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支向日葵

第44章 第四十四支向日葵

午夜夢回的時候,琴酒好像總能看見那顆頭顱,那顆圓圓的,笨重的頭顱,時常在夢裡閃現。

明明只能說比驚鴻一瞥多看幾眼,那具身體卻在琴酒的回憶里那麼的清晰,疊起來的皺巴巴的皮,貼在骨頭上勾勒出骨頭痕迹的皮,裝著東西於是晃晃蕩盪的皮,黑色玻璃彈珠一樣的眼睛,只不過上了一層的磨砂,寬大的白衣服籠在那詭異的身體上面,細瘦的腳腕被那位實驗員抓在手中。

軟趴趴的脊椎再不能支撐起那顆沉重的頭顱,於是他就那樣軟著,拖行起來的時候好像聽得見牙齒或者下顎骨摩擦過地板的聲音。

還有莎朗倒下去又被法斯特扶住的時候,頭軟綿綿的垂下來,她也很瘦小,和那坨被拖行的肉塊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差別,差別又很大,她是鮮活的,那是死的,她的皮膚健康而均勻覆蓋,那坨肉被一張不合理大的皮鬆松垮垮裹住。

琴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清楚到他看了無數遍一樣。

還有亞歷山大,還有他自己。

門都像複製粘貼一樣,對於實驗人員來說,他們是否也屬於一類複製粘貼一樣源源不斷供應的小白鼠?

琴酒總能想到那雙眼睛,那雙死死盯著他的眼睛,像一潭沉溺的寂靜的黑水,生命掉進去就出不來,前後無路,只能絕望的看潮水漫上腳背。

那是死亡的湖泊。

琴酒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他對到來又不到來的事情是有些期待的,是的,期待,再怎麼樣都比在這裡好,從玻璃窗往外看去,入目只有茫茫一片白,他就在這個最初到來的房間里,這裡有人帶著軟包來過,走的時候桌子到牆角都包著厚厚一層軟墊,只有門上那小小的一扇玻璃窗,讓他看見一扇又一扇的門。

很多時候,或者說大部分清醒的時刻,也可能是全部醒著的時候,他會趴在玻璃窗前往外看,鐵門被打開的聲音在安靜的基地里是很明顯的,琴酒看見很多之後才知道,原來能被拉出去的已經算好,大部分的時候伴隨鐵門開合的是鐵鏈拖行在地板上刺耳的尖叫,還有滾輪吱吱呀呀過去的聲音。

在鐵鏈在地板上拖拽的聲音響起的時候,琴酒會在窗前看形銷骨立的人被粗重的鐵鏈拖拽著在地板上走過,然後靜靜等待不似人的凄厲嚎叫在自己身邊爆發出來。

他們很不一樣,皮或肉或頭卻是一樣的,都有一顆笨重的頭和幼小的身體,琴酒才知道這兒隔音有多好,平日里他根本聽不見那些虛弱的呼喚,只有沉默,一整個基地的沉默。

只有在大清洗的時候,琴酒把它稱呼為大清洗。

只有那時候他們會失去耐心,或許他們是懶得再在那些試驗品身上花費更多的心思,那些軟趴趴的肉看起來註定就要失敗,只不過是給台階墊起來一點點。

在後來的後來,他在法斯特又一次打開門跟他閑聊的時候,沒忍住問法斯特,為什麼只有大清洗的時候會爆發出如此慘烈的嚎叫,其他時候都是沉默的一片。

法斯特起初還有一些詫異他所說的大清洗是什麼,反應過來后摸了摸泛青胡茬叢生的下巴,似乎有些猶豫如何用比較溫和的,不傷害小孩子純潔脆弱心靈的方式跟他說,最後只能嘆了口氣,在某個大清洗日的時候帶他出去看。

會想到用委婉的方式照顧小孩子的心靈,卻沒想到讓小孩子直面殘忍的現況會更加傷害人,法斯特的腦迴路怎麼不算一種奇妙至極。

琴酒看見了地獄。

很難說這些實驗人員是否都有些變態的癖好,每天被實驗折磨到半死不活的孩子沒有什麼喊叫的力氣,就在處決前的飯食里加入興奮劑,確保他們衰老的嗓子還能擠出尖叫,把他們驅趕聚集在一起之後揮起棍子,從腳到頭,從頭到腳,脊椎碎成多

少片。

那些棍子通常都有著不屬於木頭的顏色。

「我一向尊重下屬們在業餘時間的自由愛好,他們如何發展自己的興趣愛好也不在我的管轄範圍之內,但現在看來你似乎很難接受這個?」法斯特站在他身後,好像是扶住他防止他因為刺激性太大倒下去,但他的手越按越重,像兩隻鷹爪一樣把琴酒釘死在這裡,讓他看著那些骨頭是怎麼在皺巴巴皮囊里變成一泉涌動的殘損。

