹤跡的神術者，所以他認為，你有可能在偽裝，讓我小心些……」
仙蒂兒靜靜地聽着，並沒有說話。
「我確認了他的猜測，是在幾天前。」羅傑繼續說道：「儘管你一直在逃避與源海接觸，但是在聖言術的作用下，進入空靈狀態的你還是不自覺地連通了源海。
「儘管你在一瞬間便切斷了聯繫，但是對我這種每天都要在源海中泡上幾個小時的人來說，不可能忽略那股磅礴的氣息。而你迅速切斷聯繫的舉動，則讓我確信，你一直以來都是在偽裝……」
「而且，現在我很懷疑，佩克也將這個猜測告訴了你父親。所以儘管你聲稱無法捕捉源海的蹤跡，他卻仍然公開了你的神眷者身份。並且與此同時，他也開始削弱你兄長的兵權，向外界透露提升你繼承順位的願望。
「他在逼迫你。如果你只是在掩飾，他就是在逼迫你放棄掩飾；如果你確實無法追尋源海蹤跡，那他就是在給你壓力，逼迫你儘快成為名副其實的神眷者。」
說到這裏，羅傑停了下來。他想給精靈公主留下考慮的時間。
不過仙蒂兒並沒有考慮多久。她只是從盤膝而坐變成雙臂抱腿的坐姿，然後用湛藍的眼睛看着羅傑……
「酒……我還想喝一點。」她說。
羅傑聞言，抓起圓桌上的酒瓶晃了晃，卻發現其已經空了。他搖搖頭，又從藤皮箱中拎出來一個瓶子。
「這是苦艾酒，普通型的，味道並不怎麼好，而且比之前那個還要烈。你確定你需要？」羅傑看着那嫩綠色的酒液，對仙蒂兒說。
「嗯。」仙蒂兒點點頭。
羅傑「砰」的一聲拔掉玻璃瓶上的軟木塞，然後想了想，又在藤皮箱中翻出來一隻酒杯，放在仙蒂兒面前。隨後他凝出一股水流，與那苦艾酒兌在一起。
「這酒太烈，不適合你的。」
仙蒂兒沒有回答，只是舉起杯子，喝了一口。未加糖的苦艾酒異常辛辣，即便兌了水，也讓她的眉頭使勁皺了下。
「先前你說，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會嗜酒如命，現在是不是稍微有些理解了？」羅傑微笑着。
「我說的是『精靈』。」仙蒂兒看着杯中的嫩綠液體，隨口糾正羅傑。
「人，精靈，不都一樣么？」
「不一樣的。」仙蒂兒輕聲道：「非常不一樣。」
羅傑知道她意有所指，所以並沒有與她爭辯，只是也給自己倒了點苦艾酒，沒有兌水，直接喝了一口。
仙蒂兒靜靜看了一會兒杯中的漣漪，才問道：「羅傑，你想怎麼做？告訴我父親么？」
羅傑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而是反問道：「你為什麼要偽裝？」
「我害怕。」仙蒂兒回答得很快，就好像這幾個字在她心中徘徊了很久似的。「我害怕在源海中孤零零的只有自己；我害怕我是精靈中唯一一個神眷者；我害怕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大家反而對我說『殿下，我不知道，您必須自己拿主意』；我害怕大家都將期待的目光投在我身上，而我卻做了錯誤的決定……我……害怕成為神眷者的一切……」
精靈公主將面孔埋入了雙膝之間。
「所以，你很清楚成為一位精靈神眷者意味着什麼。」
仙蒂兒似乎是點了點頭，但是幾乎看不清楚。只是她好不容易才束好的長發又有些散亂了。
羅傑看着肩膀一聳一聳的仙蒂兒，知道她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不過他並沒有做什麼，因為她是新月王庭的公主，更因為她還沒有做出一個決定——如果她選擇承擔起「神眷者」這個稱號的重量，那她就要習慣於沒有依靠的感覺。
就如她自己所害怕的，成為一名精靈神眷者，就意味着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