「我沒什麼不可能接受的。」琴酒忍住胃裡翻江倒海的涌動,輕描淡寫的回答他,也不知道法斯特是否聽出了他聲音中微不可查的抖動,琴酒自己只能聽出來生鏽齒輪摩擦一樣的乾澀和扭曲,法斯特可能沒聽出來也可能聽出來了但是不在意,琴酒肩膀上的壓力終於松下來一點,讓他可以喘息,但依舊緊緊抓著他的肩膀。

「那你比亞歷山大和莎朗都好一點,莎朗暈倒的最快,亞歷山大我需要很大力氣的摁住他,他們都完全不能回答我有關是否能接受的問題,我得多帶他們看幾次,這太麻煩了。」法斯特隨口點評了一下他們的狀態順便吐槽了自己的麻煩,琴酒卻終於能把吊起來很久的心放回肚子里。

只能依靠送飯人來的時候推測天數的時候,琴酒最擔心的就是亞歷山大的狀態,現在看來似乎大家都還好……不,被迫觀看這種東西真的能被稱為很好嗎?

琴酒不知道,他只知道法斯特對他們看起來還是很好的都樣子就可以了,接下來的東西暫時不是他這個狀態該思考的,就算是兇狠的野狗在拔掉尖牙和利爪的時候也只能嗚咽,他現在什麼都做不到。

在頭髮的遮擋之下,法斯特看著琴酒金色的發頂,扯出來一個胸有成竹的陰森笑容,又在聽到呼喚的時候飛快收回去了。

「法斯特研究員,晚上好。」喊他的人拎著一根被血液泡成深棕色的木棍,只有把手處還能看出木頭本身的顏色,白樺木色的,他微微喘著氣,笑著和法斯特打招呼。

琴酒認得他,最初那個拖行那具身體的人,他白大褂的衣角濕噠噠的往下滴著血,走過來的一路在地板上留下一串細細密密的血點,發覺琴酒盯著那裡之後,他只是隨意的擰了一把,留下最大一顆血點,依稀能照出這裡的頂,白熾的頂。

「晚上好,看來你的運動狀態也很好,這樣不錯,人總歸要活動活動,身體狀態才能健康起來,免得我總在擔心你們實驗做著做著就栽倒下去。」法斯特對他點頭示以問好,拉著琴酒的肩膀把他拉到邊上站定,白大褂們推著滾輪咕嚕咕嚕的小車向那邊的地獄走去,再回來的時候小車已經多了幾分不堪重負的吱呀,軟趴趴的屍體好像破麻袋一樣疊在推車上被帶走。

他沒有閉眼,琴酒的手捏緊了衣角,那裡濕漉漉的,琴酒能猜到那是自己手心出的汗,他強迫自己幻想那是白大褂衣角的鮮血,於是他睜著眼睛,到眼瞼開始顫抖,汗珠掉下來,吱吱呀呀的小車消失在追隨的視線之中,琴酒如釋重負一般閉上了眼睛。

有人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熟練的開始清理殘餘。

這裡終於又恢復了安靜,像琴酒無數個夜裡知道的那樣。

後來法斯特帶他來看過很多次。

琴酒最開始還會後退,如今已經能安靜的白大褂濕噠噠的衣角在地上留下了多少顆血珠,又在多少顆的時候停下動作。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整整三個月,琴酒隱約猜到了一些法斯特想幹什麼,他的目的簡直擺在了臉上就等琴酒來問。

又一次大清洗之後,現在琴酒已經可以很冷靜的看了,他終於向法斯特問出他期待已久的問題。

「我如果做實驗,也會變成那樣嗎?」琴酒拽住法斯特的衣角,墨綠色瞳孔在光照下微微放圓的時候,像極了學院上奔跑的幼狼,在燈光照不到的瞳孔深處

,是悄然蘊藏的火焰燃燒。

法斯特怔了一下,他期待這個問題或者類似的問題已經期待了那麼那麼久,猛然聽到還有些茫然,下一刻他就換了自己最熟悉的樣子,半蹲下來直視琴酒的眼睛,語氣柔和到帶出了一點奇妙的甜膩。

「不,你不會的,奧列格,你和亞歷山大,和莎朗絕對不會變成他們這樣狼狽又醜陋的樣子,你們是不一樣的,相信我嗎?奧列格,我發誓我不會讓你們變成這樣,你們是優秀的,不一樣的。」

他好像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開始自言自語,邏輯彷彿從他身上抽離出去了,琴酒看著法斯特痴迷的眼神,重重的敲下自己此後命運的那一槌。

「法斯特,我相信你。」琴酒的聲音勉強拉回了一點他的神智,法斯特猛地站起來,開始轉圈絮叨著琴酒聽不懂的話語。

琴酒站在那裡,捏緊了濕漉漉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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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廠興風作浪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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